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离婚那天,港岛的娱乐版头条像是约好了一样,铺天盖地都是对我的口诛笔伐。
骂我贪慕虚荣,骂我不配为人母。
只因在那份财产分割协议上,我只拿走了数额惊人的支票,却唯独放弃了女儿的抚养权。
霍家,这个在港岛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哪怕只是指缝里漏出的一点残渣,都胜过我几辈子苦苦经营的全部。
把女儿留在那座雕梁画栋却又深不见底的老宅,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在权衡利弊后能为她铺设的最从容的坦途。
离开的时候,我做得决绝,拉黑了霍征所有的联系方式。
但他还是找来了,带着满身的不甘和与生俱来的傲慢。
“林晚,你这副清高的样子装给谁看?”
“给你支票你为什么不收?当年你千方百计嫁进霍家,图的不就是这些吗?”
“还有,做人别太偏激。”
“夫妻缘分尽了,没必要非得弄成仇人。”
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肆意贬低我的现在,轻视我曾经捧出的一颗真心。
仿佛这十年的纠缠,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丝一毫的爱意。
狗仔的那篇爆料文章一出,我瞬间成了全网嘲讽的对象,热搜挂了整整一天。
随手点开评论区,那些文字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
【这种女人就是贪图富贵,抛夫弃女,林晚根本不配当妈!】
【怪不得舍得把孩子扔给霍家,原来是拿了天价分手费,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可怜了那么小的孩子,摊上林晚这种极品捞女……】
【豪门之耻,林晚这辈子都洗不白了……】
每一字每一句,都透着刺骨的刻薄。
我面无表情地滑过那些恶评,没有回复任何一条,更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半句。
有些事,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解释也是多余。
拉开落地窗的窗帘,我对上维多利亚港璀璨却冷漠的夜景。
这是我留在这个房间的最后一晚。
过了今夜,我和那个光鲜亮丽却令人窒息的霍家,就彻底两清了。
至于……
我的手微微颤抖,指尖触碰到了梳妆台上的那个相框。
照片里的念念笑得天真无邪。
这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女儿。
哪怕有朝一日她会怨恨我这个狠心的母亲,我也认了,绝不后悔。
……
港媒形容霍家有着泼天的富贵,这四个字用得一点都不夸张。
从离婚的念头在我脑海中萌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也是最好的打算——把孩子留给霍家。
霍征的祖父当年在船运行业杀出一条血路,为霍家攒下了这三代享用不尽的基业。
到了念念这一代,含着金汤匙出生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尊贵。
霍家人随便的一点馈赠,都可能是我这种普通人奋斗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终点。
生在霍家,这样的起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点。
我有什么理由,去剥夺女儿拥有这一切的权利?
让念念留在霍家老宅,由她那位出身名门、手腕通天的奶奶亲自教养,读全港最顶尖的国际学校,往来皆是权贵。
这是我能为她选的,最平坦、最耀眼的一条路。
网友骂我狠心不要女儿。
可是,如果我不狠心,带着她跟我走,我又能给她什么?
一个离异的单亲妈妈,握着一笔在霍家眼里不过是“遣散费”的巨款,带着孩子流浪?
在外人眼里或许这也算富足,但在那个圈子里,念念就会变成“霍家不要的孩子”,变成被人指指点点的谈资。
我绝不允许自己,更不允许我的女儿沦落到那一步。
既然能给她最好的,我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母爱名声”而让她退而求其次?
……
楼下传来了敲门声,是家里的帮佣黄姨。
我深吸一口气,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下了楼。
客厅里,气压低得吓人。律师团严阵以待,霍征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
见我下来,立刻有律师将早已拟定好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财产分割的条款是我们早就谈妥的,我没有任何异议。
快速浏览一遍确认无误后,我拿起了那支冰凉的签字笔。
笔尖刚触碰到纸面,坐在对面沙发一直沉默的霍征突然冷笑了一声。
“霍家少奶奶的位置,难道还满足不了你的虚荣心吗?”
“港岛有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林晚,你现在跟我演戏说你不要了?”
我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霍征。
他早已褪去了二十岁时的青涩稚嫩,岁月在他脸上雕刻出了棱角分明的轮廓,赋予了他沉稳威严的气场。
时间对他何其宽容。
不仅没有让他苍老,反而增添了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成熟魄力。
霍征猛地站起身,逼近几步,那股熟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林晚,你跟我交个底,你到底想要什么?”
“珠宝?古董?还是集团的股份?只要你开口,霍家有什么给不起的?”
“为什么非要闹到离婚这一步?只要你一句话,所有流程作废,你依然是风光无限的霍太太……”
他在那里循循善诱,试图用利益留住我,可我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我想起了二十岁的霍征。
那时的苏黎世总是下着湿冷的雨,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傻傻地等在学院门口。
每一次看见我走出来,他的眼睛都会瞬间亮起,里面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那时的霍征,不是什么权势滔天的霍家家主,只是一个满腔赤诚、爱我入骨的少年。
可惜,那个少年死在了岁月里。
现在的霍征,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
……
如今的霍征,早已厌倦了家中一成不变的温吞水。
他迷恋上了更年轻、更鲜活、更具野性的肉体。
那个叫谭絮的情人,行事张扬跋扈,被霍征金屋藏娇养在浅水湾的别墅,这在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各种不堪入耳的花边新闻层出不穷,我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麻木,如今只剩下深深的厌倦。
……
见我迟迟没有说话,霍征以为我动摇了,语气缓和了一些。
“林晚,别冲动。”
“离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真的舍得下念念?她才多大,你就忍心抛弃她?”
