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如宁最后一次出现在金紫荆奖红毯，是七年前的事。

那天他穿一身深灰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还带着少年气的桀骜，引得两侧粉丝尖叫连连。彼时他是最炙手可热的新生代影帝，前途无量。谁也没料到，那竟是他最后的高光时刻。

一场意外的车祸，让他右腿落下病根，走路微跛，再不能拍那些需要吊威亚、奔跑跳跃的戏。导演们开始避着他，剧本从雪花般飞到家里，到后来半年都收不到一封邮件。他试过转型做幕后，投资的电影血本无归；试过开工作室签新人，没撑过一年就倒闭。

如今的金如宁，住在港岛半山一栋老旧的公寓里，房子是早年成名时买的，地段好，却也透着一股子冷清。他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七点起床，煮一杯黑咖啡，坐在阳台上看山下的车水马龙；下午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看人遛狗，看孩子放风筝；晚上窝在沙发里看老电影，看到睡着。

他很少出门应酬，也几乎不和圈内人联系。偶尔在街头被认出来，对方迟疑地叫出他的名字，他只会淡淡点头，然后快步离开。过气明星的尴尬，大抵如此——早已跌入尘埃，旁人的目光里，有惋惜，有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遇见李三封，是在一个雨天。

那天他去超市买东西，出来时雨下得正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水花。他没带伞，只好站在超市门口的屋檐下，等雨小一点。

李三封就是这时跑过来的。她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雨衣，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小黄鸭，手里还抱着一个画板，跑得太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金如宁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谢谢谢谢！”李三封站稳身子，连连道谢，抬起头时，金如宁愣了一下。

她的眼睛很大，像盛着一汪清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透着一股子鲜活的灵气。那是一种金如宁很久没见过的，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您是……金如宁？”李三封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惊喜，“我小时候看过您的电影！《盛夏光年》，您演的那个陈念，我特别喜欢！”

金如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喜欢了。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好久没人提这部片子了。”

“怎么会！”李三封眼睛一亮，打开了话匣子，“我觉得您演得特别好，把陈念那种少年心事演活了。后来我还去找了您所有的电影来看，《风过留痕》《午夜电台》，每一部都超好看！”

她顿了顿，又笑嘻嘻地补充：“对了，我叫李三封。我妈头两胎生的都是女儿，到我这儿是第三个，她跟我爸说，再生下去家底都要掏空，索性就封肚不生了，我的名字就这么来的，是不是特接地气？”

金如宁闻言，竟难得地弯了弯唇角。这名字确实带着几分烟火气的诙谐，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娇憨又坦荡，让人没法不心生欢喜。

她的声音清脆，像风铃在响，带着一种天然的热情，让金如宁原本沉寂的心湖，泛起了一圈涟漪。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李三封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金如宁微跛的右腿，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画板递给他：“您帮我拿一下这个，我把雨衣脱下来，我们一起披着走？”

金如宁没说话，接过了画板。画板很轻，上面还带着李三封的体温。他低头看了一眼，画板上画着的是超市门口的街景，笔触细腻，色彩明亮，看得出画者的用心。

李三封脱下雨衣，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然后把雨衣披在两个人身上。雨衣不大，勉强能遮住两个人的上半身。她离他很近，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清新好闻。

“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李三封问。

“前面那个半山公寓。”金如宁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

“好巧！我也住那附近！”李三封笑了起来，“我租的房子在山脚，离您那里走路只要十分钟。”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雨衣下的空间狭小而暧昧。李三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从她的画板，说到她学的美术专业，又说到她最近在准备的演员海选。

“我想当演员。”李三封的眼睛里闪着光，语气里满是憧憬，“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但是我真的很喜欢演戏。我想站在镜头前，演不同的人生。”

金如宁的心，猛地一沉。

他太清楚这条路的艰辛了。光鲜亮丽的背后，是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是潜规则的暗流涌动，是被否定、被质疑的挫败感。他看着李三封那张充满希望的脸，突然很想劝她放弃。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劝她呢？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也曾像她一样，对未来充满期待。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败，就去浇灭别人的希望。

“海选的竞争很激烈。”金如宁只淡淡说了一句。

“我知道。”李三封点点头，“但是我不怕。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台词、形体、表演课，我每天都在练。”

雨渐渐小了，两人走到半山公寓楼下。李三封把雨衣收起来，递给金如宁：“您拿着吧，万一等会儿又下雨了。”

“不用，你拿着。”金如宁把雨衣推回去，“我到家了。”

“那好吧。”李三封接过雨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这是我的微信，金先生，您加我一下吧。我还有很多关于演戏的问题，想请教您呢。”

金如宁看着纸条上娟秀的字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好。”

李三封笑得更开心了，挥了挥手：“金先生，再见！”

