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阿珂可

编辑、题图 | 渣渣郡

一个笨手笨脚、干啥啥不行的笨蛋、废物、没用的男人……

光看这些恶毒的词汇，也许你会想到一个特别讨人厌的形象。

但现在，它们却成了炮轰一头卡通小猪的弹药。

对，就是小猪佩奇的老实人爸爸。

《小猪佩奇》可能是现在最容易让人急眼的动画片。

之前，佩奇就因为童言无忌被贴上了“婊子”的标签。如今，连老实人猪爸爸都被卷入了舆论风波中。

吹响号角的是一名叫作大卫·的著名超模，他在BBC的节目Sundy with Laura Kuenssberg上向猪爸爸正式开炮。

在聊到家庭里的性别平衡问题时，甘迪语出惊人：“我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们去看这个？而且从男性角度来看，猪爸爸就是一个大废物。”

甘迪的批评带动了一股批猪浪潮，观察这些发言，我们不难发现，猪爸爸成为靶子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他有点笨，干啥啥不行，经常笨手笨脚的，几乎每集都要闯个祸。

在玩击球游戏的时候，他会把球精准打进猪妈妈的茶杯里；在墙上钉佩奇和乔治的照片时，他一使劲把墙砸出一个大洞；在准备回家时，还会因为耍帅把车钥匙扔进排水井。

连他自己也经常因此受伤，比如，有一次他骑着佩奇和乔治的玩具马从山坡上冲了下去，直接摔了个大屁墩。

第二，猪爸爸嘴硬得很，有点爹味。

“我在这方面算是专家！”是一句猪爸爸天天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无论是画画、骑蹦蹦车、还是踢球，他都会第一个冲出来，抢着显摆自己有多能。结果往往搞得一团糟。

在身材上也是这样。当别人提到他的大肚子的时候，即使知道自己很胖，猪爸爸也会习惯性否定对方：这可都是肌肉，我的肚子一点都不大！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猪爸爸不但是个废物，在家还没什么话语权。他好像总需要猪妈妈收拾烂摊子。

甘迪就提到，当自己的女儿们在看小猪佩奇时，他就注意到猪爸爸总是把一切事搞砸。

而猪妈妈却总能做出正确决定，替他收拾烂摊子：“她聪明、果断，情绪稳定，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角色。”

对猪爸爸的网暴，和中国网友说灰太狼是一个中年失败男性一样。可想而知，这个节目一播出，整个社媒都炸了。

在各个社交媒体上，一些网友们纷纷为猪爸爸打抱不平。

让他们特生气的原因是，猪爸爸压根不是甘迪口中的那种大坏蛋。他的设定是一个很爱家人、性格温和的老派英国男人。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只喜欢看赛车比赛和踢足球。

连工作也很稳定：他是一名建筑工程师，每天勤勤恳恳上班，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

而人们关注的重点不只是甘迪的对错，而是——至于吗？

有网友说，猪爸爸是一位很棒的父亲。他善良、有耐心，会尽力满足家人的需求，富有幽默感，还喜欢在泥水坑里跳来跳去，不端着架子。

一位父亲还感谢了猪爸爸，说正是因为他的不完美把自己衬托成了一个好爸爸形象。

英国新闻的主持人表示：“我非常敬佩猪爸爸，他是很多方面的专家。”

争吵之中，连小猪佩奇的原产地英国也把这件事端上了桌。

在GB News的一档时政节目中，主持人这样评论道：“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成功的模特，反而有太多喜欢挑起争端的男人。”

而另一位则直接嘲讽：猪爸爸是一个成功男人。比起某些人来说，他在全球更有名气。

《泰晤士报》也发了专栏批评大卫：猪爸爸本就是卡通里标配的滑稽蠢爹。要是他像某人一样整天做仰卧起坐，靠着穿三角裤拍广告年入三百万，那还有啥可笑？

不过，甘迪也非孤立无援，互联网上的一些爸爸们也支持封杀猪爸爸。他们觉得，猪爸爸连家人们的嘲笑都能忍了，这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

有的人甚至宣称，《小猪佩奇》这部动画片都是极端女权的产物。理由是在父亲节的这一集中，猪妈妈说父亲节只是人为编造出来的产物，母亲节才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也在担心猪爸爸会影响儿子们以后的观念。

