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一大哥

“妈，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周小轩站在客厅中间，声音有些发虚。陈芳正坐在餐桌旁剥毛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找。”

“我、我记得昨天放沙发上了……”周小轩开始翻找靠垫，动作慌乱得像丢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陈芳把一颗毛豆扔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找到了吗？”

“没、没有……”周小轩额头渗出细汗，他悄悄瞥向母亲。陈芳今天出奇的平静，不像往常那样念叨他整天玩手机。这反而让他更心慌。

“找不到就用我的吧，反正你也就玩玩那些东西。”陈芳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喏。”

周小轩愣在原地，不敢接。他怕看到母亲手机上有任何与他秘密相关的痕迹——尤其是那条昨天半夜收到的银行扣款短信。

陈芳把手机放在桌上，推过去，屏幕亮着，是天气预报界面。“不用就算了。”

“我还是再找找……”周小轩逃也似的冲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陈芳听着门后压抑的喘息声，继续剥她的毛豆。碗里的毛豆仁已经堆成小山，碧绿碧绿的，像春天刚刚冒头的希望。

她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

事情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陈芳在服装厂做质检，月薪四千二。丈夫三年前工地事故走了，赔偿金三十万，她一分没敢动，存在银行里，准备给儿子上大学用。周小轩今年高二，成绩中等，不算突出但也不差，正常发挥能考个二本。这是陈芳全部的希望。

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在手机账单上。周小轩用的是陈芳的副卡，每月有200元话费额度。但四月账单来了：568元。陈芳打客服一问，其中四百多是各种增值服务费。

“小轩，你手机是不是中病毒了？”晚饭时她装作随意地问。

周小轩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可能吧，最近老是弹出一些广告。”

“什么广告？”

“就、就游戏什么的。”周小轩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我明天清理一下。”

陈芳点点头，没再多问。那天晚上，她等儿子睡了，悄悄打开他的房门。周小轩侧躺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蓝幽幽的。陈芳站在门口阴影里，听见手机里传出年轻女人的声音：“谢谢‘小轩轩’的礼物！爱你哟！”

她轻轻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间，查了一夜如何查看手机使用记录。

第二天，趁儿子上学，陈芳找到了那个App——“星语直播”。她下载注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历史观看记录。周小轩的账号叫“小轩轩”，头像是他最喜欢的篮球明星。关注列表只有一个：一个叫“莉莉酱”的主播，粉丝二十多万。

陈芳点进莉莉酱的主页。女孩看起来很年轻，化着精致的妆，眼睛大得不自然，在滤镜下像动漫人物。视频大多是跳舞或唱歌，评论区充斥着各种暧昧留言。

陈芳翻了很久，终于在礼物榜上看到了“小轩轩”的名字——排在第十七位。她点开贡献记录，最近三个月，周小轩在这个主播身上花了三千七百多元。

三千七。陈芳算了一下，这是她在服装厂站整整一个月流水线的工资。

她没有立刻发作。丈夫走后的这些年，她学会了一件事：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尤其是面对青春期的儿子。周小轩本就内向敏感，父亲走后更是沉默寡言。她怕自己一旦撕破脸，会把儿子推得更远。

那天晚上，陈芳失眠了。凌晨三点，她起身打开手机银行，查询那个存着赔偿金的账户。

余额少了四万八。

陈芳盯着那串数字，反复数了三遍。小数点不会骗人，四万八千三百六十五元二角。她想起周小轩上周说学校要交资料费，八百；上上周说同学过生日要送礼，五百；再往前说买复习资料，六百……

她一直以为儿子在努力学习。

窗外天色渐亮时，陈芳做出了决定。

“欢迎‘往事如风’进入直播间！风哥晚上好呀！”

莉莉酱的声音甜得发腻，陈芳把手机音量调小了些。她刚下班，还没换下工装，脸上带着疲惫。但屏幕上的“往事如风”已经升到了粉丝榜第七位——这是她注册这个账号的第三周。

陈芳没什么文化，高中毕业就进了厂，但她不笨。这半个月，她摸清了直播间的门道：主播靠礼物赚钱，粉丝靠刷礼物获得存在感。莉莉酱每晚八点到十二点直播，内容无非是唱唱歌、跳跳舞、和粉丝聊聊天。最吸金的是每周六的“PK赛”，主播之间连线比赛，哪边收到的礼物多就赢。

