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拿过你一分钱。”林朗对着镜头,声音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他身后是巨幅新书海报,标题《寒门之路》烫着金边。
我捏着遥控器,指节发白。电视里那张脸,十年前瘦小畏缩,现在却自信得刺眼。记者追问:“那您早期求学时,经济上……”林朗笑着打断,露出标志性的、被粉丝称为“淬过火般温柔”的笑容:“是靠奖学金和打工。我不喜欢渲染苦难,更感激那些让我学会独立的日子。”
电话响了,是老友大刘,气急败坏:“看见没?这小子!白眼狼!你那些汇款单、信,我可都见过!”我喉咙发紧,嗯了一声。大刘嚷着要去找媒体,我挂了。找媒体?说什么呢?说我资助十年,养出了个急着抹掉过去的名人?
十年前在山区小学见到他时,是秋天。他缩在漏风的教室角落,手冻得通红,眼睛却死盯着破课本。校长叹气:“林朗,娃聪明,就是家里……爹瘫了,娘跑了。”我那时刚靠建材生意赚了点钱,心里头热,当场就说:“这孩子,我供了。”
第一笔钱,两千块,托校长转交。没多久收到信,铅笔写的,字歪扭却认真:“陈叔叔,钱收到了,给爹买了药,谢谢您。我一定考上县中学。”后来,信每月都有,说成绩,说爹的病,说对山外的想象。我汇钱,回信鼓励,偶尔寄点城里买的书和文具。他考上县重点,我加了生活费;考上大学,我承担了学费。他爹去世,我汇去丧葬费。他大学期间说想买电脑学习,我给了;说参加培训,我打了钱。我们没见过面,他说怕给我添麻烦,我也觉得,帮助不该是施舍,尊重孩子的自尊心。
他工作后,联系少了。只偶尔在社交动态看到他加班、晋升。直到去年,他写的文章突然火了,出书,演讲,成了“寒门逆袭”的典范。我打心底高兴,觉得这钱,值。直到今天,这个专访。
我翻出铁盒子,里面厚厚一沓汇款回执,边角磨损了。还有几十封信,最上面那封,他大学时写的:“陈叔,您的恩情,我一辈子记着。将来有能力,一定报答。”墨迹有点晕开,不知是写时汗湿的,还是别的。
妻子轻轻走进书房,放下茶杯:“别看了,气坏身子。也许……也许他有什么难处?”我摇头:“有什么难处,需要否认一切?”手机屏幕亮起,推送本地新闻:“励志作家林朗明日返乡签售,坦言‘故乡是创作源泉’。”故乡?他急着撇清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包括我,却还要消费“故乡”这个词。
我做了决定。去见他。
高铁飞驰,窗外景色模糊。我带着那个铁盒。心里翻腾着愤怒,还有更深的失望和冰凉。我想问个明白。
签售会在市里新开的书店。人很多,大多是年轻人。林朗坐在台上,西装笔挺,签名,微笑,回答提问,游刃有余。我站在角落,等他看到我。他目光扫过,停顿了零点一秒,没有任何波澜,滑开了。像看一个陌生人。
签售结束,他在保安和助理簇拥下走向后台。我挤过去,喊了一声:“林朗。”他脚步没停。我又提高声音:“林作家!”他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助理立刻转身拦住我:“先生,签售结束了,请您……”
“我找林朗,有点旧事。”我把铁盒举了举。
林朗终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对助理低声说:“处理一下。”语气平淡,像吩咐清理掉一点碍眼的杂物。
助理上来要拉我,我猛地推开他,冲到林朗面前,铁盒差点撞到他胸口。保安立刻围上来。现场有点乱,还没完全散去的读者好奇地张望。
“林朗,”我盯着他,声音发抖,“你看看这些,还记得吗?”