比如下面这个哥们就明确表示，不想让自己2岁的儿子再看小猪佩奇了。自己也非常怀念旧时动画中那种富有力量感或者头脑聪明的男性角色，比如救援队、突击队士兵等等。

关于猪爸爸的争论反应出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以甘迪为代表的这些男性既看不起猪爸爸，又不想当一个爹味满满的爸。

他们认为在当今的媒体作品中，都普遍缺乏一个好的男性榜样。

荧幕上的男性形象要么过于懦弱（猪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要么过于阳刚。根据英国智库Centre for Social Justic发布的报告Lost Boys显示，目前有57%的男性同意这种想法。

甘迪也是这个观点的强力支持者。因此，他在节目中对着观众信誓旦旦地说：“我们这一代，将会是第一批承担不同角色的父亲。”

而这里的不同，究竟是什么呢？

甘迪所说的不同，指向的是两种典型父亲形象之间的差异。我们可以通过儿童动画的谱系清晰地看到这两者的差别。

第一种是阳刚的传统父亲形象。他们普遍出现在70年代及以前的电视上。

在故事中，他们沉默寡言，通常是家庭或者社群的领导者，也是一种权力的符号。他们的爱往往通过教诫和威慑等方式来传递。

比起家人，这类爸爸更像是宏大叙事的具体化和一种精神图腾，他们太强大了，以至于创作者们为了迎合主角们的成长经常得把他们给写死。

典型的例子有狮子王的木法沙，小鹿斑比的鹿王，星球大战的达斯·维达等。

第二种是懦弱的新世纪父亲形象，也是猪爸爸所属的群体。

他们在80年代以后才出现，并且开始替代第一种父亲成为作品中的常客。

这类爸爸普遍身材肥胖，智商不高，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们一般也没啥上进心，生活和工作都一团糟， 每天最苦恼的两个问题多是今天吃什么和明天吃什么。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辛普森一家里的侯莫。这部动画首次开播于1989年。当时，一种叫做新世代父亲的思想正在兴起。

男性们逐渐希望加入孩子们的情感生活，而不仅仅是一些以成就为中心的活动，比如毕业典礼、家长会等等。这些新爸爸们认为，需要以“自己爸爸从未做过的方式”陪伴自己的孩子，才叫担当起父亲的责任。

Mrs. Doubtfire也是当时的经典电影，讲的是一个爸爸通过扮演保姆陪伴孩子们

因此，你可以看到侯莫代表的“愚父”从此出现在屏幕上。

他好吃懒做，工作不努力，人也不是很机灵，一看到甜甜圈就会发疯。但有一点雷打不动：他非常爱妻子玛吉和自己的孩子们。

这种爸爸直到现在也很流行。报告Lost Boys也提出，现在的男性角色总是被打造成一个没用的，需要妈妈来解决问题的人。

他们认为，在女性主义兴起的当下，创作者更喜欢有意塑造无能的男性来衬托强大的女性。这种人设的倾向也让一些自诩为好爸爸的人开始感到不满。

和动画中的表现类似。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也会自动将父亲的角色带入两套标准之中。

第一种是严父派。这种设定在东亚文化非常常见。

这种父亲一般是家庭中的掌权者。他们领导着家庭成员，掌握各种选择的决定权和大部分财务。同样，他们将暴力视为管理的一种必要方式。在这种家庭中，体罚和疼痛也是孩子们成长的必经之路。

我们可以用那位传播有毒男子气概为生的网红安格鲁·泰特的观点为例。

他认为，男性需要一个强大的父亲作为榜样。陪伴孩子是一种软弱的象征，因为这种行为需要情感的流露。而作为一个爸爸，只需以力量和成就为勋章，或用暴力为家庭塑造纪律就行。

第二种则是现在流行的慈父派。这也是猪爸爸的人设。

他们温柔体贴，热爱生活，总会无条件支持妻子的想法，并且竭尽所能让孩子们感受到他的爱。慈父类爸爸们有着稳定的情绪，几乎从不生气或伤心，会在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