看着她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金如宁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一阵风吹过，带着雨后的凉意，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上面的微信号，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那天晚上，金如宁破天荒地没有看老电影。他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拿出手机，添加了李三封的微信。

好友申请很快通过了。李三封发来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金先生，今天谢谢你啦！”

金如宁回了一句：“不客气。”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怕自己的沉闷，扫了她的兴。

倒是李三封，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一早，她就发来一张日出的照片，配文：“金先生，你看，今天的日出超美！”

接着，她又发来自己画的画，问他好不好看；发来自己练习台词的录音，问他哪里需要改进；发来路边看到的一只流浪猫，问他要不要一起喂。

金如宁的微信，沉寂了太久。李三封的消息，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他开始习惯每天早上醒来，看一眼手机；习惯每天晚上，和她聊上几句。

他发现，李三封是个很通透的姑娘。她知道他的过往，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却从不提那些让他难堪的事。她和他聊电影，聊音乐，聊文学，聊那些无关名利的东西。

他们的喜好，惊人地相似。

他喜欢的导演，她也喜欢；他钟爱的老唱片，她也能哼上几句；他看了无数遍的《罗马假日》，是她的最爱。

“金先生，你说，是不是有种缘分，叫相见恨晚？”有一次，李三封在微信上这样问他。

金如宁看着屏幕上的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相见恨晚。

多么残忍的四个字。

如果早七年遇见她，那时他意气风发，她青春正好，他们或许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可现在，他是个过气的、腿脚不便的前影帝，而她，是个即将踏入演艺圈、前途无量的新人。

他们什么都对得上，性格，爱好，三观，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合拍。

只不过，时间不对。

李三封的海选很顺利。她凭着一张灵气逼人的脸，和扎实的表演功底，一路过关斩将，闯进了决赛。决赛那天，她特意邀请金如宁去看。

金如宁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看着台上的李三封。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演一个追梦的少女，眼神清澈，笑容明媚，像极了七年前的自己。

台下的评委们频频点头，观众席上掌声雷动。金如宁知道，她一定会红。她有这个天赋，也有这个运气。

决赛结束后，李三封得了第一名。她跑下台，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金如宁，兴奋地朝他挥手：“金先生！我赢了！”

金如宁看着她跑过来，裙摆飞扬，像一只展翅的蝴蝶。他站起身，想朝她笑一笑，却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一群记者，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正朝这边望过来。

那些记者的眼睛，像狼一样，敏锐而贪婪。他们或许已经认出了他，正等着捕捉一些八卦新闻。

“恭喜你。”金如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李三封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冷淡。“金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金如宁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急，微跛的右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能感觉到李三封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带着疑惑和失落。

他不敢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舍不得离开。他怕自己会拖累她。

一个过气的、带着一身伤病的男人，怎么配得上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不能毁了她的前途。

从那天起，金如宁开始刻意疏远李三封。她发来的微信，他很少回复；她打来的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匆匆挂断；她约他见面，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

李三封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的消息，渐渐少了。从每天的早安晚安，到后来的一周一条，再到后来，彻底没了音讯。

金如宁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阳台上的咖啡，似乎没那么香了；公园里的散步，也变得索然无味；晚上的老电影，看了一半就会走神。

再听到李三封的消息时，是在娱乐新闻里。

电视上的娱乐播报说，新晋影坛小花封景横空出世，凭借处女作斩获最佳新人奖。镜头扫过领奖台，金如宁的目光倏地定格。

台上的女孩穿着高定礼服，妆容精致，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当年的娇俏，只是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从容与大气。她不再是那个穿着黄色雨衣、抱着画板的李三封了。

经纪人在一旁介绍，封景这个艺名，是她自己取的，取自本名里的“封”字，配一个“景”字，寓意“封存好眼前的风景”。

金如宁握着遥控器的手微微收紧。

后来，封景的名字越来越响亮。她拍的电影票房大卖，代言接到手软，杂志封面换了一张又一张，走到哪里都是鲜花与掌声。

金如宁偶尔会在电视上、广告牌上看到她。她笑得明媚，眼神坚定，活成了所有人都羡慕的样子。

他为她高兴。

也为自己难过。

半年后的一天，金如宁收到一个陌生地址寄来的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封景，穿着白色的礼服站在领奖台上，笑容璀璨。背面是她的签名，一笔一划，利落漂亮。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金如宁握着那张照片，指尖微微颤抖。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温热而刺眼。

他想起那个雨天，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名字的来历，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想起她说，相见恨晚。

是啊，相见恨晚。

旧梦阑珊，人事已非。

有些爱情，注定只能停留在回忆里，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遗憾，也最美好的一道风景。

金如宁走到阳台上，煮了一杯黑咖啡。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他看着远方的天空，嘴角，终于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守着他的旧梦，她奔向她的前程。

各自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