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晓桦的“声”动岁月:配音不是自我表现,而是“忘我”贴原片贴角色|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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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流转的影院里,经典悬疑老片《控方证人》译制版正在热映。当银幕上那位雍容华贵又暗藏心绪的弗伦奇太太开口时,温润又富有分寸感的嗓音瞬间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这个戏份不多却极具辨识度的角色,声音来自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表演艺术家程晓桦。

接受新闻晨报《她说》专栏独家专访时,81岁的程晓桦手心因天气微凉而带着一丝凉意,但一谈及配音,眼中便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言谈间的活力与爽朗,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的年岁。从《佐罗》中纯真果敢的奥顿西娅,到《悲惨世界》里卑微坚韧的艾潘妮,再到《101斑点狗》中库伊拉,程晓桦用声音塑造了一个个经典形象,也用一辈子的坚守诠释了“配音是心中的艺术”。

《控方证人》:眼神里的角色魂

“接到《控方证人》的邀请时,我正在给学生上课,一听说要配阿加莎的作品,立马就答应了。”程晓桦的语气里满是兴奋,“我在话剧中心演过不少阿加莎的戏,《捕鼠器》《无人生还》都演过,对她的作品特别有感情。虽然弗伦奇太太戏份不多,但能参与这部1957年的黑白经典电影,对我来说就是‘去过瘾’。”

接到邀请当天下午,她上完课便直奔上译厂,熟悉的录音棚让她瞬间进入状态——“这个棚太神圣、太亲切了,一进去魂就不是自己的了,完全被银幕里的角色吸走了。”不同于如今很多配音工作的快节奏,程晓桦始终坚持“抓角色的魂”,而她的秘诀,就是紧盯角色的眼神。

“角色的眼神是内心世界的外化。”她笃定地说,“我配的弗伦奇太太是个有钱的寡妇,年纪不小却带着老来的天真,爱上了一个没钱的小子。她的洒脱、她的动情、她的算计,都藏在眼睛里。开口前的一个气息,眼神流转的一个弧度,都决定了台词该怎么说。”为了贴合这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贵族女性的气质,程晓桦特意调整了声线,“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娇娇滴滴,要用胸腔和喉音带出沉稳,哪怕一声笑、一句‘再见’,分寸感都得拿捏准。”

这次配音最有趣的,是一场“迟来的相认”。由于配音时演员各自对着耳机里的外文原音演绎,程晓桦一直不知道与自己搭戏的“对手”是谁。直到录音结束后与老同事们碰面,她才惊喜地发现,那个与弗伦奇太太有大量对手戏的角色沃尔,竟是老搭档周野芒配的。“我们年轻时就一起配过戏,没想到这次隔着耳机‘合作’了半天,见面才知道是老熟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待到影片上映时,程晓桦在 影院里“鉴定”自己的表演。她坐在观众席里,目光紧紧盯着银幕上的弗伦奇太太,连自己哪句台词的语气还不够到位都记得清清楚楚。“译制片是遗憾的艺术,但我得尽最大努力让遗憾少一点。”她笑着说,“看完觉得很贴合原片的年代感,大家配得没有违和感。”

从舞台到话筒:配音魅力在于多变

提到程晓桦配音的经典角色,从《佐罗》的女主角奥顿西娅到《水晶鞋和玫瑰花》的仙姑,从贪婪毒辣的《101斑点狗》中坏女人库伊拉的邪恶嗓音,到在爱中挣扎的《悲惨世界》里艾潘妮那忧伤、深沉、唯唯诺诺的声线,程晓桦以她嗓音的魅力感染了无数观众和听众。

但很多人可能想不到,这位如今的配音名家,最初竟是“带着遗憾”进入译制行业的。1973年,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程晓桦,原本满心期待在话剧舞台上用肢体和表情塑造角色,却意外被分配到了上海译制厂。“当时特别难过,我学的是表演,却不能用自己的形象、自己的肢体去创造角色,感觉像被剥夺了一半的能力。”

这种“不适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话剧舞台上,演员需要用头颅共鸣放大声音,让后排观众都能听清;而配音要求的是口腔共鸣、胸腔共鸣的精准控制,要贴合不同人物的声线。“我和乔榛、童自荣那时候都很困惑,跟老演员们总‘不搭调’,我们习惯了大喊大叫表现英雄主义,突然要把声音‘收’回来,有点别扭。”

真正让她爱上配音的是《水晶鞋和玫瑰花》。“我配里面的仙姑,那个角色不是凡人,语言的音乐感和节奏感特别强,处理起来反差很大。”为了找到“仙气”,她反复琢磨台词的轻重缓急,把表演的功底融入声音塑造中,“那一刻我发现,配音虽然‘戴着镣铐跳舞’,但语言的魅力一点都不比舞台表演弱——一句话能有十几种说法,这种创作的兴奋是别人享受不到的。”

还有在为日本动画电影《龙子太郎》配音时,程晓桦主动要求配一个“拜佛的老太婆”,这与她以往的形象截然不同。“厂长一开始还不愿意,说我声音太亮,不适合。我反复要求试音,结果配完大家都觉得对味儿了。”这个角色让她明白,配音的魅力在于“多变”,“不用局限于自己的外形,能演各式各样的人,这是配音演员独有的幸福。”