“我都说了,这个圈子的规则就是这样,逢场作戏而已,当不得真。”
“那个谭絮根本影响不了你的地位,只要你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因为她。”我平静地出声,打断了他自以为是的宽慰。
他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
“那是因为什么?”
我轻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因为,我再也不想去猜忌他身上那陌生的香水味究竟来自哪个女人。
再也不想和他身后那群年轻漂亮的秘书团有任何瓜葛。
我累了,真的累了。
只是这些心路历程,已经没有必要再向他剖析。
我重新握紧笔,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霍征,”我将文件推了回去,眼神平静如水。
“我们,到此为止吧。”
有很多话,曾在无数次深夜的对峙中涌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说得太多,只会让人觉得矫情,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
霍征永远不会懂,他也从未试图真正理解过我。
……
那一刻,霍征脸上的从容终于彻底碎裂。
他抓起那份文件狠狠摔在地上,纸张四散纷飞。
“林晚!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你说不要就真的不要了吗?”
我轻笑一声,蹲下身,一张张捡起地上的文件,整理好后塞进他手里。
“去吧,让你的人尽快提交到家事法庭。那 630 块的存案费,我出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拖着行李箱决然地走出了客厅。
“林晚!”霍征在我身后低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你想清楚了!只要踏出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霍太太了!”
我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也没有丝毫停顿。
十年光阴,我用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陪着他从一个青涩的继承人一步步走到权力的巅峰。
我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无可挑剔的霍太太。
学会了如何在名利场中长袖善舞,得体周旋。
但我终究学不会,对他那些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视而不见。
……
那天下午,我驱车去了自己的传媒公司。
它的前身只是一个小小的摄影工作室。
这几年,靠着我不断的注资和经营,发展迅猛,规模也早已今非昔比。
一直以来,这家公司始终干干净净地登记在我一个人名下,这大概是我在这段拥挤的婚姻里,为自己保留的唯一一块净土。
公司位于寸土寸金的地段,我的办公室正对着那片林立的金融大厦。
推开窗,仿佛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金钱和欲望的味道。
办公桌的一角,摆着一排相框。
其中装裱得最精致的那个,是我和霍征的合照。
那是毕业前夕,我们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并肩坐在学院的长椅上。
阳光洒在霍征柔软的发梢,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亲昵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头,转过头深情地注视着我。
看着照片,我有些恍惚,几乎快要忘了,他也曾有过那样纯粹干净的模样。
相爱多年,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华丽的梦。
如今梦醒了,只剩下一地狼藉,和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很难说清楚,此刻堵在我胸口的那团气,究竟是遗憾,还是不甘。
……
曾几何时,我和霍征也有过蜜里调油、羡煞旁人的时光。
慕尼黑的街头、巴黎的铁塔、纽约的霓虹……世界各地都留下了我们挥霍金钱追寻浪漫的足迹。
我家早年从南方小城移民瑞士,婚后,是我第一次真正踏上港岛这片土地。
霍征怕我不适应,绞尽脑汁,一掷千金,只为博我展颜一笑。
他会在深夜陪我坐缆车,只为看一眼山顶的星星。
也会在天文台挂起三号风球的午后,拉着我穿过拥挤的街市,美其名曰来一场“末日前的探险”。
那时的我们,有钱,有爱,几乎拥有了世俗眼光中让人艳羡的一切。
所以,我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
直到,现实给了我最沉重、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
婚后第四年,我第一次发现霍征给别的女人发暧昧短信。
我哭过,闹过,像个疯婆子一样。
他抱着我,信誓旦旦地发誓那只是逢场作戏,说他最爱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
那时,我信了。
如今再回想,那时的我是多么天真,多么愚蠢。
第二次抓到实据,我气得浑身发抖,直接导致了早产,生下了念念。
霍征却说,这个圈子里的男人都这样,是我太较真,太不成熟。
我开始自我怀疑。
是不是……真的是我不够懂事?不够大度?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一次又一次,我的底线节节败退,直到退无可退。
我的尊严,被霍征一次次踩在脚下,碾进泥里。
最后一次捉奸,是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
狗仔发来消息,霍征在某酒店和一个小网红开房。
我冒着狂风暴雨开车赶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出现在酒店走廊。
所有人都在看我——平日里风光无限的霍太太,像个弃妇一样,站在门外等丈夫偷情结束。
门开的那一瞬间,我和霍征四目相对。
他明显愣了一下,眉头紧锁,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怎么来了?”
随即,他转头对床上的女人低语了几句。
那个女人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整理好衣服,扭着腰肢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像疯了一样冲上去,狠狠扇了霍征一巴掌。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霍征,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作践我?”
面对我崩溃的质问,霍征却只是嗤笑一声。
“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知不知道外面怎么议论你?”
他无比镇定地点了一支烟,坐在那张凌乱的床上,冷眼盯着我。
“她们都说你掉价,一点豪门太太的面子都不要了。”
“我出轨就出轨了,你不闹不就好了?”
“你都已经是我明媒正娶的霍太太了,享尽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僵在原地,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几年的婚姻,我为他漂洋过海,替他打理家族生意,替他积攒人脉,甚至在他母亲住院时衣不解带地日夜陪护。
换来的,却是一句“你为什么要像怨妇一样闹来闹去”。
甚至嘲讽我,“林晚,拿出点你当年的傲气行不行”。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我是如何的歇斯底里、狼狈不堪。
我曾那么深沉地爱着霍征,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践踏心意。
以至于到后来,那颗心彻底冷了,实在是爱不动了。
……
临近下班时,霍征的母亲,我的那位豪门婆婆——霍邱美珍女士,亲自驾临了我的办公室。
她身着剪裁考究的高定大衣,手里拎着一只价值连城的喜马拉雅鳄鱼皮手袋。
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不怒自威。
“晚晚,”她优雅地坐在真皮沙发上,眼神审视。
“我听阿征说,你在闹脾气?”