“风哥今天来得好早哦！”莉莉酱对着镜头眨眨眼。

陈芳打字：“刚下班，来看你。”

她花了些时间练习打字。厂里工作不需要用电脑，她只会用手机手写输入，速度慢。现在她学会了拼音输入，虽然还是会打错别字，但至少能跟上聊天节奏。

“风哥辛苦啦！送朵小花花给你哦！”莉莉酱比了个心。

陈芳点开礼物列表，最便宜的“小心心”要1元，最贵的“宇宙飞船”要2999元。她选择了中间档的“浪漫马车”，199元。这是她今天能接受的最高消费——她已经制定了详细的预算，每周不超过一千元。

“谢谢风哥的马车！风哥太大方啦！”莉莉酱开心地晃了晃脑袋，双马尾跟着摆动。

陈芳看着屏幕上的女孩。卸了妆会是什么样子？可能和厂里那些二十出头的小女工差不多，年轻，充满活力，做梦都想逃离流水线。她理解这种渴望，但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女孩要骗小孩的钱。

直播间里，周小轩的账号“小轩轩”也上线了。陈芳看见他的头像亮起来，心脏紧了一下。

“小轩轩也来啦！今天好热闹！”莉莉酱打招呼。

周小轩发了个笑脸表情，然后送出一组“爱心连击”，价值99元。

陈芳的手指停在礼物按钮上。那是她昨天省下晚饭钱买的特价排骨，本来想做给儿子补身体，结果他说学校有活动不回来吃。现在她知道活动是什么了。

“小轩轩最近好大方哦！”莉莉酱说，“是不是考试考得好，家长给奖励啦？”

周小轩回：“嗯，进步了十名。”

陈芳闭上眼。上周家长会，班主任特意找她谈话，说周小轩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从班级二十名掉到了三十五名。

她睁开眼，打字：“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

莉莉酱看到了这条弹幕：“风哥说得对！不过小轩轩说他是用自己省下的零花钱啦，对不对呀小轩轩？”

周小轩：“嗯，我省了很久。”

陈芳没再说话。她退出直播间，打开相册。里面有周小轩从小到大的照片：一百天时胖嘟嘟的脸，六岁换牙缺了门牙的笑，十岁拿到三好学生奖状的自豪，十三岁父亲葬礼上红肿的眼睛……

她一张张翻过去，直到泪水模糊了屏幕。

成为“榜一大哥”需要策略，陈芳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单纯砸钱是最笨的方法，有钱人多的是。要想在一个二十万粉丝的主播那里脱颖而出，需要的是存在感——恰到好处的关心、适时的礼物、以及与其他粉丝不同的“成熟魅力”。

陈芳四十二岁，生活没给她太多优雅的资本，但给了她阅历。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知道年轻女孩渴望什么样的关注；知道在虚拟世界里建立人设需要什么样的细节。

“往事如风”的个人资料里写着：男，45岁，私营业主。头像是从网上下载的风景照——一片秋天的枫林。她在朋友圈发一些模棱两可的动态：“又是一年落叶时”“生意难做，但生活要继续”“深夜独自喝茶，想起很多往事”。这些都是她从公众号文章里抄来的，配上一些看起来有质感的图片。

莉莉酱果然上钩了。年轻主播总是对“成熟成功男士”抱有幻想，尤其是那些愿意为她花钱的。

“风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呀？”一次连麦时，莉莉酱问。

陈芳用变声器调整过的声音回答：“开过厂，做过贸易，现在半退休了。”这是她观察厂里老板们说话的方式学来的。

“好厉害！那风哥现在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

她说的是实话。丈夫走后，她确实是一个人。但莉莉酱显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风哥这么优秀，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啦！”

陈芳没有接话，转而问：“莉莉做主播多久了？”

“快两年了。刚开始只是玩玩，后来发现大家喜欢看我，就坚持下来了。”莉莉酱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落寞，“其实挺累的，有时候播到嗓子哑，但看到粉丝们支持，就觉得值。”

