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寿州孙氏大家族的方字辈中排行老九,过去的亲友们爱唤我孙九。人到了晚年总爱回想过去的事情,谁知想来想去,总与京剧断不了瓜葛,尤其近几年来,电视里常出现京剧名角的后代如梅葆玖、尚长荣、程之等,更勾起我对他们父辈的诸多回忆。我虽不甚懂得京剧艺术,但是个准戏迷,我的家庭也是个准戏迷世家,跟南北名角都有几十年的交往。我想我在这几十年间耳闻目睹的京剧界的人和事,以及我们一家与名角们交往的故事,应属现代京剧"野史"的一个部分,对于大家了解那个时代的梨园行,以及京剧与社会各界的种种联系,当不无补益。
现在,我把这类回忆零星地记录下来,并视之为余生最有意义的一件工作。好在艾世菊、刘近万等老友都还健在,梅葆玖、尚长荣、李玉茹等当代名角正年富力强,想必能够得到他们的印证和补充。
听上辈人说,我的曾叔祖文正公(光绪帝师孙家鼐)从前在朝廷里任职时,就常奉命陪老佛爷(慈禧太后)看戏。到了我祖父传字辈时,因家族中有许多人在京津一带做官,大大小小的家眷队伍,也就逐步从古城寿州迁到了北京和天津。那时国难当头,国势衰微,但京剧艺术却空前地大发展,处于一个鼎盛期,京城里的豪门旧宅,隔三差五地唱堂会,有的大户人家碰上喜庆日子,能连唱三天堂会。孙氏家族因为处于当时的地位和环境,就常有堂会可看,久之,就与京城里的名角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及富连成戏班的人都熟了。
到了我父亲孙多禔、母亲丁氏以及我大哥孙仰农两代人,就更加迷恋京剧,以至于大半生都"泡"在京剧里。我大哥孙仰农还为此"败"掉了三分之二的家产。因为他们不是一般地看戏、捧角,而是全身心地投入,拿出大笔的钱财来组织票房,赡养老伶工,收留那些身怀技艺但不再走红了的老艺人,如瑞德宝、陈桐云、周三元等等,为他们创造传艺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同时培养新人,尤其是老生和花脸的行当。几十年间,与我家关系较深的名角,除了杨小楼、程继仙、余叔岩、梅兰芳外,还有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马连良、杨宝森、言菊朋、王少楼、谭富英、张君秋、李玉茹等。
由于家庭的影响,我也成了戏迷,曾在张伯驹去西安之后,从他手里接下了当年余叔岩的"班底",其中有里子老生鲍吉祥,花脸钱宝森,小花脸王福山,琴师朱家奎、王瑞芝,打鼓师杭子和,并以他们为主,组织了一个实业票房,安顿在海格路(现华山路)的一幢花园洋房的三楼。那时我的侧室吴嫣正在学戏,正好向他们讨教,从此我与京剧界也有了更加密切的联系。
20年代初,我父亲奉命从天津南下,调任松江盐运副。历来的盐官都是肥缺,一个盐运副看看不起眼,却也一年能挣10万两银子,抵得上一个县太爷了。后来又调任扬由关(税收关卡,在扬州)监督,更是赚大钱的差使,这使得我父亲具备了与京剧界打交道的足够的本钱,在演员和剧团经济上发生困难的时候,能够出来维持局面。多年来他非常情愿这样做,为此不知花了多少钱。同时他本人是个终生超级票友,能粉墨登场,专"票"小花脸。这与他本人的性格也有关,他一生专爱说笑话,有时开玩笑开得都令人下不了台,故别号"谐叟"。同时也因为小花脸向来不为人们所重视,是个缺憾,因此我父亲决心用心扶持这个行当。名丑艾世菊从十几岁就来到我家,他与我们一家几十年间的关系,极能说明这个问题。
