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毛夫人,于伶就感到铁窗内的幽黯空气顿时加重10倍,竟使人有点窒息了。
30年前的蓝 苹,如今竟成了权倾天下、炙手可热的人物、谁能料到呢?
动荡的年代,人的变化从来最出人意外。文弱书生成为百炼成钢的革命家,诗人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豪门小姐成为带领农民翻身的土改干部,党员也可以沦为叛徒。这些都足以使了解他们历史的人为之惊诧不已,从而体会到主观意志客观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如此巨大。
然而,当年上海滩上的风头明星蓝 苹,抗战前夕,突然只身离开上 海,远走西北,寻找出路。尽管当时有人说她是因为在上海滩上声名狼藉,混不下去,又听说当年在山东的旧恩人张家大少爷如今已在党里当了大官,于是投奔旧好。不管怎么说,能投身革命总是好事。不料仅仅两年之后,竟一跃而成为领 袖夫人。消息传来,人人摇头咋舌,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太了解蓝 苹了。这里虽说是革命圣地,两年工夫就使一个政治上自首变节、婚恋上朝秦暮楚的“烂 污 女 人”脱胎换骨,怎么可能呢?有的人不免联想起历史上那些轶闻韵事,但那都是封建帝王,不是革命领袖,而且大都见之于演义小说戏文唱本,不足为凭。眼前却是大家必须接受的现实。
于伶听到朋友从大后方来信告知这个消息时,虽也有点意外,却并不像别人那么惊诧。他只莞尔一笑,忽然想起清初诗人吴梅村《圆圆曲》里两句诗:“旧巢合是含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对蓝 苹应该刮目相看了。不过那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许多人正在前线和大后方的艰苦条件下坚持演戏,宣传抗日救亡;留在上海的,也都在“孤岛”上冒着生命危险固守舞台。对来自圣地的蓝 苹消息,并未更多理会。但是,所有的人都不会料到,正由于蓝 苹这一变,30年后,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为了抗战前上海那一段岁月,竟要付出沉重而又沉痛的代价,有的人甚至招来家破人亡之祸。
也只有到了秦 城的囚室里,更因为近年来经常有四面八方来的外调人员和监 狱提审人员一次次询问30年代“左联”和“剧联”时期的旧事,并且似乎不约而同,总要有意无意、隐隐约约地将提问的焦点推到那个女人的周围,而又始终绝口不提起她的名字,这样,才使于伶有比过去充裕的时间来细细回想蓝 苹30多年前在上海滩上出现、发迹、出风头,到悄悄离开、又陡然以崭新的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始末。
于伶总认为:这位由蓝 苹嬗变而来的江 青,从来就具有天赋的演戏才能。在话剧舞台上,在人生舞台上,以至后来在政治舞台上,她都有别人望尘莫及的演戏秉赋和技巧。时势造英雄,中国社会的特殊传统和特殊条件,将她推到舞台中心的聚光灯下,也将她的演技磨炼得更娴熟,更精湛。何况她又是个最工于心计的人,许多小事,当时全漫不经心,嘻嘻哈哈过去,她却会长久地记住,随时还会用来作素材演一出戏,使你措手不及。
于伶回想自己认识蓝 苹,是1935年她进电通公司当演员前后。那时的蓝 苹,在舞台上的演出和舞台下的演出,都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作为左翼剧联的负责人之一,于伶对这位山东来的青年女演员是寄予过希望的。他听别的同志介绍,蓝 苹在山东演过戏。到沪后在基 督 教女青年会办的女工夜校当过教员,其后又听说她是党员,就更引起注意了。因为当时影剧圈内,地下党员并不多,女党员更少,又是在党组织遭到大破坏之后,亟需将党的力量积聚起来,迎接革命的新形势。
不久,就传来她在兆丰公园接关系时被捕并且自首变节的消息。当时她的组织关系并不在“左联”,她也不知道“左联”和“剧联”哪些人是党员。而“左联”“剧联”的朋友虽然知道她有过这段不光彩的失足,甚至还为庆祝蒋寿辰公开登台演出过,但出于对一个演员的争取,还是将她当作一个合作者、一个朋友来对待。一个时期内,大小报纸上常常刊登吹捧文章、消息、照片,崔万秋在《大晚报》上捧她为“典型的北国女性”。加上她经常跟导演为争主角闹点纠纷又时时传出点桃色新闻,竟成为小报和电影刊物上的风头人物了。
有一天傍晚,于伶去卡尔登戏院后台找剧团负责人未遇,却看到蓝 苹正在化妆。蓝 苹见室内没有别人,斜睨他一眼,忽然郑重地说:
“尤兢先生,我遇到一件为难事。你是'剧联’负责人,帮我这个盟员解决个难题好吗?”
于伶听了一怔。莫非又是争主角或者同剧团负责人闹别扭了?
“什么难题?”他故作轻松地问,“请说说看。”
蓝 苹靠近他,轻声说:
“现在好几个人追我,真讨厌。我心里拿不准,不好决定。接着一连说了五六个名字。”
于伶不觉松口气。经常成为小报上绯色新闻的主角,还需要别人做参谋?但他仍然认真地帮蓝 苹逐一评选。
“我看G就很不错,文质彬彬,人品也好。”
“他没有钱!”蓝 苹不屑地笑一笑。
“最有钱就是B了,小老板。”
“哼,肥猪!”
于伶也不由得笑起来,“那就S吧,风度翩翩,英俊小生。
“嗐!”蓝 苹鄙夷地摇摇头,“中学生!”
“Y如何?有学问,戏也演得好。”
“穷!”