他垂下眼,看了看我手里的旧铁盒,眉头微蹙,那是一种被打扰的不悦。“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你可能认错人了。”
“认错人?”我打开铁盒,抽出最上面几张汇款回执,抖开,“2008年10月,2000块,寄给青石镇小学,备注‘林朗学杂费’。2009年6月,1500……需要我念下去吗?还有这些信!”我把一叠信纸也抽出来。
他脸色微微变了,不是愧疚,是紧张和恼怒。他迅速扫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我不知道你从哪弄来这些。伪造凭证是违法的。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
“报警?好啊!”我血往头上涌,“让警察看看,这些汇款记录银行能不能查到!看看这些信,是不是你的笔迹!你大学毕业论文致谢里,那个‘感谢无私帮助我的陈先生’,是不是我!”
周围安静下来,几个耳朵尖的读者举起了手机。林朗的助理和保安如临大敌,试图隔开人群。林朗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应对公众的笑容,但眼神很冷。他对着几个手机镜头,朗声说:“各位朋友,可能有些误会。这位先生可能是我早年一位……远房亲戚,经济上有些纠葛。但我成年后的每一分钱,确实都是靠自己努力所得。我不希望这些私人事务打扰大家。”他转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狠劲:“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别在这儿闹。”
钱?他以为我是来讹钱的。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疲惫。那股非要讨个说法的劲,泄了大半。我把东西塞回铁盒,盖好。
“我不要钱。”我说,声音平静下来,“我只是想来看看,我资助了十年的人,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现在,我看到了。”
我转身要走。他却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我胳膊。力气很大。他凑近我耳朵,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陈叔……我知道是你。但我不能认。你明白吗?我的形象,我的故事,不能有‘资助’这两个字。读者、出版社、市场,他们要的是一个纯粹靠自己的‘寒门英雄’。有了你,我的努力就打了折扣,我的故事就不够‘励志’!你帮过我,我记着。但你现在这样,是在毁我!算我求你,把这些东西给我,你要什么补偿,我们私下谈。”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因为急切甚至有些扭曲。我慢慢掰开他的手。“你的故事?”我笑了笑,“你的故事里,没有我,没有那些钱,没有那些信,没有你爹的药,没有你大学的学费……那还是你的故事吗?那只是一个你编出来,卖得很好的故事。”
我推开人群,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我没回头。
回到家,我把铁盒锁进柜子深处。大刘又打来电话,问怎么样。我说:“见了,他没认。”大刘破口大骂,又说有记者想采访我,问我知道不知道林朗的事。我拒绝了。
几天后,林朗的新书宣传铺天盖地。关于签售会的小插曲,网上有点零星议论,但很快被“励志金句”、“逆袭心得”淹没。他的故事更完美了。
又过了一阵,我收到一个厚厚的快递,没有寄件人信息。打开,是几捆现金,大概二十万。还有一张打印的字条:“两清。请勿再扰。”
我看着那堆钱,看了很久。然后原样包好,按照快递单上的网点地址,退了回去。单子上什么都没写。
妻子说:“何必呢。”我摇摇头,没说话。有些东西,买不了,也卖不掉。
日子照常过。偶尔在新闻里看到林朗,他更红了,去了更大的城市,出了新书,演讲的票价越来越高。他再也不提“故乡”了,开始谈论更宏大的话题。他看起来成功,且快乐。
那个铁盒,我再没打开过。
一年后,我因为生意周转,去银行调一份多年前的流水。柜台工作人员操作时,随口闲聊:“您这账户,早年每月固定汇出一笔呢,坚持了好多年,真不容易。”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是资助学生吧?”她笑笑,“以前不少好心人这样。不过现在啊,听说有些受资助的,出息了就不认账了,怕丢脸呢。还是陈先生您这样好,默默做了,也不图啥。”
我接过流水单,道了谢。走出银行,阳光很好。街上人来人往,各自奔忙。我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山区小学的秋天,那个手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孩子。那一刻,我想帮助他,是真心实意的。或许,这就够了。
至于他后来变成了谁,记不记得,认不认,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路,毕竟是他自己选的,也是他自己走的。
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当他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鲜花和掌声,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会不会突然闪过一张汇款单的模糊影子,或者一句铅笔写下的、稚嫩的“谢谢”?
也许有,也许没有。
谁知道呢。
声明:虚构演绎,故事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