陈芳沉默了一会儿，送出今天最贵的礼物——“梦幻城堡”，价值888元。

“谢谢风哥！风哥真好！”莉莉酱的声音又恢复了活力。

陈芳退出直播间。她看着账户余额，又少了888元。这个月她已经在这个女孩身上花了五千多，其中大部分是厂里加班赚的，还有一小部分——她不敢细想——来自那个原本要给儿子上大学的账户。

但她必须继续。计划进行到一半，不能停。

周小轩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他开始找各种理由要钱：学校组织研学旅行，要交两千；篮球赛买队服，要五百；同学住院要捐款，要三百……陈芳每次都给他，但会问得很细：去哪里研学？哪天去？队服什么颜色？哪个同学住院了？

周小轩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漏洞百出。有一次他说要去图书馆复习，陈芳悄悄跟出去，却看见他进了网吧。她在外面站了两个小时，直到儿子出来，又悄悄跟着他回家。

那晚，陈芳在儿子房门外站了很久，手里拿着他忘在客厅的手机。密码是她试出来的——丈夫的生日。手机里，“星语直播”的App藏在文件夹最深处。消费记录触目惊心：从最初几元几十元的小礼物，到后来几百上千的“大火箭”，短短三个月，周小轩在这个App上花了五万三千多元。

陈芳蹲在地上，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五万三，是丈夫用命换来的钱，是儿子未来的学费，是这个家最后的保障。

她擦干眼泪，把手机放回原处。还有一周就是月底PK赛，那是她计划的收网时刻。

“家人们！今晚是月末冲刺！莉莉能不能进地区前十，就看大家的了！”

周六晚上十点，莉莉酱的直播间气氛火热。她今天穿了套水手服，化了更精致的妆，背景也布置得特别梦幻。在线人数显示三万多人，弹幕刷得飞快。

陈芳坐在自己卧室的床边，面前摆着两个手机：一个是她日常用的，显示着莉莉酱的直播间；另一个是专门注册的“往事如风”账号。旁边还放着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几个月的信息：周小轩的打赏记录、莉莉酱的直播规律、其他大粉的消费习惯……

“现在榜一是‘龙哥’，贡献值十五万！榜二是‘往事如风’，贡献值十四万八！榜三是‘小轩轩’，贡献值八万七！”莉莉酱念着榜单，“谢谢三位哥哥！爱你们！”

陈芳看了眼时间。周小轩应该在房间里用电脑看直播，他以为母亲今晚加班。

“风哥在吗？风哥今晚要不要冲榜一呀？”莉莉酱点名了。

陈芳打字：“看情况。”

她不能表现得太急切。直播间的心理学她摸透了：欲擒故纵，让主播主动来争取，效果更好。

果然，莉莉酱开始撒娇：“风哥~上次说好要帮我拿一次榜一的，说话要算数哦！”

直播间里，“龙哥”发话了：“风兄，今晚让让我？我对莉莉是真爱。”

“龙哥”是另一个大粉，据说是个小富二代，在莉莉直播间花了至少二十万。陈芳调查过他，发现他同时在好几个女主播那里都是榜一。

陈芳回：“真爱不是用钱衡量的。”

这句话引起了弹幕的共鸣，很多人开始刷“风哥说得对”。

莉莉酱赶紧打圆场：“两位哥哥别争嘛，都是莉莉的贵人！这样吧，今晚我和另一位主播PK，最后五分钟的礼物决定胜负，谁贡献多，我就单独为他唱一首歌，好不好？”

“好！”

“莉莉公平！”

弹幕一片附和。

陈芳知道时机到了。她私信莉莉酱：“如果我拿到榜一，可以连麦聊几句吗？”

莉莉酱很快回复：“当然可以啦风哥！不过要等PK结束哦~”

“可以指定连麦内容吗？”

“风哥想聊什么呀？只要不过分都可以哦~”配了个害羞的表情。

陈芳打字：“聊聊家庭教育。”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风哥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也有个孩子，和你的粉丝‘小轩轩’差不多大。”

这次莉莉酱回复得更慢了：“风哥，咱们还是聊点开心的吧。”

“十万。”陈芳打出这两个字，“如果你按我说的做，PK结束后我再刷十万。”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长时间。

“风哥，你别为难我。”