于伶盯住蓝 苹,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
“那就只有T了,一表人材,又能写一手好文章,也有钱。”
蓝 苹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对了对了!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样,不过,我对他还有点不放心……”
于伶无心再纠缠下去,只好连哄带推:
“好吧好吧,以后再详谈,你赶快化妆,马上要上台了。
这自然是一件小事,在当时的影剧明星圈此类事本属寻常,也许嘻笑一阵,谁也不放在心上。30多年来,于伶还记得这么一个小插曲,那么,江 青会不会也能记得,并且成为她的一块小小的心病呢?
1946年春天在上海,于伶从一张报纸上访问赵丹的文章中见到江 青给赵丹的信。他读了信的全文,第一个感觉就是:江 青毕竟是蓝 苹。故作亲切,实际上字里行间处处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比如说她自己到重庆治牙病,原以为会遇到赵丹,恰巧赵丹已回上海。
“君里告诉我一点你的情况,还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天真热情,几年的苦难没有磨掉,这点是可贵的,也是朋友们高兴的。”信上又写:“我希望将来看见你的时候,你有比以前更加成功的创造,你有比以前更加年轻与坚强的工作精神……”这是教训部下的口吻,不是老朋友的晤谈。当然,八、九年前蓝 苹在上海,同郑君里、赵丹也还够不上是老朋友。这就是在演戏。当时他曾同赵丹说起此信。于伶说:“你要好好保存,将来说不定要放进博物馆的。”赵丹哈哈一笑:“那她在上海比这封信更有趣味的东西有的是,都进博物馆?”
这事过去20多年了,她还记得那封信吗?那封信在赵丹手里,她放心得下吗?是不是也会成为她的一块小小的心病?那么,郑君里、赵丹很可能要为此大吃苦头了!
解放以后,毛夫人第一次到上海时,叫人打电话找到于伶,约他见见面。于伶立即赶到瑞金二路那座上海人习惯地称之为三井花园的高级招待所去。"于伶同志,对了!你现在不叫尤兢了。”毛夫人矜持地跟他握握手,马上浮起一丝做作的热情:“多年不见了,你没有忘记我吧?“哪里哪里。”于伶显得有点窘迫
“你离开上海10多年了吧?”
“从1937年去圣地,再没有回来过,一晃10多年了。我真想上海,想上海的许多老朋友。他们都没有忘掉我吧?”
“没有没有。”
于伶敷衍地说了一句,“大家常常想起你。”“是吗?”毛夫人开心地笑起来,“他们都好吗?我今天请你来,没有别的事,老朋友叙叙。另外,再向你这位文化局长了解一些老朋友的情况。”
于是她提出一个个名字,逐个地询问。于伶一面简要地介绍,一面佩服她的记忆力,言词之间,不由得小心翼翼。如果说十几年前的蓝苹,不过是任性、狭隘、骄傲、能使你当面下不了台的女演员,今天的毛夫人,就非同昔比,同坐在她面前的于伶之间的差别,不啻一天一地了。毛夫人随意地问着,东拉西扯,看来漫不经心。于伶介绍每一个被问及的人名时,都要先仔细掂量一下怎么介绍,用什么言词最恰当,最保险,还要尽可能回避某些人的名字,生怕引起毛夫人的敏感和猜忌。
“W的情况怎么样?”毛夫人突然问。
W是位30年代的老演员,于伶很熟的老朋友。他同蓝 苹的关系,当年也是尽人皆知的。为此,于伶一直想避开这个名字“老W是个好同志。”于伶字斟句酌,“工作积极,在群众中信高……”
“这人很懒!”毛夫人插了一句。
“懒倒不懒,就是有时在学习时打瞌睡。”
“这家伙!”毛夫人情不自禁地笑斥一声,“你们多帮助帮助他。”
于伶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也不过是日常寒暄,一般地介绍点情况。毛夫人她会不会记住这次见面呢?会不会想到她的提问会给他于伶留下什么印象呢!
从那以后10多年,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毛夫人。但是,于伶总时常感到毛夫人的影子在面前,应该说在头顶上晃动,一个黑乌鸦似的不祥的影子。他听夏衍说过,关于她,当年曾有约法三章,不许她参与政治活动,更不能以“夫人”身份活动。但是一纸决议,怎能禁得住?何况毛夫人又是这样一个人物!“文 革”前,他常听说她到上海搞京剧改革的消息。沪剧院同志来诉苦,说她把她们的《芦荡火种》拿去改成京剧,不让她们再演了。于伶还耐心地劝说:改成京剧现代戏不是也很好吗?真能改好,你们贡献了一个好本子,不是也立了一大功吗?于伶曾想过:她虽然对京剧并不在行,但她如果认真搞点名堂出来,也总是做件好事,只恐怕她志不在此。不久,又听到她对许多电影的批评,几乎骂倒一切,没有一部好的。于伶就想:看来毛夫人不甘蛰伏,要走上前台亮相了。
他记得郑君里告诉过他:上海解放前夕,收到唐纳从香港寄来一封信。信上提到郭沫若、茅盾等一大批文化界名人离开香港北上去解放区,他自己却不能回上海了。信中有几句话,郑君里几乎是用耳语对于伶悄悄讲的。唐纳说,我现在很认命。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爱阿 苹,我为她的出走几乎自杀,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心狠,她什么都下得了手!
看来唐纳确确实实是最了解那个“阿苹”的。果然,这个女人心狠手毒,她什么都下得了手!那么,蓝 苹知道这封信吗?她伙同叶大张旗毂又急如星火地抄上海几位30年代文艺家的住所,翻箱倒柜,莫非正是要搜寻这封要命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