我吩咐秘书沏了一壶花茶端上来。
“妈,”我沿用着过去的称呼,语气尽量保持平和。
“我不是闹脾气,我是认真的。”
霍女士轻哼一声,修长的手指捏着杯盖,轻轻拨弄着漂浮的茶叶。
“你们瞒得可真好。”
“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跟我通气,我居然还要通过八卦新闻才知道……”
“十年夫妻,有什么话不能关起门来好好说?阿征是在外面有些应酬,但这在这个圈子里算什么大事?”
“你嫁进霍家那天,我就告诫过你,做霍家的儿媳,最重要的就是三个字:识大体,顾大局。”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
十年前,她确实这样说过。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识大体”,就能打破阶级的壁垒,赢得这位偏执婆婆的尊重。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门槛,是注定跨不过去的。
在霍邱美珍眼里,我和她儿子门不当户不对,我就应该低眉顺眼,仰人鼻息。
她的偏见,从未消失过,只是平时隐藏在了礼貌的疏离之下。
“那个谭絮,”霍太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已经让霍征处理干净了。”
“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也值得你动这么大的肝火?”
“你是名正言顺的霍太太,正宫的位置永远是你的,为什么非得跟霍征闹离婚呢……”
兴许是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霍邱美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
“改天搬回霍家吧。”
“你和霍征离不了,这话我说的。”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我突然出声了。
“因为我恨他。”
“什么?”霍邱美珍错愕地回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怕她没听清,我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因为……我恨他。”
霍邱美珍彻底转过身,脸色难看地等着我的下文。
“妈,您应该不知道吧。”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
“我真的想过妥协,想过忍气吞声。”
“在去酒店捉奸之前,我是真的想为了孩子,和霍征好好过日子的……”
“可是,您的好儿子,亲手毁了一切。”
也毁了,我们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
送走霍征的母亲后没多久,手机震动,我收到一条来自霍征的短信。
【妈去找过你了?别任性了,晚上回家吃饭,家里阿姨做了你最喜欢的菜。】
看着屏幕上的字,我嗤笑出声,直接关了机。
在霍征眼里,所有的矛盾、伤害,都可以用物质、用一顿饭来弥补和粉饰。
可我不愿意。
这场游戏,我不想陪他玩了。
……
那一晚,我没有回霍家。
我在办公室里看文件看到了凌晨三点,最后在隔间的小床上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开机,十几条短信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大部分是霍征和他的助理发来的。
还有几条来自我们共同的好友。
语气或试探,或劝慰,都在旁敲侧击地打听离婚的事。
我没有回复任何人,径直开车去了海港附近的一个小渔村。
在街市上,我买了简单的早餐。
一杯冰美式,一个刚出炉的菠萝包,简单又清淡。
我找了一张面朝大海的长椅坐下,慢慢地吃着。
海风拂面,带着淡淡的咸腥味,却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自由。
这种惬意,真的是久违了。
……
一辆黑色的宾利突兀地停在了景区狭窄的小路边,与周围朴素破旧的渔村风光格格不入。
那是嚣张的连号车牌,全港岛无人不晓。
霍征推门下车。
他今天依旧西装革履,一身矜贵的精英打扮。
结婚十年,除了陪我爬山,我从未见过他在白天穿过正装以外的衣服。
家里的衣帽间堆满了各种高定西装,乍一看千篇一律,实则只有细微的颜色差别。
霍征追求极致的严肃与妥帖,自然不可能尝试那些争奇斗艳、版型夸张的服饰。
平时穿搭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那些价值连城的袖扣和手表。
说起来,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这一身又一身昂贵却沉重的西装禁锢了他的思想。
还是,他的思想早已僵化,才选择了这样的一层壳。
……
霍征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低头死死盯着我手里的菠萝包和咖啡,眉头紧锁,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你就吃这个?没滋没味。”
“早餐而已,能填饱肚子就行。”
我平静地回应,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咖啡。
霍征环顾四周,视线掠过斑驳的白墙,又嫌恶地扫过简陋的水上棚屋,脸色越发难看。
“林晚,你闹够了没有?”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跑到这种穷乡僻壤,吃这种垃圾食品,这就是你所谓的追求?”
“下一步,你是不是离谱到要搬到这种地方来住了?”
“你说对了。”我坦然应声,转头迎上他的目光。
“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很安静吗?”
开了这么久的车过来,哪怕只是为了这片刻的宁静,也值了。
我是真有考虑在附近租一间海景房旅居一段时间。
安静地休息,是我现在能给予自己最大的奢侈。
等到年底公司出财报的时候,又将是无休止的会议和忙碌。
一年之中属于我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安静?”霍征提高了音量,显然觉得不可理喻。
“你管这叫安静?这是落魄!”
“你这是在拿你的人生开玩笑!”
“晚晚,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等着看霍家的笑话?等着看你这个霍太太跌落神坛!”
又是霍家。
又是脸面。
霍征永远是这样。
话里话外,家族的颜面永远凌驾于个人的意志与情感之上。
他永远不懂,我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眼光。
……
“霍征,”我放下手中的咖啡,语气淡漠,“其实你真的很可笑。”
“你口口声声说在意霍家的名声,却永远只停留在嘴上。”
“如果你真的在意,就不会和外面的女人三天两头闹上新闻,让全港看笑话。”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于别人怎么看,而在于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有问题?”霍征指着自己,一脸荒谬,“我能有什么问题?”