而相较于严父类爸爸，他们能给出的自由空间更多，却往往被视为缺少力量和男子气概的男人。

但互联网上最新争论表现出，现在的爸爸们对这两种形象都不是很满意。他们不想变成别人嘴中的老登，也不想被当成软弱的一方。

这种看似矛盾的心态，更是一种当下爸爸角色的不确定性。

请想想一个问题：在你的眼中，什么样的爸爸才是一个好爸爸？

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模板：主动做家务、情绪稳定、在事业上保持上进，或者知道孩子的兴趣爱好和生日，珍惜和家人一起相处的时间……

而无论慈父或者严父，我们心中总会保持一个预设：成为爸爸，意味着需要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再进一步说，他必须是这个家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从家庭身份上来看，好的父亲总是需要非常可靠、有责任心，并且有解决任何事情的能力。即使他的性格没有那么强势，形象也不如硬汉们阳刚，人们也认为他理应是家庭的顶梁柱。

这种固有的印象，则是受到了过去社会对男性的期望和主流家庭框架的影响。

在以前，传统家庭的性别分工非常明确。男性负责外出工作、为家庭提供经济支持，而女性则负责生育和教育孩子。包括中国在内，很多国家的早期法律与福利制度也默认父亲是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

经济决定一切。

因此，爸爸们也成为一个家庭的主心骨。他们享受着一家之主的话语权，将妻子和孩子视为自己的跟随者。在重视全家的生活质量和资金收支的情况下，很少有爸爸会有精力或者时间再去支撑孩子们的情感问题。

而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女性运动兴起后，女性获得了经济独立的机会与能力，事业型女性和经济独立逐渐成为被追捧的主流文化。

随着经济天平的回正，爸爸们面对的是一个新困扰：家庭中的权力降低。

母亲们不仅仅是家庭中情感的链接，也开始变成经济来源的分担者。而以往只需要负责赚钱的爸爸们，却已经不知道如何与孩子们进行情感交流了。

有一个很经典的表现是，在现在的家庭中，人们总会觉得和自己的父亲有些距离。文学作品中形容父亲的爱，也往往是沉默的、不露痕迹的。

父亲的作用似乎变得有些多余。男性们开始为了当一个好爸爸开始进行系统地学习。在现在的媒体上，我们仍然能看到不同单位总结的父亲标准。

但这总归是刻舟求剑似的。社会在进步，家庭的框架也像平行四边形一样不断变动，单单靠公式一样的指导和外界的一些具体期望，并不能捏造出一个好父亲。

关于好爸爸的标准，也存在很大的阶级影响。

像甘迪一样的上层人士可能认为，会洗衣服、打扫卫生、每天准时遛狗，以及接送孩子上下学，并且随时随地给予家庭经济和情感上的支持，这样的爸爸才能算是一个好爸爸。

但作为金字塔塔尖的男性，他本就有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分配给家庭。更高的经济水平和社会阶层也可以让他们给孩子更好的教育资源。而他口中的废柴爸爸们则根本没有能力做到这点。

无论形象的高矮胖瘦，动画里的弱父亲形象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碌碌无为的普通男性。

这些男性不仅在家庭中没啥财政权和话语权，在社会上也多属于最基础的底层工种。按金字塔来看，他们大多是Omega或Beta群体，属于甘迪以及上层人士们的垫脚石。

对于这类爸爸们来说，家庭的日常支出和孩子们的教育已经是肩上的重担。他们每日重复乏味的工作，吃的是毫无营养的快餐。唯一的乐趣可能就是和兄弟们喝一杯啤酒。

在每天早上睁眼就要思考生存的生活中，做一个甘迪所认为的好爸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一切有关父亲的争论背后，还是阶层与经济的问题。

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多面体，我们很难用一个或者几个行为准则来框定人的好坏。

但要知道，当一个事件已经被框定在对与错的讨论中，无论答案如何，它的局限性便已经存在了。

如今，甘迪一边拳打泰特，一边掌掴猪爸爸，把自己放在严父和慈父的中间地带。他在阳刚和懦弱之间建立了第三种好爸爸标准。但让人感到不适的是，他仍把自己放在了一家之主的位子上。

这一点可以从一个采访中的细节窥探出来。当时，主持人对他提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你支持男人应该养家糊口、保护孩子，是不是在道德绑架那些事业女性？

而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把妻子的工作当作一个乐子讲了出来：“我妻子是位律师，我当然不会招惹她，所以……”

所以，甘迪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爸爸呢？我看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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