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伶一直不知道他所敬仰的田汉的确切音讯。直到10年以后,才知道田汉早在于伶被 捕后两年，即1968年12月10日,含 冤去世了。

民航班机既快又稳，头等机舱更是宽敞舒适。于伶却觉得容虚迷惑，仿佛大海中一叶孤舟，飘飘摇摇，不知道狂风骇浪将会将小舟卷向何处。

几天前，又一次审讯。这次审 讯同以往不同之处，一是系统地集中地宣布了十几条罪状:中统特务、军统特务、苏修特务、法国特务、日本特务(因为无一件证据，所以在“特务”之后，都加上“嫌疑”二字，表示尚留有余地)，文艺黑 线干 将，潘 汉年反 革命同伙，最轻的是文化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 权派。于伶看了那十几条罪状，又可气又可恨又可笑。这类莫须有的诬陷，他怎能签字同意?

二是给他看一张逮 捕令，也要他签字。逮 捕令编号为“文字0002号”。

去年8月26日被 捕，八个多月之后才看到逮 捕令，那不是非法逮 捕吗?如果签了字，岂不是承认非法为合法?不签!

“我被 捕已经半年多，怎么能现在才签字?"这次审 讯者倒不那么疾言厉色，也没有呵责辱骂，然而仍是又吓又劝，软硬兼施，说是应该签，签了字对你有利云云。

僵持到“退堂”，双方仍是争执不下。

于伶对面前那张逮 捕令和洋洋洒洒的十几条罪状，忽然来了“灵感”。

“文字0002号”，名列逮 捕名单前茅。那“文字0001号”是谁呢?是巴金?是周信芳?难道他们也遭逮 捕了?自己忝居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虽非状元，却是榜眼，不胜光荣之至!再说，各种罪名十几条，大小帽子十几顶，看似吓人，却无事实，债多不愁，武多不痒，帽子再多，也无所谓了。

这种“灵感”，纯属阿Q的精神胜利法，于伶心里不免暗笑好吧，签字就签字。好些年后，当他了解了事实真相，再回想那个审 讯人所说“签了字对你有利”，才明白倒也是实话，并非诱骗。

签字后第三天黄昏，看 守 所人员来叫于伶，通知他换个地方，随即有两位彪形大汉陪同上了汽车。这次不是在市内转换监 狱,而是直奔机场，上了飞机，进入头等舱落坐。 那个时期，党政军要员来去都乘专机专列，一般出差人员出差最多也是火车硬席卧铺,很少有人乘飞机。头等舱内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押解人员押着一名要犯。等于是专机了。

女服务员那时不时兴称空中小姐，穿黑身军便服，胸前佩红光闪闪的像章。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先打开手中片刻不离的红宝书，用清脆的语调说:“我们先学习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舱内三人跟着背诵一遍。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

舱内三人又跟着背诵一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 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段语录，于伶一年来常常听到，学生们和造 反 派来家时总要先念这一段，有如护身符。

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于伶心中一动;这是对着自己来了。在这位姑娘眼里，面这个要犯是“不拿枪的敌人”无疑了。

转念一想,在跟着背诵这一段之后,他自己主动又念了一段“凡属于思想性质的问题,凡属于人民内部的争论的问题,能用民主的方法去解决，只能用讨论的方法、说服教育的方法去解决，而不能用强制的、压制的方法去解决。”

服务员姑娘愣了一下，显然这是她短短的工作经历中未曾调到过的。她望望坐在于伶身边的那两位大汉。大汉却木然望着窗外的夜色，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涨红了脸，提高嗓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两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于伶不动声色，跟着也念了两句: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姑娘似乎有点生气，将小红书朝制服上面的口袋里一塞，宣布学习结束，匆匆走出头等舱。再进来时，推着食品车，语调复柔和:

“请问要什么饮料?”

“有些什么?”于伶问。

“红茶、咖啡、汽水、桔子汁……”

“都要!”

姑娘摇摇头，露出微微的笑意，轻轻说:“不能都要。先喝一杯桔子汁吧。”

接着又送来一碟小点心。于伶摆摆手说:“吃不下,不想吃。”

姑娘善意地相劝:“吃点吧，吃不了可以带走。”带走?于伶抬头对她感谢地笑笑。

带到哪儿去?

他向窗外瞥了一眼，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他明白，这是去首都的航线。

南市看 守 所的人说“换个地方”，换得这么远!首都，在自已60年人生长途上是个最重要、最值得纪念的地方。最早参加进步戏剧活动在北首都，最初懂得马列主义真理在北首都，最早树立共产主义信仰在首都，参加党也在首都。建国以后，更是多次到首都开会。算得上一名革命老兵了吧，怎会料到今夜却以囚犯身分到首都!于是口占一绝:

被诳夜航到首都，

长安街上一老兵，

铁窗从此魂和梦，

赚得内奸特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