“十五万。加上今晚冲榜一的钱，总共二十万。你可以提现后直接下播，以后想怎么解释都行。”

莉莉酱终于回复：“你想让我说什么？”

陈芳把准备好的话发了过去。很长一段，详细说明了周小轩的情况，包括他的真实姓名、学校、家庭情况，以及他打赏用的是父亲的死亡赔偿金。

“天啊……”莉莉酱只回了这两个字。

“我也是母亲。”陈芳补充道，“我知道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但你有责任。”

直播间里，PK开始了。对手是个唱歌主播，双方比分咬得很紧。周小轩开始疯狂刷礼物，一次就是好几个“大火箭”。陈芳看着那个熟悉的账号在贡献榜上不断攀升，心里一阵刺痛——儿子在挥霍父亲的生命，只为博一个陌生女孩的欢心。

最后五分钟，陈芳出手了。

“感谢‘往事如风’的宇宙飞船！一次！两次！三次！天啊，风哥刷了十个宇宙飞船！”莉莉酱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因为刚才的对话。

两万九千九百九十元。陈芳按下确认支付时，手在发抖。这是她两个月的工资，是儿子半年的生活费，是丈夫在工地挥汗如雨三个月才能攒下的数目。

比分瞬间逆转。莉莉酱的贡献值突破三十万，稳居榜一。

“风哥！谢谢你！”莉莉酱的眼睛真的红了，这次不是演技。

弹幕炸了：

“风哥威武！”

“这才是真大佬！”

“风哥缺干儿子吗？”

陈芳没有看这些。她盯着贡献榜上“小轩轩”的名字停在了第三位，看着那个头像暗下去——儿子大概已经花光了所有能用的钱。

PK结束，莉莉酱赢了。按照约定，她要和榜一连麦。

“风哥，我邀请你连麦啦！”莉莉酱的声音有些紧张。

陈芳接听了。她没有开摄像头，只打开了麦克风。变声器已经调好，是温和的男中音。

“莉莉，晚上好。”

“风哥晚上好！谢谢风哥的宇宙飞船！风哥想听什么歌？莉莉给你唱！”莉莉酱努力维持着平时的活泼，但陈芳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紧绷。

“先不急着唱歌。莉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风哥请问~”

“你做主播两年，有没有遇到过未成年粉丝给你大额打赏？”

直播间突然安静了一些。弹幕还在刷，但明显慢了下来。

莉莉酱勉强笑了笑：“风哥怎么问这个呀……平台有规定的，未成年不能消费。”

“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陈芳的声音平静，“我认识一个孩子，高中生，父亲去世了，他偷用母亲的积蓄给女主播打赏，三个月花了五万多。那个女主播就是你。”

弹幕炸了：

“什么情况？”

“真的假的？”

“小轩轩？”

“不会吧？”

莉莉酱脸色煞白：“风哥，这种话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陈芳继续道，“那个孩子叫周小轩，今年十七岁，在市二中读高二。他父亲三年前在工地意外去世，赔偿金三十万，是他母亲留着给他上大学的钱。现在少了五万三，都是打赏给你的。”

直播间人数开始暴涨，从三万跳到五万、八万、十万。八卦总是传得最快。

“风哥，你是不是误会了……”莉莉酱试图解释，但声音已经慌了。

“我有没有误会，你心里清楚。”陈芳说，“你明知道他是学生，明知道他那些钱来路不正，但你还是收下了，还一口一个‘小轩轩真好’‘小轩轩最爱莉莉了’。你哄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骗一个单亲母亲的血汗钱，晚上睡得着吗？”

“我没有！”莉莉酱哭了，这次是真的眼泪，“我不知道他是未成年人！他说他是大学生！我让他别刷太多礼物，他自己非要刷的！”

陈芳沉默了一会儿。直播间里只剩下莉莉酱的抽泣声和疯狂滚动的弹幕。

“也许你真的不知道。”陈芳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但你现在知道了。那个孩子正在看直播，他母亲也是。”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关掉了变声器。

接下来这句话，她用自己真实的声音说了出来。那是四十多岁女人的声音，带着长期劳作的粗糙，带着疲惫，带着压抑了三个月的痛苦，也带着一个母亲最后的决心。

“轩轩，”她叫出了那个只有家人才会叫的小名，“妈妈在这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

弹幕停了一瞬，然后以更疯狂的速度滚动：

“什么情况？？？”

