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三年出一个状元,十年出不了一个唱戏的。"这是说京剧这门艺术具有博大精深的特性,不是一般急功近利者或者纯粹依样画葫芦者能够掌握好的。我过去对此话很不以为然,看戏玩票只是凑凑热闹,个人爱好而已,后来直接接触了梅兰芳先生,不仅是看他的戏,而且常去他家串门,了解了梅先生的为人处世和从艺道路,才慢慢悟出了此话的分量。可以说,梅先生取得的成就不是十年功夫的问题,而是他以终生的全部心血不断学习、磨炼、探索的结果。这个过程,不仅是戏内的学问,而于戏外的诸多方面,都大有学问。
我家与梅家的关系起于上一代人。一方面因为几代人都是戏迷、票友,我父亲还与梅为赈灾同台演过戏(在兰心大戏院),另一方面还因为与中国银行的关系。我的伯父孙多鑫是中国银行的创办人之一;另一伯父孙多森和一个姑父李士伟当过该行的副总裁;为我家的中孚银行服务了几十年的聂辑椝之子聂其炜,也曾在中国银行出任过要职。到了我这一辈,家族中干银行的就更多了,与中国银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梅兰芳的"钱袋"、梅党的祖师爷冯耿光(幼伟)先生正是民国时期的中国银行的董事长,而且中国银行的一班经理和高级职员如吴震修、许伯明等人,无一不是捧梅健将。如此一来,孙家的票友与中国银行的梅党,就很自然地走到一起了。尤其到了抗战时期,梅兰芳为表明抗日决心,蓄须明志八年不登台,最后几年只得靠变卖文物和出售字画为生。冯六爷(耿光)和吴二爷(震修)没去重庆,只能息影沪上租界内,杜门不出,钱袋也"空旷"了。而我当时因"落水"当了复兴银行的行长,掌管了不小的金融实权,家里又有阜丰面粉厂为后盾,冯六爷和吴二爷就关照我,应设法接济一下梅家。适逢当时我的侧室吴嫣正在向梅先生学戏,我就更觉义不容辞了,于是往马思南路(今思南路)梅家走动的机会就多了。以至到后来,梅家小九梅葆玖竟成了我的义子,这也是我原先没敢想像的。
梅先生晚年的秘书(亦是铁杆梅党)许姬传先生,在50年代曾写有长篇《梅边琐记》,在上海唐大郎主持的《亦报》上连载,记叙了50年代在梅身边看到和遇到的情景,于是"梅边"一词似就成了一个专用词语。我在这里借用一下这个概念,谈谈我在"梅边"的所见所闻,或许也能补天下梅党们所述之不足。
以我这个"梅边"的眼光,我似乎觉得梅先生身上的"玩意儿",可分"硬功"和"软功"两个部分。"硬功"是指演技,即"手、眼、身、法、步"和"唱腔",那真是可以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概括。无论什么戏,从他嘴里唱出来,那圆润、清亮的嗓音定能夺人心魄,叫你不得不神往。看别人走"圆场"(以小碎步快走)的时候,离台近了总能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而看梅先生的"圆场",你离台再近也听不见声音,他上身纹丝不动而脚下飞快,像是踩着风在台上飘飞似的。他的唱腔也没有惊天动地、山崩海啸之处。但全都围绕一个"情真"而上下合度、刚柔相济、举止中矩、恰到好处。有的地方,别人怎么学也学不会,那是天赋。人们说他是"平淡之处见精深",但他为什么能够于平淡之处见精深呢?这个"精深"是如何从他那"平淡"之中透出来,又感染了观众呢?为什么别人的平淡就是平淡,而他那平淡就成了集大成者了呢?我以为,这就要归功于一个"软功"的问题。所谓"软功",即是指他的天赋和时代条件,更是指他的后天修养,而这种修养,又是跟那帮常年围着他转的饱学之士分不开的。
梅先生不愧为是福人,他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二十来年间,正是中国京剧空前繁荣和普及的时代,有最好的老师和京剧活动的社会环境,不仅人多、剧团多、流派多、戏馆子多、票友多,而且新创作的新戏层出不穷,每个名角的周围都聚拢了一批文人名士,为之编戏、改戏、出谋划策,那是个文人与艺人相联合的大时代。如余叔岩身边就有张伯驹,张伯驹不仅为他讲音韵,还要求余练毛笔字、读书,以求"养性"。余临的帖都是张伯驹从皇宫里收藏的古碑上墨拓下来的。又如程砚秋身边的罗瘦公,不仅为程编戏、捧程,还救他一命,为其赎身。荀慧生身边的陈墨香,一直强调荀要读古文。没有古文的底子,出场就没有底气。而在梅兰芳身边汇聚的文人比他们任何人都多,梅兰芳以自己的戏感召了他们,他们则以自己的学识、文化修养、对京剧的把握和开拓,帮助塑造了一个成为一代宗师的梅兰芳。
