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字温如,回族人,出生在北京一个很有艺术情趣的大家庭里。他祖父一代是靠卖洋灯罩(即油灯罩)维持生计的。后来他父亲弟兄几个凑了钱,在北京阜成门外开了一个茶馆,人称"门马家",日子才一天天殷实起来。"门马家"茶馆的院子很大,生意挺红火,每天都有很多戏迷聚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谈戏、评角儿,有时高兴了还吊嗓子、耍把子,这茶馆成了戏迷们聚会的"沙龙"。日子一久,马连良的父亲马西园及老弟兄几个就都迷上了戏,有的开始拜师学艺参加演出,有的当票友,在义务戏中客串点角色,更多的是跟朋友们一起自唱自娱。马连良的三叔马昆山则是正式下海的。到了马连良这一辈,马家人多数都进了梨园界了。
马连良9岁进叶春善创办的富连成科班学戏,排在第二班"连字辈",由茹莱卿先生开蒙。他初习文武小生,后归须生,艺宗谭派,并私淑贾洪林、刘景然等前辈,学了8年出科后,又拜孙菊仙为师继续深造,并吸取了余叔岩、刘鸿声、高庆奎各家之长,融会贯通,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在科班时,马连良得到了叶春善、萧长华、蔡荣贵等名师的精心指导,8年中学了百余出戏,这使得他一出科在北京就有了点小名气,然而令他真正爆得大名的却是在上海。
也许是马连良年轻时吊嗓子过于用功,他学出科不久即遭遇嗓子嘶哑。这种情况在年轻人叫"倒仓",在中年人身上就叫"塌中"。一般来说,"倒仓"的嗓子如果调整得当,是可以慢慢恢复的,而"塌中"则不容易恢复了。嗓子哑了的马连良不是不能唱,而是唱的时间不能长,一出戏中只有半出能唱下来,下半出嗓子就出"鬼音"了。余叔岩也曾"倒仓",但余的功夫太深,能真假嗓子(所谓两条嗓子)巧妙地并用,观众亦能接受,况且余已名满天下了,戏迷们都买帐,所以并无大碍。而马连良那时名气还未上去,世面尚未闯开就遭遇"倒仓",这令马连良非常着急。
马连良非常聪明,他有他的"招",变着法子扬长避短。嗓子不行了就突出武功,唱没把握了就加强道白,在选择剧目上专拣那些以道白和武功为重头的戏演。京剧中老生的角色常作为正面人物,往往有大段的义正辞严的道白,拿下了这些道白就拿下了戏的精华,这样一来可以减少唱的分量,同时又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可是京剧毕竟还是要唱的,唱起来嗓子"不挂味",戏迷们还是品得出来的。北京的老戏迷们就是这样厉害。
在北京一下子打不开局面,马连良就南下福建闯路子,找那些京剧不甚普及的地方去唱戏。当时福建人不太懂京戏,即便去"卖野人头"也未必空手而归,更何况马连良是富连成科班出身的角儿呢,所以他在福建一年多,竟然唱红了,尽管每月包银只有700元(若在上海的话,名角一月起码是要3000元,梅兰芳是每月3万元),可照样天天卖座。更重要的是,在这期间他的嗓子慢慢又恢复了,行将北返之时,他在艺术上也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