“这是妈妈？？？”

“榜一大哥是妈妈？？”

“我的天啊我哭了”

“小轩轩呢？小轩轩在吗？”

陈芳没有看弹幕。她盯着屏幕，等着什么。几秒钟后，她看见“小轩轩”的账号突然下线了。几乎同时，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她关掉麦克风，退出直播间。

陈芳在儿子房门外站了十分钟，听着里面的哭声从歇斯底里渐渐变成绝望的呜咽。她想起丈夫刚走的那段时间，小轩也是这样哭的，整夜整夜睡不着，她只能抱着他，一遍遍说“妈妈在”。

她终于推开门。

房间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周小轩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手机摔在墙角，屏幕碎了。少年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颤抖。

陈芳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没有碰他。

“那三十万，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她平静地说，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他走的时候，你十四岁，哭晕过去三次。你说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让爸爸放心。”

周小轩的哭声变成了抽泣。

“我不是要骂你。”陈芳继续说，“这三个月，我一直在想，是我哪里没做好。是不是对你关心不够，是不是给你的压力太大，是不是让你觉得孤独了，才会去网上找安慰。”

“妈……”周小轩终于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对不起……对不起……”

“钱没了可以再赚。”陈芳说，“但有些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比如你爸对你的期望，比如我对你的信任，比如你自己的未来。”

她站起身，打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两个人都眯起了眼。

“从明天开始，手机电脑我保管，每天放学直接回家。周末去你叔叔的餐馆打工，赚的钱一半还债，一半自己留着。高考前还有一年半，我要看到你的成绩回到班级前二十。”

周小轩呆呆地看着母亲，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这三个月，他一直以为母亲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的秘密天衣无缝。他沉浸在莉莉酱的温柔和粉丝的羡慕里，用父亲的钱买来虚拟的存在感。直到母亲的声音从那个“榜一大哥”的账号里传出来，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妈……你……你怎么会……”他语无伦次。

“我怎么会在直播间？”陈芳苦笑，“因为我是你妈。你爸不在了，我得一个人把你拉回正路。用这种方法，是我不对，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走到电脑前，关掉了还在闪烁的直播页面。莉莉酱已经下播了，直播间黑屏上飘过最后几条弹幕：

“希望小轩轩和妈妈好好的”

“这个故事我能记一辈子”

“妈妈太伟大了”

陈芳关掉电脑，转身看着儿子：“起来，洗把脸。我去热饭。”

周小轩机械地站起来，跟着母亲走出房间。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已经凉了。陈芳打开微波炉，把菜一盘盘放进去。

“妈，”周小轩站在厨房门口，声音沙哑，“那些钱……”

“我联系了直播平台，提供了未成年人消费的证明。”陈芳背对着他说，“他们答应退回百分之七十。剩下的，我们慢慢还。”

“怎么还？”

“我多加班，你去打工。”微波炉“叮”了一声，陈芳拿出热好的菜，“日子总能过下去。”

周小轩看着母亲的背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头发随意扎着，几缕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他突然意识到，母亲老了。这三年来，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从没在他面前哭过，从没说过一句累。

而他呢？他在做什么？

“妈，”周小轩走到餐桌旁，坐下，“我会还的。所有钱，我都会还给你。”

陈芳把饭碗推到他面前：“先吃饭。”

那晚，母子俩对坐着吃饭，很少说话。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隔阂还在，伤口还在，但至少，他们重新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

睡前，陈芳打开手机，最后一次登录“往事如风”的账号。收件箱里有莉莉酱发来的长信，道歉，解释，说会把收到的钱全部退还，说她已经决定暂停直播，重新思考人生。

陈芳回了一句：“好好生活。”

然后她注销了账号。

往事如风，就让它随风去吧。重要的是眼前的路，和身边需要继续走下去的人。

窗外夜深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陈芳关掉手机，躺下来。隔壁房间很安静，儿子应该已经睡了。她闭上眼睛，第一次在三个月里，感到了一丝安宁。

路还长，但至少，他们重新走在了路上。

声明：内容纯属小说故事本篇包含虚构创作，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