梅兰芳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结交文人,这在梅家有传统。他的祖父梅巧玲就喜欢结交文人,一手字写得极好,梨园行至今有梅巧玲"焚券"和"赎当"的传说,均是他与进京举子之间友谊的佳话。梅兰芳继承了这种家风,一生与学术界、美术界、收藏界的高手们保持切的联系,在他们的陶融和指点之下,不仅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人的气质也颇像个外交家或大学教授,对人从无疾言厉色,而体现在戏里,就更多了雍容华贵的气韵。
抗战之前围绕在梅兰芳身边的文人就有一大帮子。冯耿光先生从梅14岁时就看好了他的发展前途,开始与之交往,其他还有吴震修、许伯明、李非殊、叶恭绰、王楞柏、罗瘿公、许姬传等,后来到上海后又有赵叔雍、沈昆三。画家中与之交往的有齐白石、陈半丁、汤定之、吴湖帆、吴昌硕、顾鹤逸、吴子琛等等。这些人的业余生活几乎都泡在梅的戏里。那时梅兰芳每晚演出完回家吃夜宵(有演出他就不吃晚饭了,仅在下午四五点钟吃点点心),陪他一同吃的总有两大桌子人,大家边吃边议论,哪里今天有突出的好,哪里欠了点火候,这些人都是一心为着梅好,说话也直截了当,各抒己见,梅则从善如流,闻过则改,只要你讲的有道理,下次立马就改。梅的这种涵养和敬业态度,我想也是诸多文人名士愿意靠拢他的重要原因。
这帮文人当中最为不易的是黄秋岳,他不仅为梅参谋戏,还为他办理文案。在戏的方面,初期是以黄为主,黄出事之后才是齐如山。比如梅演《霸王别姬》,黄把那段历史给他讲透了,虞姬的性格也就悟出来了,演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而黄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呢?人称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此话一点不假,因为市场是一个客观的标准,他为人写寿文是500大洋一篇,够一个中等的小康之家生活一年。汪精卫非常赏识他的才华,曾请他当秘书,杜月笙也请他写字,他的字独具风骨。他是福建人,清末民国初,福建出了一批才子,一直到抗战之前在文坛都很有影响。其中一个梁鸿志,蒋介石开始也要敷衍他,曾派人送他4000元秘密津贴。梁鸿志谁都看不起,他曾以诗文称雄文坛,古文底子很厚,曾收藏了宋代人的33封信,其中包括苏轼的信,故名其书斋为"三十三宋斋",然而他独独服黄秋岳。齐如山称其黄老师,罗瘿公视其后生可畏。如此身价的黄某,竟愿为一个"戏子"办理文墨,只能以英雄见英雄,才人惜才人来解释了。后来日本人打过来之后,他向日本人传递情报被蒋介石枪毙,那是后来的事。据说黄秋岳和日本人搞在一起主要是为了钱。他有两房妻妾,妾叫梁翠芬,是北京八大胡同的第一名妓。试想有如此大美人缠在身边,那钱是无论如何也不够花了。梁翠芬长相类似孟小冬,身段比孟小冬还要好,某种意义上说,黄秋岳是为她送了命。福建籍文人中那时候很多人"落水",郑孝胥、梁鸿志、黄秋岳、陈箓等等,这也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可能跟地域有关系。福建离台湾近,而台湾被日本人统治了那么久,日本人的渗透很厉害。黄秋岳死后,黄家的管家王妈就到梅家为他们管家,梅家的钥匙都归她管,极尽职尽责。
梅兰芳(右)与齐如山合影
梅边的二号文人才是齐如山,齐如山的确是为梅兰芳出了大力的。