于是,我们全家就从天津移居上海,开始住在卡德路(现石门二路,后来被称为环球学生会的地方),后来在巨鹿路茂名路门二路,后来被称为环球学生会的地方),后来在巨鹿路茂名路买下一亩多地,造了一幢花园洋房和五幢石库门房子。花园洋房自家住,而五幢石库门房子主要用于出租,其中一部分用来安排亲友和京剧界的朋友们住。这五幢石库门房子和我家的花园洋房,就名之为安丰里,与孙氏大家族在苏州河边的阜丰里一样,也嵌入一个"丰"字。安丰里在二三十年代,是个京剧小世界,住过不少名角,也住过一个政界名人。曾轰动一时的临城劫车案中的地方长官何丰玉,因该案下台后在山东呆不下去了,避居上海,又因他的哥哥何丰林(淞沪护军使)与我父亲是把兄弟,就由其兄引荐住进了安丰里,最后竟老死在那儿。何丰林与卢永祥在江浙战争失败后,就是从安丰里出走,乘船赴日本的。
那时那五幢石库门房子每月收得的房租,差不多有300银元,供我们家四十余口人吃饭、零花绰绰有余。四十多人中真正是我家自家人的只有十来人,我父母、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以及我大伯去世后留下的四个姨太太,其余除了帐房、管家和佣人,主要就是一些我父亲常年收留的,在北京已潦倒了的老伶工、老艺人。所以每天晚上开饭,总是满满两大桌人,我们自家一桌,另一桌主要是老艺人,而佣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这四十多口人的日常开销仅需300银元,用每月的房租收入就够了,而我父亲每年用于京剧方面的开销,至少也在一万两银子以上。仅此一条,就使得我家所在的安丰里,成了一个不是票房而胜似票房的活动中心,也使我父亲在京剧圈里,获得了一个"孙三爷"的称谓。
那时长年住在我家的,有一个晚清末年科班出身的老伶工,名叫陈桐云,是荀慧生的开蒙老师。他在北京出堂差时,出一次一两银子,这已是不低的身价了,我祖父任直隶赵州(赵州桥所在地)府衙时家居北京,曾叫过他的堂差,因此跟他熟悉,也喜欢听他的戏。此人人品极好,功夫到家,可惜后来嗓子坏了改唱小生,唱小生又不行,只能在北京教人家学戏了。但在北京教戏挣不了几个钱,而且收入不固定,生活发生困难,我父亲就叫他到上海来住在安丰里,安排他到中国实业银行票房去教旦角和小生,每月拿30元钱,另外我父亲再贴补他些钱,使他的技艺能在上海传下去。那时中国实业银行的老板是刘晦之(体智,清末四川总督刘秉璋之子),人称刘四爷,是我的曾叔祖孙家鼐的最小的女婿,亦是个超级票友,在南京东路新雅饭店的楼上开办票房。他的一个姨太太陈曼丽(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当时正起劲地学京剧,准备以后改行唱京剧。陈桐云去了之后,正好教陈曼丽唱戏。可惜陈曼丽后来在百乐门舞厅被人枪杀,当时我正在场,此乃后话。
还有一个演小花脸的老伶工叫周三元,身上有绝技,原先在北方很红,后来老了没人要了,因后起的人才多了。他又老又穷,潦倒不堪,我父亲亦请他入住安丰里,教票友们唱戏,我父亲唱小花脸时请他当配角,同时亦安排他到中国实业银行票房去教戏,每月也拿30元钱,一直到老死。这位周老先生曾经有过非常走红的岁月。有一次杨小楼到济南演出,唱水帘洞,把基本演员队伍带去了,有些"零碎"(不太重要的角色)就不带了,到济南就地取才。戏里有个土地爷的角色,一共只有两句台词:"我乃土地爷,这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杨小楼听说周三元正在济南,就请他出来说这两句。谁知周三元在杨小楼面前摆架子,他要另加三块钱才肯卖此两句台词。杨小楼知其肚里有货,也只得答应,可见他曾拥有过的"分量"。
