从66年8月入狱,至今九年。在秦 城监 狱整整八年一场梦醒,依然故我。来时怎样,归时还是怎样,只是增添一头华发,拖着一身瘦骨。什么.........等等一大堆帽子、到头来一顶也戴不上。魑魅魍魉们种种伎俩,造谣诬陷,罗织罪名其奈我何!
可恨!可恼!可笑!可鄙!
见你们的鬼去吧!“我欲乘风归去”也!
归去?一想到归家,于伶的心顿时沉重起来。九年了!没有通过一次消息,未见过一纸书信,家里究竟怎样了?老妻柏李,是死是活?三个儿女,流落何方?柏李性格开朗,身体也还结实,但是背个内 奸特 务亲属的重担,她能顶得住物质上、精神上的种种压力吗?还要带几个孩子,还能如过去那样健壮吗?从报上看到现在各地办了大批“干 校”,组织大批干部去参加劳动,接受贫 下 中 农再教育,那是些什么性质的学校呢?柏李也会去吗?她吃得消吗?
还有三个儿女--力平、力文、力一,如今都该长大了。在上 海还是上 山下 乡,支援边疆了?两个大的,都到了结婚年龄,成家了吗?他们肯定都会受到自己入狱的牵连,不能入团入党,不能参军,甚至工作都会发生问题。但是从报上看到对待这一类青年人又有一条新政策,有个新名词,叫作“可以教育的子女”。这个新名词,不知是哪位高明人想出来的?虽说是给这类青年一条出路,但是从语法和情理上说都是不合逻辑的。既有“可以教育的子女”,也就该有“可以教育的父母”。何况,芸芸众生,谁是天生的绝顶英才、一贯正确?谁又不是“可教育”的呢?
孩子还有远大前途。好在自己的结论已经做好,清清白白,没有什么重大问题。孩子们如属“可以教育的子女”,这顶帽子也可摘去了。
究竟明天回家,会看到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算了,不要多想了。
这一个长夜,几乎不曾合眼。到铁窗外夜色渐淡时,他口四句:
明日飞机上海行,
而今儿女两肩轻,
九年一觉铁窗梦
未得内 奸特 务名。
后两句分明自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套来,不过反其意而用之。从“青楼薄幸”反倒“内 奸特 务”,也不知自己的思路是怎么活动过来的。他躺在床上,暗自失笑。
九年,一场噩梦!一场尝尽辛酸苦辣的梦!
蓝天浩渺,白云如絮。
民航机一直向南飞行。机翼下是平坦的华北大平原。过了黄河,过了泰山,过了长江,到了江南上空。
这一趟班机,于伶过去往返多次,比较熟悉。不用过多久,就会降落在虹桥机场。再换乘公共汽车,不到一小时就可以回到家门口。
然而,思绪即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随着机窗外的云朵奔驰。
狱中九年,于伶对时局变化几乎一无所知。仿佛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虽然后来允许看报,但是满纸谎言和诽谤能看到什么呢?充其量只看到一些表面现象,从出席大型活动的名单上,知道哪些老干部还健在,既能在报上出现名字,想来没有被打倒。有一次,监 狱里破例使用高音喇叭转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使他一阵惊喜,以为是解放台湾的大喜讯。
结果却是林反 党集团垮台消息。他想起读“九 大”公报,也是在秦 城监 狱。林地位显赫,当上唯一的副主席,并且在党 章上明文规定为接班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奇特做法。时间才过了两年,这个唯一的接班人,最亲密的助手就阴谋毕露、折戟沉沙,沦为异域孤魂。俗谚云:善有普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统统都报。真是一点不错,历史的辩证法。
然而,报纸上能见到的名字毕竟是极少数限于原先的领导干部,于伶认识的很少。他惦念着他所熟悉的许多同志。
总理的病情倒底如何了?他在报上看到总理会见外宾都在医院里,想必病得不轻。是什么病呢?莫非是癌 症?他不敢在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