那时候的生意人极讲究市场信息,一旦抓住了一个红角儿是不肯放的。当时三马路(汉口路)上有一个很老的戏馆子叫"亦舞台",老板叫沈少安,是个聪明的生意人。他知道马连良的嗓子已恢复了,将从福建乘船北返,必定要到上海换乘火车,于是就打听到了确切的时间,到船码头上亲自迎接马连良,请他在上海唱几天戏再走,如果唱一个月即给包银1000元。马连良想:若在北京等上海的戏馆子来请,还不知等到何年,自己眼下尚没有这等身份,现在正好路过,又是人家主动来请,何乐而不为?结果,一炮打响,上海滩为之轰动。那时的亦舞台可坐2000人,天天客满,我大哥孙仰农天天去看。那时是20世纪20年代,我才十几岁,有时也挤在大人当中前去凑热闹。沈老板发了大财,这就更要抓住马连良不放了。一个月演完又加演三天帮忙戏,沈老板又增加1000元作为奖励,但是有一个条件:"今后来上海唱戏只能在我这儿唱,不能给别的戏馆子唱。"那时按北京的生活水淮,一个人一个月30元钱已是富人了,马连良在福建一个月只挣700元,到了上海沈老板一下子给了他2000元,而且日后还要请他来唱,他当然一口答应。
马连良在家排行老三,人称"马三爷"。跟他熟悉的朋友常常议论:马三爷戏唱得好,人也做得好,又善于把握市场(即观众)的要求,如果学做生意,也一定做得好。这主要体现在他对班底的安排上。
马连良非常注重自己的配角,甚至不惜代价地培养提携配角。因京剧中有不少夫妻戏,如《四郎探母》、《武家坡》等,他认为能光自己唱得好,如果配角不强的话,整个戏也就大减了风采,所以他对配角要求很高。马连良的班底在所有的戏班里是最强的,连梅兰芳都没有如此强盛的班底,而且马善于起用新人,张君秋、李玉茹、王吟秋都是他带来上海演出,在上海爆得大名的。马连良起用新人,一来是培养了人才,同时用新人价钱便宜。他用的旦角并非固定,但都要求是富连成科班出身,梅兰芳反倒无此远见。马连良的小生用叶盛兰,花脸是金少山,世称"金霸王",还有郝寿臣和裘盛戎;小花脸是马富禄,是他的当家小花脸,丑角中的第一块牌子,与之配合时间最长,还是马连良母亲的干儿子,又有兄弟情谊,所以配合得极为默契。
马连良对待班底很舍得花钱,演戏自己挣了钱,也不亏待弟兄们。来上海唱戏有时带了叶盛兰,同时还要带程继先作艺术指导,因程继先是前辈,什么戏都会,人称"戏包袱",演员碰到什么问题,一问他准能解决。况且马连良又惜老怜贫,跟他出来一次有一份收入,不管到时候能不能派上用场。对待慈瑞泉和贾多财亦是如此,有时把他们两个老丑角与马富禄一起带来。一副班子里带3个丑角,在别的班子里还不曾听说过,足以说明马连良敬重前辈、道义为先的品德了。在"戏份儿"的分配上,他也一向大度。唱红之后,一般戏馆给月包银3万,他就给他的旦角1万,对前辈艺人还更照顾些。有了这样的老板,他手下的哪个配角儿还不心平气顺呢?所以他的哥儿们都很齐心。后来他组织"扶风社"、"马连良剧团",再后来出掌北京京剧院和北京戏剧学校,不仅艺高盖世,还以善于团结人出名,甚至到了十年浩劫时期,他的班底中也没有一个背叛他的。
我过去每年总要往北京跑两次,要紧的事办完之后,总是与我堂兄孙蔼仁"泡"在戏馆子里,晚上常去余叔岩家听他吊嗓子。余在休息的时候就和大家聊聊天,也说说戏。
有一次,大家聊到了马连良,余三爷在一旁冷笑了一声,说我们不懂戏,不知道马连良的毛病在哪儿。我们年轻好奇,便一再追问。余三爷说,马连良那是为了讨好观众,把青衣的唱法掺和到老生的唱法里去了,比如哪出戏里哪一段哪一句,他列举得清清楚楚。说实话,不经他指点我们听不出,而经他这么一讲再去听马的戏,确如他所言。但问题是马连良必须扬长避短、推陈出新,按照自己的体会搞点小改革,而他的这种改革又被观众接受了,常常赢得满堂好,那就应当认为是成功之举,而不能视之为"驴叫"。有些地方按传统的观念看好像是毛病,若从改革的角度看,就是独步,是创举。依我看,只要能取巧,能与戏中情节和人物性格相配合,那些改革就应当被肯定。所以我们私下里议论:余三爷对马连良嗤之以鼻,大概有些妒贤了吧。
马连良的前妻是王慧茹,为马家生下崇仁、崇义、崇礼、崇智(后改名马健)、崇延及女儿萍秋、马莉。王慧茹去世后,1934年马连良与陈慧琏结婚,婚后生下崇政、崇思和女儿静敏、小曼。