“这十年,我亏待过你吗?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豪宅、游艇、私人飞机——凡是我名下的东西,你哪样不是随取随用?哪个女人能有你拥有的多?”
一阵海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我拢了拢风衣的领口,内心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在你心里,我要的就只是这些身外之物吗?”
“那你要什么?爱情吗?”霍征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林晚,你清醒一点,你已经三十二了,不是十几岁做梦的小姑娘了!”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要来做什么?能当饭吃吗?”
“在这个圈子里,哪对夫妻不是各玩各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固执……”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就连你非要抛头露面开什么破摄影公司,我不也由着你胡闹了?”
我缓缓站起身。
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十多年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一切沟通,皆是对牛弹琴。
或许,我本就不该多此一举,幻想能用只言片语去改变一个人的三观。
不过是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是啊,我三十二了。”我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我没时间再陪你自欺欺人,玩这场表面光鲜亮丽的家家酒了。”
所有人都说,霍太太命真好,中产女逆袭嫁入顶级豪门。
只要不作不闹,这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更有那帮阔太太圈的人苦口婆心地劝我:
“晚晚,你都三十多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折腾什么?”
“就算离了婚又能怎么样?青春不再,最好的十年已经搭进去了,后半生只会一年比一年难熬……”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二十多岁是女人最好的年纪。
一旦过了这个坎,就应该认命,就应该凑合。
可我不这么想。
霍征与我同岁,凭什么他正处在事业的黄金期,意气风发,而我就成了“半辈子都过去了”?
凭什么他是一枝花的年纪,而我就成了残花败柳?
我不认。
我偏要及时抽身。
偏要一意孤行。
我有大好的年华,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公司坐落在港城最好的地段,业务繁忙,蒸蒸日上。
我的名片上,只会印着我的名字和职务,而不再是依附于人的“霍太太”。
我拥有的,并不算少。
只是霍征拥有的太多了,多到让他膨胀,让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
我垂下眼帘,将咖啡杯和菠萝包的包装袋慢条斯理地收进垃圾袋里。
“霍总,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至于离婚申请,麻烦你那边尽快走完流程。”
“林晚!”霍征猛地逼近一步,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我们才分开不到两天,你就叫我霍总?”
“不然呢?”我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古井无波。
“霍总觉得,既然都要离婚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合适?”
霍征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林晚,说实话,你真的甘心吗?”
“如果你不跟我分开,理论上,我身后的万贯家财有一半都是你的。”
“现在离婚,你能分走多少?你甘心吗?你提离婚,到底是想用这种方式拿捏我,还是想让我觉得亏欠你,从而对你念念不忘?”
“霍总想多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我没那么闲,也没那个兴致陪你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林晚!”霍征猛地俯身,将我困在他与木质长椅之间,呼吸急促而温热。
“我们结婚十年。”
“你给我生了个女儿,现在说散就散。”
“你拿着协议上的那点钱,不觉得亏得慌吗?”
“那点钱,够你挥霍几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
“还是说,你觉得离婚能显得你特别与众不同,特别有骨气?”
他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上,带着让我窒息的压迫感。
我猛地推开他,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在海风中格外清晰。
“不管钱多钱少,那是我的事,总之不会丢你的人。”
“霍总放心,后半生,我绝不会死缠烂打。”
“日后若是见了,我也会离你远远的,绝不碍你的眼。”
霍征眼神骤然一暗,猛地将手中的手机砸向沙滩。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婚?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就是为了离开我?”
仿佛是预设了很久,那个问题最终还是被他问出了口。
“为什么不要孩子?”
“为什么……连我也不要了?”
昔日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刻写满了质疑、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
我站在海风里,喉头一阵酸涩。
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能说什么?
说我把念念留在霍家,是为了给她一个最好的未来?
说我觉得自己现在的能力,给不了她最顶级的教育和资源?
说我不忍心看着我的女儿跟着我,从云端跌落凡尘,去过平凡甚至拮据的日子?
世界上的理由有千千万万种,我又能选哪一种说给他听?
没有人会信的。
在霍征眼里,在世人眼里,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主动放弃自己的孩子?
除非她冷血无情。
除非她贪图享乐,贪图自由。
——除非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捞女。
……
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不要就是不要,这需要理由吗?”
霍征死死地盯着我,眼底的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冷漠。
“林晚,你太清高了。”
“清高得……让人觉得可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尽嘲讽的笑意。
“还有,你也太偏激了,非要跟我闹到这一步。”
“我们只是做不成恋人,没必要非得当仇人。”
一字一句,带着彻底的否定。
否定我忍痛放弃孩子的苦心。
否定我坚持离婚的决心。
否定我所有的情绪爆发和底线坚持。
霍征就是如此的傲慢,如此的高高在上。
他站在道德和金钱的制高点,肆意评判我,践踏我。
贬低我所做的一切决定。
就连我当年捧到他面前的那颗真心,他都恨不得将其贬低到尘埃里,再狠狠踩上一脚。
……
这次,我难得地收敛了浑身的刺,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唇相讥,只是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笑意。
“霍总的话,讲完了吗?”