还有一个朱琴心,曾号称"五大名旦"之一,学生出身,大我11岁。他本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助理医生,著名票友,曾拜王瑶卿学戏,与梅兰芳平辈。他的演唱曾有一度"红"过了荀慧生,所以有"五大名旦"之称。他曾到上海我的姑父聂榕卿家唱堂会(我这姑父在法租界任会审公堂的主审官,每年家里唱三天"菊花会"),由此与我父亲相识了。后来因为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基本功不行,扮相又比不过人家,只好不唱了。到上海后亦住在我家安丰里,为票友们教戏。后来我父亲去苏州后,他就替我管家。50年代我出事后他去了香港,后来死在台湾。他有双胞胎儿子,现在都是港台电影演员。
还有一个名叫孙老元的老先生,又名孙佐臣,是当年谭鑫培的胡琴师。他拉的胡琴极为有名,百代唱片公司曾为他灌过唱片,有《夜深沉》、《柳青娘》等。百代唱片公司是旧中国最大的唱片公司(解放以后改为中国唱片公司),灌制过的胡琴演奏作品仅有二人,一即孙老元,还有一人叫陈彦衡。孙老元的辉煌时期过去之后,晚年亦是又老又穷,生活无以为继,我父亲把他请入安丰里,生活在票友之中,每月送他30元零花钱,吃住都在我家。我父亲去苏州后就由我大哥孙仰农养他,亦是每月30元。他老人家去世后,他那把胡琴仍值500银元,可知他人虽已潦倒,潜在的影响却无人可及。
住在安丰里的还有一位著名的老先生,叫程君谋,是前不久去世的当代著名演员程之的父亲,晚清老学究程子大先生的第四个儿子,我管他叫四哥。程子大先生为一代饱学之士,诗文的功底和名气与梁鸿志相当。他给人写的寿文200元一篇,对联50元一副,曾在武汉给人当幕府,时人仰其名。程家到了程君谋一代已经败落了,他们兄弟三个生活都曾很困难。
程君谋是票友"下海"成了名角的,曾被称为"票友当中的谭鑫培",最红的时候名气在谭富英之上,除了余叔岩外,没人唱得过他。他搭过荀慧生的班,是荀慧生的配角中的第一块牌子,而学戏是学陈彦衡的,实际上余叔岩也是师从陈彦衡的,此话后面再叙。当年荀慧生找老生配戏,见程唱得不错就劝其"下海"。程君谋在家是少爷,唱戏本是玩玩票的,后来家境败落了,"下海"也是出于无奈。然而他一旦与荀慧生配戏,即刻就红了,不仅艺术上成名,经济上也宽裕了。他主要是唱得好,荀慧生的戏有了他来配角,原来卖八成座的,就能卖到十成,因而一度非常走红。
然而梨园行里对票友下海往往有看法,认为他们是来抢饭碗的,俗话叫"使黑杵",于是想方设法来排挤他们,尤其在内行们的行情都不太好的年头,他们就更困难了。程君谋就不幸遇上了这种情况,内行们讨厌他,出名之后再拿点架子就更得罪人了,陪他唱戏的人就设法"阴"他(使暗招叫对方在舞台上出丑,造成身败名裂)。有一次他演《四郎探母》,不幸从"马"上摔了下来,如果武功好的人,翻个"吊毛"就过去了,然而他苦于票友出身,武功没有根基,一个"抢"下来,把脖子"杵"到肩膀里去了,这下戏就没法唱下去了,当场立即送医院,从此在北京就呆不下去了,只好到南方来。这种"阴"人的情况,是过去梨园行里的阴暗面。最早的时候,戏馆里都养着一帮配角演员的,名角来唱戏,戏馆里出配角为名角配戏,后来怕被人"阴",名角们自带配角来,戏馆的班子自然就散了。连谭鑫培这样的名角也被人"阴"过,可知当年配角们的厉害。