民国初年,齐如山就看梅兰芳的戏,平时他有些想法想跟梅谈一谈,又觉得素不相识有些冒昧。有一次,他看了梅兰芳演的《汾河湾》,心里有些想法觉得不吐不快,于是就写了一封长信给梅兰芳,其中有道:"昨观《汾河湾》,演得很好,一切身段,都可以算是美观,尤以出入窑之身段最美,所以美,原因在水袖运用的合适,于身段增色很多,以后仍应再多注意。此戏有美中不足之处,就是窑门一段,您是闭窑后,脸朝里一坐,就不理他了。这当然是先生教的不好,或者看过别人的戏都是如此,所以您也如此。这是极不应该的,不但美中不足,且甚不合道理。有一个人说他是自己分别18年的丈夫回来,自己虽不信,当然看着也有点像,所以才要他述说身世,意思是那个人说来听着对,便承认,倘说的不对是有罪的。在这个时候,那个人说了半天,自己无动于衷,且毫无关心注意,有是理乎?别的角虽然都这样唱,您则万万不可,因为果如此唱法,就不够戏的原则了。……而且这一段是全戏主要的一节,承认他与不承认他,全在这一套话,那么这套话可以不注意吗?再者,听到他说起当年夫妻分离的情形来,自已有个不动心、不难过的吗?所以此处旦角必须有极切当的表情,方算合格,将来才能成为好角。"同时,他还根据剧情的逻辑联系,分析了其他几个地方,如薛仁贵和柳迎春的表情问题等等,均能言之有理,句句中肯。
齐如山发了信自己心中如释重负,至于梅兰芳能不能收到,即便是收到了会不会有什么效果,他全不在意。谁知梅兰芳接到信后却很认真,他认为齐如山很懂戏,分析得合情合理,于是就试着按齐如山的意见把戏默走一遍,果真自己也觉得顺理成章、自然多了。认定这样改动一下,才符合剧情的发展,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次与谭鑫培合演《汾河湾》时,就大胆地对柳迎春的动作和表情作了改动。那天演到薛仁贵追到了窑门被关在外面,有大段唱工,谭的唱自然是台下叫好阵阵,可是在一段过门中,在这个不应有"好儿"的地方,观众却叫起了"好"。谭开始觉得很奇怪,后来发现梅兰芳正坐在椅子上做身段呢,那"好儿"是冲着梅兰芳来的!谭老板开始有点不高兴,后来一琢磨,这样改是有道理的,就顺水推舟地把戏唱下去了。台下看戏的齐如山发现自己的信起作用了,于是更加起劲地给梅兰芳写信,几乎是每看一场梅的戏就要写一封,指三道四,直抒己见,由此他们成了好朋友。
后来,齐如山在戏里越"陷"越深,干脆别的事情也不干了,就成了梅兰芳的"戏口袋",不仅为梅兰芳出谋划策,改进旧戏,而且在梅兰芳有志创作和表演新的历史剧的时候,齐如山更是大显身手。一个好的设想,往往是由梅党中某一个人提出,再由几个人先议论起来,渐渐有了"戏胆",梅兰芳也有了灵感,迫切要求赶快编出来的时候,再由一个人执笔写出剧本,然后再由梅与王少卿、王幼卿等设计唱腔、动作、服装等,而这个执笔人常常就是齐如山。
30年代初梅兰芳组团赴美国访问演出时,齐如山也是立了大功的,他赶写了《中国剧之组织》、《梅兰芳的历史》,编印了《梅兰芳歌曲谱》,又组织画工画了剧场背景图案。总之,一切为了让美国人能看懂并喜欢上梅兰芳的戏。这个目的,后来的实践证明是达到了,而且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是京剧走向世界的第一声。
冯六爷即冯耿光(字幼伟),早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曾担任中国银行的董事长,不仅是个终生梅党,而且是梅兰芳的经济支柱。每当梅兰芳经济上发生问题时,都是这位冯六爷出面设法解决的,梅兰芳14岁时,冯就与之交往,关系熟得不能再熟,在家里时,冯呼梅"傻子",就像喊儿子的乳名一样,因为他觉得梅兰芳除了戏其他什么都不懂,人在江湖而书生气十足,故以"傻子"名之,而在人面上则称其畹华。后来的几十年间,大凡梅兰芳遇到重大问题,冯六爷没有一次不参与的,包括梅的第二次婚姻,也是冯在里面极力促成的。
冯耿光(右)
冯之所以本学军事却长期主掌金融,这与他的老资格和老上级有关。冯是国民党元老级的人物许崇智的同学,嫡系,资格比黄郛(曾任上海市长)地位还要高。许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就加入了同盟会,回国后任福建武备学堂教习,参加了辛亥武昌起义、二次革命、护法战争和北伐战争,他在担任代理陆军总长和国民政府军政部长时,冯耿光是他的参谋长。基于这种关系,蒋介石也很买冯的账,让他长期主掌中国银行。抗战时冯没有去重庆,与梅兰芳一起避往香港,香港沦陷后,被日本人软禁在一家饭店里,又用军用飞机押解回沪。同机回沪的有16人,其中有好几个梅党,有叶恭绰、李思浩、唐寿明等。飞机在江湾机场降落,我去迎接的。