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黏腻地扑在脸上。霍征站在那辆黑色的迈巴赫旁,精致的眉眼间压抑着显而易见的暴躁。
“说完了,就请回吧。”我不欲多言,下了逐客令。
霍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他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死死地锁住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或是不舍。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身的寒气转身拉开车门。隔着那一层单薄却坚硬的前挡风玻璃,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最后一次交汇。
霍征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不轻。即使隔着玻璃,我依然能读懂他的口型:“林晚,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应,甚至连最后的一丝体面都懒得维持,直接转身顺着小渔村锈迹斑斑的指路牌向前走。路过一个充满污渍的垃圾桶时,我随手将手里那个装着他送来所谓“赔礼”的便利袋投了进去。
“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彻底落了地。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视线漫无目的地追随这一只孤零零的海鸟,看它在灰蓝色的天际盘旋、俯冲,最后消失不见。
后悔吗?
或许会有那么一瞬间吧。
但若是继续留在那座名为霍家的华丽牢笼里,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虚耗光阴,我只会比现在更后悔一万倍。
……
时光回溯,从我第一次心如死灰地将离婚协议书甩在桌上,到如今尘埃落定,整整过去了两年的光景。
这两年里,霍征的态度经历了一个极其可笑的抛物线。从最初高高在上的嗤笑与不屑,到中途惊疑不定的试探,再到如今近乎卑微的讨好,甚至是手段尽出的威逼利诱。
三年拉锯,不仅我也换了心肠,霍征也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可无论他如今怎样试图填补那些裂痕,怎样在这个破碎的瓷器上描金绘彩期待重归于好,怎样口是心非地用强硬来掩饰挽留,我们之间那条横亘的鸿沟,早已被时光和泪水填满,再也跨不过去了。
……
驱车回到南湾别墅时,天色已晚。
这是我早年未雨绸缪,用私房钱置办的一处产业。地段虽算不上寸土寸金的顶级豪宅区,但胜在幽静,私密性极佳,周围绿树成荫,没有人会来打扰。
洗漱完毕,我在这个不属于霍家的空间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意识逐渐下沉。
梦境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将我卷回了那几年与霍征闹得最难堪、最鲜血淋漓的岁月。
……
最初发现霍征出轨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无数个孤寂难熬的深夜,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一遍遍上演着荒谬的剧本: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推门而入,满脸愧疚地抱着我道歉,告诉我那些暧昧的短信、深夜的未归、衣领上的香水味,统统都是狗仔为了博眼球编造的谎言。
只要他肯这么说,哪怕再拙劣,我都愿意像个傻子一样去相信。
那时候的我,卑微到了尘埃里,一次次在心里拉低自己的底线。我一遍遍给自己洗脑:只要他肯回头,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也会试着把这根刺吞下去,原谅他的。
可现实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一次又一次地将我那点可怜的幻想打得粉碎。我像个拾荒者,蹲在地上捡拾着自己碎了一地的心,拼命地想要把它补好,期待那个浪子回头的奇迹。
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次都没有等到。
一次……都没有。
……
霍征养在外面的那只“金丝雀”,名叫谭絮。
其实早在五年前,命运就曾让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她还是霍征名义上的助理,来霍家老宅取一份遗落的紧急文件。与霍征身边那些花枝招招、恨不得把野心写在脸上的莺莺燕燕不同,谭絮给人一种过分低调的错觉。
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得找不出一丝瑕疵,手腕上挎着一只爱马仕的基础款,嘴角挂着恰到好处、挑不出错处的职业化微笑。
看到我抱着孩子下楼,她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她非常谦卑地弯腰同我打招呼,态度恭敬得让人挑不出刺来。
只是,她那双看似温顺的眼睛,却状似无意地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的脸和略显臃肿的身材。在捕捉到我因熬夜带娃而枯黄憔悴的脸色时,我分明看到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了然,以及藏得极深的轻蔑。
“霍太太,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却像针一样扎人:“听说您生女儿时遭了不少罪,女人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爱惜自己才是。”
聊上几句后,她开始若有若无地话里藏针,感慨道:“其实见您之前我一直很紧张,没想到您这么……亲切,和我想象中的霍太太不太一样。”
言下之意,原来霍征家里的黄脸婆,也不过如此。
……
临走前,谭絮以工作对接方便为由,加上了我的联系方式。
后来的日子里,这便成了她向我示威的战场。她经常会“手滑”发过来一些照片:霍征解开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一只男人的手在切牛排,或者是深夜酒店的一角。
等我满腹疑窦地扣去问号,她又会紧急撤回,发来一个俏皮的表情包,抱歉地说自己发错人了,那是发给她男朋友的。
……
那段时间,念念才刚满月。
因为是早产儿,身体底子弱,我把全部的心血都熬在了孩子身上,整个人确实憔悴得不成样子,连镜子都不敢照。
但我并不觉得,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有任何立场站在道德高地上评价我。
那天晚上,积压已久的委屈爆发了,因为谭絮那些阴阳怪气的“手滑”,我和霍征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
霍征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和冷漠。
“你肯定误会了,林晚,你能不能别总是无理取闹?”
“她只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下属,私下里我们没有任何越界的关系。你是不是在家闲得太久,得了产后抑郁症啊?别整天疑神疑鬼的,把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人是会生病的。”
我颤抖着手找出谭絮那些茶里茶气的聊天记录,将手机屏幕怼到霍征眼前。
霍征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视若无睹地推开我的手。
我万分崩溃,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连看一眼证据都不愿意,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包庇她,是不是从未相信过我的话。
可回应我的,只有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已经睡着了。
深夜的卧室里,我孤零零地站在床边,手脚冰凉刺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演独角戏的小丑,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
其实,霍征有一句话说得对。
当一个人的情感长期找不到出口,一直处于压抑和自我怀疑中,是真的会生病的。
我真的病了。
那段时间,我时常陷入一种可怕的混沌状态。大脑像是解离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然后突然回过神来,惊恐地质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是谁,我在哪。
我开始极度怀疑自己当初做出的所有决策,包括结婚,包括生子。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是否……念念就不应该出生?