陈慧琏夫人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强人,人称"马三奶奶",原是武汉地方戏汉剧的花旦演员,红得很,马连良到武汉唱戏时与之认识的。她原本南方人,到北京后改唱京剧,回到武汉倒唱红了,与马连良的经历很有相似之处。她最初嫁武汉一富商,因此武汉商界的知名人物她都认识,这段早年的经历,想不到后来竟帮了马连良大忙。
解放初,马连良率团赴香港演出,因香港市面不好,戏馆子老板躲起来了,把剧团"凉"在那儿撒手不管了。马连良一行不仅唱戏的钱没拿到,连旅馆费和回程的路费都没落实,急得团团转。我那时正为邓葆光宝丰行的事去香港,俞振飞介绍马连良与我见面,问我有没有办法帮助剧团回内地。我那时因特殊任务在身,同时孙家的资产大都还在上海,孙仰农到香港后日子也不宽裕,还要靠教戏为生,所以对马连良他们的困难也爱莫能助,只能答应他回上海向人民政府反映一下,能否由政府出面解决。我回上海后即向华东军政委员会负责文化工作的夏衍汇报了此事。可那时刚刚解放,新生的政权面临着千头万绪,戏剧工作尚未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连梅兰芳也还呆在上海,尚未接到北上京城的通知,何况远在香港的马连良呢。后来还是陈慧琏夫人通过城的通知,何况远在香港的马连良呢。后来还是陈慧琏夫人通过武汉的一个大老板贺衡甫,方才解了围。
这个贺衡甫原是武汉商会的会长,解放前武汉所有的大纱厂都是他的,在地方上极有影响,是武汉的"荣德生"。在武汉沦陷之前,他们这些有钱人纷纷跑到上海来租房子,找个避难之所,我在西北军的刘骥那儿认识了他。因我为刘骥代理经营房地产,而刘曾任冯玉祥的参谋长,也是武汉人,是军界的知名人士。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候,商人们免不了要从军界打听些信息,所以贺衡甫到上海时,就常在刘骥的住处(安福路)打牌,我们亦成了牌友。贺为人豪爽,也迷马连良的戏,所以当他得知马连良被困香港后,就慷慨解囊,出外汇包下一架飞机,于1951年10月把整个剧团接来武汉。那时贺的身份是中南区军政委员会的副主任。马连良一行人在武汉组成马氏剧团(即"中南联谊京剧团")开展演出。第二年7月1日,周恩来总理在北京接见了马连良,并鼓励他来京。于是到了8月,"马连良京剧团"得以在北京成立,从此才恢复了正常的艺术生活。1955年,马连良又与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等组成北京京剧团,马连良担任团长,直至"文革"中含冤去世。
陈慧琏夫人很有大丈夫气概,处处能拿稳大主意。"文革"后抄家物资发还,那时梅太太福芝芳生活困难,陈慧琏就拿出一部分送给福芝芳。陈氏在梨园行里口碑很好,如今也该是耄耋老人了。
孙曜东,安徽寿县人,生于1912年,生在北京一个官宦家庭(其曾叔祖是光绪帝师孙家鼐)。8岁到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留美,学金融,肄业而归。曾任法商宝多洋行买办、重庆银公司经理;敌伪时曾任复兴银行行长、中国银行监察人、周佛海的机要秘书。抗战胜利后他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在扬帆的领导下做秘密工作。1955年潘扬冤案事发,被牵连入狱。1975年返回上海,任徐汇区政协侨联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