那时日本侵华部队的头目之一吉古跟冯六爷在日本是同学,可冯六爷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去找他,他说:"我犯不着下这水!"其民族气节与梅兰芳都是一致的。
1930年梅兰芳一行从上海启程赴美演出时,冯六爷也是帮了大忙的。在此之前,梅曾应当时的外交部邀请,在一次官方举办的宴会上为美国人在华办学的俱乐部演出《嫦娥奔月》,令美国人大开了眼界,后来,美国驻华公使保尔·芮恩施在离开中国时的宴会上,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为加深中美人民间的友谊,最好能请梅兰芳先生去美国演出一次。当时不少人认为他是逢场作戏说说而已,其实他是很认真的。那次宴会,梅党的另一健将叶恭绰也参加了,叶为晚清老交通系的人,梁士诒的死党,对梅戏极有雅兴,宴会后,急忙把这个消息转告了齐如山,两人都认为此议可行,只要认真办理,就能把梅兰芳推向世界。当时任燕京大学校长的司徒雷登也非常起劲,在美国大为宣传,尽力促成此事,并且亲自为梅联系好了演出的剧场。
这个剧团二十余人远赴美国,作为民间艺术交流,经费全靠自筹。结果在北京方面,经冯耿光、吴震修、周作民、钱新之的努力,筹款5万元,冯耿光又在上海筹集了5万元,总共有10万大洋,估计可以成行了。可是临剧团出发前两天,突然接到美国来的电报,说是美国现在发生金融恐慌,市面太坏,美金价一天比一天高,10万元之外,非再多筹几万不可。梅兰芳看过电报,有些发愁,怎么办呢?他与冯老板商量说:"欢送会已开过,船票也已买好,要是不走,在国内外我的声誉定是一落千丈,而我的情绪也不会好的,最好能按时赴约成行,经费上的问题,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补救!"冯六爷不愧大将风度,在金融界能呼风唤雨,结果又为之筹集了5万元,梅剧团才得以如期动身。
后来在筹备访问苏联的经费时也是这样,由冯耿光、史量才、张公权、钱新之、陈光甫、梅兰芳等成立了中国戏剧协进会,商定由协进会筹款10万元,梅兰芳自认3万元,国民政府财政部拨发5万元,几方面的合力才得以解决,其中又是冯六爷唱"大轴"。
抗战中梅兰芳从香港回沪之后,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愚园路冯六爷家去,因为不唱戏了,冯家自然是梅党的聚集地。
那时与冯六爷一起生活的太太是陈绿云,艺号叫冯老三,是晚清北京青楼里的名人,人称"北里"的第一号美人,资格上仅次于上海的"四大金刚"(指小林黛玉等人)。她嫁冯六爷后倒是把她的妹妹冯四给拯救了,生活上有了依靠,其妹妹就不必再入娼门了。冯四长得亦美丽动人,后来嫁给曾参加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短跑运动员程金冠。不巧的是程金冠在东吴大学念书时与蒋纬国是同学,同学间一来二去,蒋二公子竟也看上了冯四小姐,这期间就传出许多闲话来。直到大陆改革开放以后,蒋纬国又与他们夫妻联系上了,并邀请他们去台湾玩,结果程金冠去了,冯四没去。据说蒋纬国念旧情,还送了不少钱。当年冯六爷困居愚园路时,程金冠日子也不好过,冯六爷就把程推荐给我,我安排他在我所在的复兴银行当总务处长。现在他们三人都去世了,程金冠去年6月辞世,冯四更早些,死于"文革"后期,那时被扫地出门,住在汾阳路一幢花园洋房的汽车间里。北京的梅家知道后,曾寄来100元表示吊丧。
孙曜东,安徽寿县人,生于1912年,生在北京一个官宦家庭(其曾叔祖是光绪帝师孙家鼐)。8岁到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留美,学金融,肄业而归。曾任法商宝多洋行买办、重庆银公司经理;敌伪时曾任复兴银行行长、中国银行监察人、周佛海的机要秘书。抗战胜利后他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在扬帆的领导下做秘密工作。1955年潘扬冤案事发,被牵连入狱。1975年返回上海,任徐汇区政协侨联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