她的父母已经貌合神离,不再相爱,她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真的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吗?
每当看到摇篮里熟睡的孩子,我的心就绞痛得无法呼吸。哪怕她一出生就站在了罗马,哪怕她的家世可能超过这世上 99% 的人,我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担心她过得不好,担心她将来会重蹈我的覆辙。
我忍不住设想最坏的结果,焦虑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小生命生出如此厚重、如此牵肠挂肚的感情。为了她,我必须活下去,必须清醒过来。
……
最后一次去捉奸,是在念念三岁那年。
我冲进酒店房间,像个疯婆子一样,把所有的体面都抛诸脑后,声嘶力竭地质问霍征为什么要这样践踏我的尊严。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系着衬衫扣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晚,变心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的声音平静而残忍:“我给你答案了,你现在满意了吗?”
“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累,非常累。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脸,甚至和你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让我觉得窒息,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是喜欢新鲜的、漂亮的、年轻的肉体和灵魂,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吗?现在你满意了吗?告诉我,你满不满意?”
……
从酒店出来后,我和霍征彻底撕破了脸。
我没有开车,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凄凉。
霍征说变心不需要任何理由,可我真的好想冲回去摇醒他,问问他:那我们的过去算什么?
那些记忆难道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我们曾手牵手在湾仔海滨长廊上喂流浪猫,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侧脸上,他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信誓旦旦地讲他是如此爱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我面前,甚至为我付出生命。
我想起在香江凛冽的海风中,霍征敞开那件卡其色的风衣,把我紧紧裹进他温暖的怀抱里。
我们依偎着一起看落日熔金,海浪拍打着礁石,他笑着揉乱我的头发,满眼宠溺:“我们怎么这么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想起我们一起在国外留学的那几年苦日子。霍征心血来潮发誓要成为中华小当家,可每一次下厨都以炸厨房告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我们只能守着一桌子焦黑的“黑暗料理”,一边吃着昂贵的中餐厅外卖,一边互相嘲笑对方的狼狈。
过往的记忆,难道统统都是假的吗?
我们相知相爱的那 10 年青春,又算什么呢?
难道在他眼里,真的就如此一文不值,不值一提吗?
我边走边哭,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那些曾经甜蜜得让人心颤的过往,此刻却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钝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的心,割得我鲜血淋漓。
在我人生还懵懂无知、不懂什么是爱的时刻,是霍征主动接近我,靠近我,教会我如何去爱,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爱我。
可后来,也是他先把那份爱抽离得干干净净。
将他从前说的那些海誓山盟全部推翻。
将我上上下下全身的毛病挑剔个遍,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最后,再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入戏太深,不知好歹。
……
那天夜里风很大,我在冷风里走了很久很久,脖子都僵硬了,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不断回头。
我在卑微地希冀着,希望下一秒霍征的车灯就会划破黑暗,他会追上来,像以前那样抱住我。
每一次转头,我都暗暗在心里对自己发誓:只要他肯来找我,只要他说一句软话,我就原谅他,真的,最后一次。
身后突然传来了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有人开了远光灯。
我惊喜地猛然转头,那一瞬间心跳都漏了一拍。
然而,车子呼啸而过。
不是他。
我一个人在外面孤魂野鬼般游荡了一整晚。
路过了无数辆车,没有一辆是他的,没有一个人是他……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步行去了医院。
躺在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我感觉到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连同那卑微的爱意,也一同消失殆尽了。
……
搬出霍家的第二个月,台风季来了。气象台发布了八号风球预警,全市中小学生停课。
趁着雨势稍歇的间隙,我开车停在了霍家雕花大门的门口。
霍家的家庭教师抱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念念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我。
我笑着道谢,将一个准备好的厚厚红包塞进她的口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多谢你照顾我们念念。”
单手熟练地抱着孩子,我拨通了霍邱美珍——我的前婆婆的电话。
“谢谢妈。”我改口还需要时间,或者说,这是一种策略,“等风球过了,明天我会把孩子送回来。”
念念软乎乎地靠在我的怀里,一双大眼睛狡黠地看着我,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妈咪,我们要去哪里玩呀?”