从话剧演员到配音演员,程晓桦用了一年时间完成共鸣方式的转换,更用一辈子理解了“心中有艺术,没有自己”的深意。“配音不是自我表现,是贴原片、贴角色,要忘我,不能有任何杂念。”这成了她后来教学中最常对学生说的话。

经典背后:《佐罗》抢话筒,《悲惨世界》哑嗓子

谈到程晓桦配音的经典角色,《佐罗》中的奥顿西娅是一定绕不开的。这部影响了几代人的译制片,至今仍被影迷奉为“配音天花板”,而她与童自荣的合作趣事,更是成为译制厂的一段佳话。

“当时厂长让我配奥顿西娅,我特别意外,因为厂里有很多声音漂亮的女演员,我总觉得自己声音有点沙沙的,不适合大美人。”程晓桦笑着回忆,“后来才知道,是我的声线贴合角色的单纯朴实。”

与她搭档为佐罗配音的童自荣,在她眼里是个“戏痴”——两人都是话剧出身,配音时总忍不住动起来,“他动不动就比手势,我跟他说别动,结果他在后面偷偷动,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动。”

有时候他俩还会“抢话筒”,“那时候我们都知道自己声线最好的位置在哪,配完一句就赶紧把话筒往对方那边推,生怕耽误了对方的节奏。”程晓桦说,后来还是毕克等前辈点醒了他们:“不用多动,内心世界强大了,贴合原片了,声音自然就到位了。”

如果说《佐罗》是轻松的创作,《悲惨世界》的配音则充满了“自虐式”的坚持。程晓桦在片中配的艾潘妮,是个家境贫困、被父亲虐待的女孩,“她穿得破破烂烂,吃不饱饭,声音应该是哑哑的、卑微的。”但当时年轻的她丹田气足,声音清亮,为了贴近角色,她刻意压低声音,“找不到共鸣腔,就硬用嗓子扛,配完这部戏,声带直接哑了。”

如今回忆起这段经历,程晓桦没有丝毫后悔,反而透着骄傲:“作为演员,喜爱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现在知道可以用丹田气拖着声音演,但那时候的傻劲儿,也是对艺术的敬畏。”

即使退休后,这份敬畏也从未减退。为《101斑点狗》配音时,已经60多岁的她依然要参加试音,“声音造型师会找三四个人录音,然后选最贴合角色的。被挑中了就高兴,不是为了名和利,就是喜欢。”她教的艺校学生,也成了这部片子里小演员的配音主力,“有个孩子有点口吃,我就让他配对应的角色,效果特别好,这就是配音的包容。”

黄金时代与传承:从“大乐队”到育人者

程晓桦进上译厂时是译制片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大量制作译制片,老厂长带着我们‘初对、排戏、录音、鉴定补戏’,一套流程特别严谨。我们像一个大乐队,有小提琴、大贝斯,每个人的声音都有特色,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谁。”她至今记得,老演员们连配群众演员都格外认真,“为了整部戏的完整,没有谁会挑角色大小。”

对比当下译制片的处境,程晓桦有自己的思考:“现在市场经济,成本核算紧,没时间慢慢磨戏,这是遗憾。但译制片的作用永远不会过时。很多小城市、农村的观众还是喜欢看配过音的外国片,我们是给世界架桥的人。”她担忧的是现在配音演员“特色不够”,“缺那种小号式、小提琴式的独特声线,希望厂里能多招些不同类型的人才。”

1999年,55岁的程晓桦退休,但她的“艺术生命”从未停止。她仍然经常回厂里参与配音工作,也创办了艺术学校,专门教孩子配音,26年来“没下过岗”。“有人问我,家里日子挺好,干嘛还折腾?他们不懂,看着学生把吐字归音练准,把角色配活,那种成就感是别的比不了的。”

教学中,她总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我告诉学生,朗诵也好,配音也好,内心世界必须强大、丰富,声音才有分量。吐字归音要‘叼得住、弹得出’,前后鼻音、发声部位都得精准。”遇到来自广东、山东的学生,她会一点点帮他们调整发声位置;碰到口吃的孩子,她会找到适合的角色让他们发挥特长。“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特点,配音不是复制,是创造。”

除了教学,她还常回话剧舞台演阿加莎的戏,“话剧能让我保持对表演的敏感,反过来又能帮我教配音。”这种“双向滋养”,让她的生活始终充实。

今年上半年,程晓桦参加了童自荣新书《八十而已》的新书发布活动。那么对于她自己来说,80岁又意味着什么呢?程晓桦爽朗地笑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80岁了,年龄只是个数字,只要厂里一声召唤,我立马就去。人活精气神,要活得开心,要活得自在。最根本的是我有我的艺术,有我的配音,有我的教学在撑着我,我就活得很自在,很有成就感。”

至今她还记得刚入行时,配音导演让她配电影《绿色的群山》里的一句“不”,录了30多遍才过,“导演问我‘谈过恋爱吗?怎么连担心的感觉都配不出来’,那时候的挫败感,现在都成了财富。”

对于年轻配音演员,程晓桦的期许很实在:“要传承敬业精神、忘我精神,别爱自己的声音,要爱作品,为作品服务。”这是她一辈子的信条,也是上译厂黄金时代的灵魂。声音是她的武器,热爱是她的铠甲,而那些通过她的嗓音被铭记的角色,早已成为几代人的青春注脚,在光影中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