程君谋到南方来已经不红了,他是少爷出身又不会做事,文墨虽不十分好,但当个一般的文书还可以的。孙仰农就去跟刘晦之先生讲,介绍了他的家庭情况。晦之先生一听是程子大先生的儿子,立马答应,把他安排进中国实业银行储蓄部当秘书(那时孙仰农当储蓄部主任),别人每月30元,而他40元,以示另眼相待。我父亲亦安排他全家住进安丰里(4号楼下三间),一住就是10年。他白天去中国实业银行上班,下班回来洗把脸就到隔壁我们家来教戏,既教老生又教青衣,主要教我三姐和我的发妻朱氏,票友们时常有人前来向他求教,他也给人家指点指点,我父亲和三姐因此也贴他些钱。他还有一个别人无法想像的本事,即玩回力球。每天晚上九、十点钟,票友们过完戏瘾都散了,他老人家却不回安丰里4号,而到回力球场(现卢湾区体育场)去"泡泡",赌注并不大,见好就收,所以也常有小的收获。程君谋有三个儿子,程之最小,老大叫程京荪,会拉胡琴,我安排他在我和大哥合开的重庆银公司管帐,晚上他也来我家楼下,"泡"在票友中间。反正我家楼下那五十来平米的大书房像个京剧沙龙,红木长台、椅凳、烟榻、京胡、二胡皆备,这些艺人在这里不仅生活有了安排,技艺也有了传授的地方,票友们也有了活动场所。
前年程之打听到了我的住址和近况,曾跟我通过一次电话,说是过几天忙过了节日演出就来看我。谁知那次演出太成功了,听说他心情激动,反而乐极生悲,演出一结束就倒下了,以身殉职。我为最后没能跟他见上一面而深感遗憾,我家与程家毕竟是两代人几十年的情谊了。
还有一个名叫瑞德宝的旗人老伶工,专教武功,也是当年陪谭鑫培唱戏的好手,后来嗓子一"塌中"(哑了),演出不行了,就来上海教戏。他住在现在人民广场附近的"马立斯",每天早晨孙仰农用汽车把他接来,从七点半到八点半,专陪孙仰农练武功。孙仰农小时候就学过少林拳,对武术本来就非常着迷,现在京剧里也需要打斗功夫,因此请了瑞德宝来当教练,地毯一铺就翻跟斗。他们练功的时候我多半在旁边看,瑞德宝要求是很严格的,孙仰农也不怕吃苦。瑞德宝是传余叔岩的戏路的,所以孙仰农的功夫就颇带"余"味。后来仰农一年到北京去两次,每次都在余家听吊嗓子,同时请余为其纠正身段,所以孙仰农的靠把戏如《定军山》、《战太平》、《别母乱箭》曾得余真谛八成以上。当然平日在沪经常由瑞德宝陪练亦为一关键。他有张戏照,动作神态很像余叔岩,朋友们看了说可以假乱真。瑞德宝陪孙仰农练功练了十几年,风雨无阻,每天一个小时的功练完了,孙把瑞德宝送走自己才去银行上班。他在银行界若干年来没什么名气,倒是在京剧上爆得大名,1948年去香港后与孟小冬合作,写了一部《谈余叔岩》,非常轰动,虽说主要是谈余叔岩,也详细记录了他的学戏生涯。
这几位老艺人为人都很善良、忠厚,待人很诚恳,无论谁来学戏,都是循循善诱,有的一边拉胡琴一边给票友们说戏,所票友们晚上爱往我家跑。周振芳是每晚必到的,他会拉胡琴,后来专为孙仰农拉胡琴吊嗓子,他的姐姐是盛老七(盛异颐)的姨太太,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也曾住进了盛公馆。
我父亲专爱收留这些"隔日黄花",为他们营造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和传艺的艺术场所,我们全家自然也都陶醉其中,久之都成了票友,所以我们家楼下那间大书房,每天晚上总是吹拉弹唱不断,票友们都爱来此学学唱,过过戏瘾,以至于"去孙家听戏"在亲友中也成了口头禅。
安丰里汇聚了这样一批倾心于京剧艺术的老人,留下的故事还能少吗?