我忍不住亲了亲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去妈妈那里住一晚上好不好?妈妈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
……
打开后车门,念念像只灵活的小猴子一样跳了上去。
她是个精力充沛、极爱运动的孩子。
18 个月的时候就开始学平衡车,满院子乱窜;三岁半时,已经能熟练地滑三轮滑板车;去年开始学游泳,在水里像条小鱼;今年,更是正式入门网球,在小场地上练专为低龄儿童设计的红球,挥拍的动作有模有样。
我时常告诉她,女孩子不一定要文静,我希望她像小牛犊一样强壮、结实。
而这个“强壮”,无论何时,都不是贬义词,是她行走世间的底气。
我心里很清楚,借助霍家庞大的资源,我可以把我的女儿培养成自信、张扬的女王。我会利用一切手段给她铺路,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而她,不需要为了满足任何人的期待而活,不需要像我一样委曲求全,只需要健康平安、肆意快乐就好。
平心而论,霍征或许是个烂透了的丈夫,但他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念念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目前唯一的骨肉,他视若珍宝。
而我那从小就有小资情结、眼高于顶的婆婆霍邱美珍,虽然总是看不起我的出身,对我总是淡淡的,但她对这个孙女却是实打实的疼爱。
霍家五代单传,家规里继承人不分男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念念大概率会是霍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
所以,把孩子交给霍家抚养,我很放心,这是为了念念的未来做出的最优解。
……
然而,第二天,没等我把孩子送回去,霍征就迫不及待地找上了门。
看着在儿童房里呼呼大睡、毫无防备的念念,霍征明显松了一口气,轻轻掩上房门。
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我,他脸上闪过一丝后怕,语气不善:“如果你敢带着孩子躲到国外,让我找不到……”
“我不会。”我平静地开口,打断了他毫无根据的臆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带她消失。”
我很清楚把念念留在霍家意味着什么,那是为了她的前途。
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心甘情愿,也问心无愧。
我不会既要又要,自私地撺掇孩子与我站在统一战线,给她灌输仇恨,忽悠她同她的父亲以及祖母对立。
我也不想让那么小的孩子,夹在复杂的婆媳关系、破碎的夫妻关系之间左右为难。
“我上个月带念念去迪士尼拍了很多照片,特意在家里做了一个照片墙,这次接她出来,只是想带她看看,顺便陪她玩玩。”
霍征沉默了片刻,看着我淡然的神色,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你不跟我闹,不和我分开,那……”
“霍征,你要用女儿来威胁我复婚吗?”我轻声问,目光如炬。
霍征怔了一瞬,似乎被我眼中的冷意刺痛。
“林晚,在你心里,你就这么想我?”
“抱歉。”我思量片刻,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你在我这里,思想道德水准确实不高,我也确实无法高估你的人品。”
“林晚!”霍征恼羞成怒,收起所有试探,表情严肃起来,露出了商人的獠牙。
“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如果我坚决不同意离婚,我们就只能不停地打官司。你耗得起吗?没有三年五年,你根本拿不到判令……”
霍征的无耻程度,总会一次次刷新我的下限。
这一次,我没有像只刺猬一样同他针锋相对,而是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你知道吗霍征?其实除了念念,我们本来……还有过一个孩子。”
霍征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
我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讲着那段尘封的往事:
“那天从酒店捉奸出来的晚上,我在雨里走了很久很久,浑身都湿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骗自己,只要你追上来给我披件衣服,和我道歉,我一定会原谅你。”
“可你没有,你从未出现。而我们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绝望,不愿意留下……”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时,我迷迷糊糊听见医生遗憾地说,我可能怀孕了,但情况很不好。”
“昏睡中,我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我梦见那是一个小女孩,有一双和你一样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和念念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梦里我看着她,心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我什么都不要了,不要你的爱,不要你的怜悯,也不要你的浪子回头,我只想陪着我的两个孩子长大。”
“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护士冷冰冰地告诉我,我自然流产了……”
那天,我在病房里崩溃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地想要回忆梦里那个孩子的脸,想要记住她的样子。
可记忆却像手中的沙,越来越模糊,我怎么也记不清了。
在这个世界上,本即将多出另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可她,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就因为她父亲的冷漠,匆匆离去。
多可笑,我的人生似乎被下了诅咒,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当我想拼命留住某些美好的东西时,总是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最后却还是两手空空,什么都留不住。
霍征脸色惨白,满脸崩溃地看着我,声音颤抖得厉害:“你讲这些……是真的吗?林晚,你别骗我……”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看向窗外那倾盆而大雨。
台风虽然停了,可这场雨,似乎还要下很久很久。
“霍征,如果你对我、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有半分愧疚的话,就不要再暗中动手脚阻挠离婚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
念念在我这里多待了好几天。
送她回霍家老宅那天,我收到了霍邱美珍的短信,她希望能和我单独谈谈。
在那间挂满名贵字画的书房里,茶香袅袅,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如果您是来做说客劝我回去的,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霍邱美珍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我不是劝你不要离婚的。”
我有些意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知道,是霍征对不起你。”霍邱美珍说这话时,情绪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长久以来,她对自己的儿子向来是无脑护短,持全肯定的态度,确实从未听她说过这样的话。
……
霍邱美珍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苦笑一下,眼神变得悠远。
“我也是女人,林晚。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看在眼里,我知道在这段婚姻里,你受了很多委屈。”
她拉开红木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霍征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接过一看,是一份拟定好的离婚补充协议。
上面的财产分割条款,比之前律师给我的那份更加优厚,几乎是让我分走了霍征半数的身家。同时,霍征郑重申明,将与我共同拥有女儿的监护权,绝不剥夺我探视和抚养的权利。
“他签字了?”我问,心中莫名一紧,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签了。”霍邱美珍点头。
“那天从你那里淋雨回来,他在祖宗祠堂里跪了一整夜,谁劝也不听。隔天下午从公司回来时,他把这个交给了我,神情颓废,让我务必亲手转交给你。”
我沉默地看着协议书上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霍征一向是这样的人。
爱的时候不纯粹,总是掺杂着权衡利弊。
恨的时候又不彻底,总是在最后关头心软。
“谢谢您送来。”我将协议书合上,放在桌上,“我会让律师再看一下细节。”
婆婆点点头,起身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突然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我说:
“其实,林晚,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很羡慕你。”
我微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霍征他父亲……年轻时也是个风流种,有过不少女人。”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我从来没有勇气像你这样决绝地离开。”
“我舍不得霍太太这个头衔带来的富贵生活,又想死要面子活受罪。所以,我不想离开,也没办法离开。”
“我年轻时过得很不自在,每天都要斗智斗勇。霍征他父亲养在外面的那些女人很嚣张,甚至敢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一直等到他死了,入土为安了,我的日子才算真正清净好过起来。但那时候,我的大半生也已经耗在这些烂事里,没有了。”
“所以,我其实是佩服你的。佩服你有勇气割舍这一切,做我这辈子都不敢做的事。”
说完这些,霍邱美珍推门离开,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是单纯地势利眼,看不起我的出身。从未想过她那些冷嘲热讽的背后,可能隐藏着这样扭曲而悲凉的心理映射。
……
没了霍征的刻意阻挠,我和他的离婚申请顺利进入了法院排期阶段。
等后期书面审理流程走完,法庭就会颁布暂准判令。
再过几个月,等最终判令拿到手,我和霍征的婚姻关系就会在法律层面上正式解除,再无瓜葛。
……
几周后的一个午后,我接到了来自霍征助理周特助的电话。
“林小姐,霍总住院了。”周特助声音焦急,直截了当地开口。
我猜出了他的意图,保持着该有的冷静与疏离。
“周特助,我们已经签署协议离婚了。他的私事,我不好再参与。”
“我知道这很不合适,”周特助急切地打断我,“但霍总伤得很重,昏迷中一直在叫您的名字。”
“医生说,他情绪极度不稳定,有自毁倾向,需要静养,但他拒绝配合治疗,砸了所有的点滴瓶……”
到达医院 VIP 病房时,霍征正陷在昏睡中。
他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着血迹,脸颊处有大片的淤青,看起来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此刻的他,脆弱不堪,面色惨白,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豪门贵公子。
我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往事突然像走马灯一样涌上心头。
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我生病住院动手术。霍征推掉了所有价值连城的会议,放下所有工作,整日整夜地守在我的床边,胡茬都顾不上刮,哪怕我翻个身他都会立刻惊醒。
如今,风水轮流转,躺在病床上的人变成了他。
而我们,也不再是那对恩爱的夫妻。
霍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看到我时,他眼神恍惚,声音沙哑得像吞了炭:“林晚,是你吗?还是……我在做梦?”
“周特助打电话告诉我你受伤了。”我后退半步,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语气平静。
霍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试图挣扎着坐起来。
我下意识地上前想扶他,手伸到一半,随即又理智地退后一步,收回了手。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霍征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来,像熄灭的灯火。
“谢谢你来看我。”
他苦笑一声,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我以为,你恨透了我,再也不会理我了。”
“我确实不该来。”我垂下眼帘,转身欲走。
“等等!”霍征急切地喊道,因为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离婚流程走得很顺利,没有遇到阻碍吧?你看到了吗?”
我停下脚步,回头点头:“看到了,多谢你高抬贵手愿意放过我,还愿意大度地让我参与到女儿的抚养过程中。”
霍征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痛楚。
“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补偿了……”
良久,病房里只有仪器的滴答声。霍征轻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
“你恨我吗,林晚?”
我认真思考了片刻,诚实地回答:
“不恨。”
恨意味着还在乎,还意难平。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对一个陌生人,是没有恨意的。”
……
霍征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脸悔意。
“我知道我不配求你原谅,我也没脸求你。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晚晚,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应该知道吧,我父亲生前有过很多女人。”
我点头。这是圈内公开的秘密,不算什么新闻。
“从小,我就看着母亲为了家族面子,忍气吞声,维持着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她过得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抑郁,所以她把所有的控制欲和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霍征的声音越发绝望,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长大后,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滥情。我会一心一意爱我的妻子,给她这世上最完美的幸福。”
“但后来,在我二十岁那年,我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我三观的秘密。”
霍征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底一片血红。
“我爸不是天生花心才找那么多女人。他是因为……报复。我那个看起来端庄贤淑的母亲,早年其实有一段持续多年的婚外情,那个男人是她的初恋。”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那个总是高高在上、满口礼义廉耻的婆婆,竟然……
“父亲发现后,为了两家的利益没有揭穿,而是选择了最极端的以牙还牙。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扭曲的默契,各玩各的,在人前维持着恩爱夫妻的假象。”
霍征的嘴角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很可笑吧?我从小崇拜、敬重的母亲,其实也是家庭的背叛者。”
“一直以来,其实我很害怕……”霍征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床单,“越是和你相处,我就越是恐惧。你那么好,那么完美。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我不够好,害怕你会像我母亲背叛父亲那样,突然有一天也背叛我。”
“所以我……我先一步变坏,用那些女人筑起一堵墙。我觉得只要我不付出真心,只要我先背叛,你就伤害不到我。我想保护自己那点可悲又可笑的自尊心……”
一时间,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这并不是他伤害我的理由。
“我不期望你原谅我,”霍征苦涩地笑了笑,眼角滑下一滴泪,“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问题从来不在你。”
“晚晚,我不够爱你,不是你不好,不是你不够优秀,而是我有病,是我有问题。”
“希望以后……离开了霍家,离开了我这个烂人,你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幸福。”
护士推门进来例行检查,我顺势站了起来,趁机告辞。
走到病房门口时,霍征突然叫住我,声音颤抖:“林晚?”
我手扶着门框,回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早点意识到这些心理问题,如果我没有做出那些伤害你的事……是不是,我们的结局就会不一样?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好?”
他的眼中带着最后的一丝希冀,几近哀求地望着我,像个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沉默了片刻,看着他那双曾经深爱过的眼睛,然后轻轻摇头,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
“人生没有如果,霍征。”
背叛就是背叛,伤痕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抹平。
而我,绝不会回头看身后的烂泥。
最相爱的那一年,霍征曾在神像前发誓会爱我一辈子,少一分一秒都不算一辈子。
如今十年一觉扬州梦,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我想,既已无缘,何必再提当年的誓言。
不如,不见,不念。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