那时候从北京搭班到上海唱戏的艺人,除了梅兰芳之外,都是讲究"拜客"的,目的是请上海的大老爷们出钱或出来捧场,以造声势。上海人一向看来头,有大人物出面带头捧场,自会有一帮人群起而"捧"之,加上角儿本身要有真本事,那就埋没不了人才。有些角儿是在上海唱"红"的,除了本身的才华,还与"拜客"大有关系。梅兰芳自是用不着"拜客"的,只要他出演,定是场场爆满。
我家所在的安丰里,也是北来的艺人们必来"拜客"的"重点"之一,因为梨园行的人都知道,孙三爷(我父孙多提行三)为京剧是肯多花钱的。那时上海人的生意真是无处不做,甚至出了一帮专门带角儿和陪角儿前去"拜客"的人,久之也成了一种职业,有一个叫小辫子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北来的角儿们到上海唱戏非常辛苦,一般都是连唱一个月,遇到星期天则要唱早晚两场,一个月唱下来还要多唱三天义务戏,算是帮忙,白送给戏院老板的。而在北京则不需这么辛苦,差不多每周唱一次两次,每周能唱三场戏的已是凤毛麟角了。上海一方面是有闲阶级人多,本来不懂戏的人,发了财以后也喜欢附庸风雅,久之成了风气,形成了舞台演出、票友义演和家庭堂会并举的兴盛局面;另一方面是戏院老板心狠刀快,叫人家连唱一个月,还要再"斩"三天,一般人怎么能吃得消?所以敢于到上海来搭班唱戏的角儿,无不是梨园行的精英分子。话也说回来,经过如此心狠的上海戏院老板"砍杀"的角儿,焉能够不走红?所以上海这个地方,既"红"了角儿,有时也伤害了角儿,此话另叙。
北来的角儿上门"拜客",通常都带了北方的礼物来,一般是所谓"老四样",一是"口蘑",即西口蘑菇,是张家口一带出产的优质蘑菇,30银元一斤,据说这种蘑菇一年只产一二百斤,所以极为名贵,通常拿半斤来,已是大面子了;二是通州密枣,也是北方的好东西,北京只有两家铺子有卖;三是熏茶,即茉莉花茶,但那是二熏或三熏的三十多元一斤的上等好茶;四是青酱肉,即北方腌制的类似南方火腿的肉制品,现在已经淘汰了。有时候还会带一些北京月盛斋铺子里的酱羊肉,那也是有名的特产。这个月盛斋原先开在公安部街,后来搬到了前门,是个仅一开间的小店,但有个特大的灶头,每天限量煮30头羊,每天下午3点开锅卖羊肉,到5点钟准定全部卖完,其兴盛就到了这个程度。据说那大灶里的老高汤,还是乾隆年间开店时候的,调料自家特制,味道自是与众不同。我年轻时到北京,有时一下火车、飞机就直奔月盛斋,和我堂哥孙蔼仁两人,买了羊肉再到隔壁烧饼店里买烧饼,两人就站在马路边上狂啃大嚼,不少过路人也是如此,那过瘾的程度上海人是体味不到的。那小店据说现在仍在开,不知味道怎么样了。
人家拎了如此礼品来"拜客",我家除了老规矩每天买10张票,自家人看或分给亲戚朋友们去看,另外还要请角儿们吃饭,吃完饭还要回礼。角儿们初来时为之洗尘,走的时候为之饯行。回送的礼品一般也是投其所好。那时时兴穿进口的花呢料的西装或长袍,我们就送他们进口的花呢料子,有时也送火腿。这些貌礼节现在看起来很繁琐,可在那时候,也像一种不成文的行规似的,规范着人们的行为。人家来"拜客",你如果上"品位,就得礼尚往来,按规矩办。
有一年尚小云在上海黄金大戏院唱完戏要回北京了,临走之前到我家来辞行。那一次尚小云没有唱得很红,接下来黄金大戏院请了马连来接他的班。马连良来唱,戏院认为一定能赚大钱。在马连良已带着人马到了上海,而尚小云尚未北归之际,有一天尚来到我家,对我父亲说,这次马连良带了个旦角不错,我父亲随口说了句:"是吗?有空时请过来坐坐。"尚小云指的就是张君秋,那年才17岁,第一次到上海演出。
照那时的规矩,张君秋是马连良带来的,理应由马连良带他来"拜客",可是尚小云第二天就把他带来了。进屋客套后,尚小云就叫张君秋"给三爷吊一段"。一般情况下,演员们到名票家中"拜客"是不演唱的,因尚小云是张君秋的老师,关系非同一般,自然就随便些。张君秋当即来了一段《汾河湾》原板,嗓子亮而又甜。完一屋子人全乐了。本来尚小云的嗓子就够响亮的了,外号叫"小雷子",结果张君秋比他还亮。尚小云笑着说:"瞧,比我还响!"其实不仅是比他响亮,声音还比他甜。尚的嗓音是阳刚有余,阴柔不足,而张君秋则兼而有之,而且刚柔结合恰到好处。梨园行里要论旦角的嗓音,除了梅兰芳就数张君秋了。
然而张君秋嗓子虽好,但"身上"差一点,因小时候未能进科班锻炼,缺乏武功基础,但他母亲是个唱梆子戏的演员,言传身教,使他练就了一副好嗓子。到了拜师傅的年龄,没有钱和人情关系也拜不着好老师,就拜了个拉胡琴的琴师名叫李凌枫的为师。这个李凌枫,原先是在上海为出堂差的青楼女拉琴的,空下来也教青楼女唱戏。后来走红了,就到北京下海唱戏,拜王瑶卿为师。王瑶卿收徒弟,只要给钱他就收,有教无类,外号叫"通天教主",什么都会,旦角、老生、文的、武的都来事,李凌枫学的也不错,可是就是不能上台演出,因为他那南方口音实在太重,一张口就露馅了。不能演出只好收徒弟教戏。张君秋最早就是跟他学的戏,所谓开蒙老师。后来才给尚小云磕的头,拜尚为师。
尚小云收徒弟也与众不同,他不要钱,只要是块材料他就收,不是块材料钱再多也不收,那时人称其为"尚王爷"。青年演员那时一定要拜老师,所谓要有个正途出身,否则就不能搭班唱戏,这也是不成文的"行规"。而一般的开蒙老师也是很厉害的,徒弟学成之后,要为老师服务七年,即演出所得,老师拿七成,徒弟只能拿三成,连续七年,这也是代代相传的规矩。
马连良不仅自己戏唱得好,而且是个有名的"伯乐",善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他到上海搭班唱戏,专门找那些初露才华、尚未走红的人才搭班,一来带他们出来唱戏可以培养、锻炼他们,二来用新人价钱也便宜,当个配角理应没有什么问题的。后来成名的李玉茹也是他带来的,初来上海时才19岁。
马连良这回带的旦角就是张君秋。张君秋虽然"身上"不如人家,但嗓子出奇地好,可以"一响遮百丑"。
那天上演的是《红鬃烈马》(全本,折子戏叫《武家坡》)。我父亲觉得张君秋是个人才,就想请梅兰芳为他指点指点,但首先得让梅兰芳看看张的演出才行。梅兰芳是梨园泰斗,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去看别人的戏,另一方面因为,只要他一进戏院,观众们都顾不上看台上了,全转过头去看他了,所以他一般上戏院只演戏而不看戏。这回我父亲为了让梅兰芳看看张君秋的演出,就对梅的太太福芝芳说,请他们夫妻二位吃洪长兴的涮羊肉。我们平时管梅的太太叫大奶奶,她本是北京人,最喜欢吃洪长兴,我们在旁一鼓动她就高兴地答应了。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在洪长兴吃了晚饭。洪长兴离戏院不远,饭还没吃完,我们就嚷嚷着要去看马连良和张君秋的戏,同时鼓动梅兰芳夫妇一起去。梅本不想去,梅太太说想去,梅等于被大家连哄带骗地硬拉着去了。
那天我也在场,我们先去了,戏开场后,只见梅兰芳戴着一顶毡帽,帽檐拉得很低,从外面进来了。其实他再拉帽檐也没用,天下谁人还不识君?结果引起观众席上一阵骚动,戏迷们不安分了。然而此时台上正演到紧张时刻,马连良和张君秋你一句我一句,正在"对口"。张君秋毕竟年轻,一见梅兰芳进来了,一时慌了神,怯场了,马连良唱了上句他下句没接上,台词也忘了。马连良到底老道,一见张不接口知道他怯场了,于是你不接茬我也照样往下唱。好在那时观众们都在看梅兰芳,并没有太注意台上的事,一场虚惊就被马连良掩饰过去了。在梨园行里这叫被他"兜着了"。现在想想,如果不是马连良及时"抢救",张君秋第一次到上海就出丑,那还有以后走红的事吗?
孙曜东,安徽寿县人,生于1912年,生在北京一个官宦家庭(其曾叔祖是光绪帝师孙家鼐)。8岁到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留美,学金融,肄业而归。曾任法商宝多洋行买办、重庆银公司经理;敌伪时曾任复兴银行行长、中国银行监察人、周佛海的机要秘书。抗战胜利后他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在扬帆的领导下做秘密工作。1955年潘扬冤案事发,被牵连入狱。1975年返回上海,任徐汇区政协侨联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