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刘巧儿勇敢争取婚姻自由,而台下的新凤霞也真实地活出了这种勇气。
刘巧儿这个角色,对正值青春年华的新凤霞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刘巧儿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也寄托了新凤霞自己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那一句“学文化,这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新凤霞唱出了刘巧儿的心声,也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此时已是红遍全国的新凤霞,对心中的另一半有了明确的想法——这一次,她也要自己找婆家。
当时《刘巧儿团圆》风靡全国,又正值宣传《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新凤霞的婚事一下子成了全北京城关注的话题。
光是她的直属领导李伯钊大姐就为她介绍了不少对象,其中不乏优秀的军政干部。
但这些人与新凤霞心底的择偶标准相去甚远,她拒绝的方式也很直接——不论对方年纪多大,一律称呼“叔叔”。辈分一上去,缘分自然也就断了。
当然,大家都是好意,但这种好意往往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
因为领导从来没有问过新凤霞一个关键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有什么条件吗?”和新凤霞很熟的老舍先生这样问她。
新凤霞歪着头想了想:“有……可也没有。首先人得好!丑俊什么的,看久了都顺眼,心好才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得有文化吧。”
在老舍先生面前,新凤霞总是毫无保留,一口气说了很多。
老舍先生边喝茶边认真地听,放下碗后,在雾腾腾的镜片后转了转眼珠,开始给新凤霞报他认识的单身人选名字。
爷俩儿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当报到“吴祖光”这个名字时,新凤霞脱口而出:“吴祖光不是个老头儿吗?”
老舍先生微笑地看着她:“吴祖光就是个少年郎!是你误会了。”
新凤霞、吴祖光
后来有一次,在北京饭店,新凤霞和老舍先生一同参加周恩来总理为文艺界人士举办的招待餐会。
会上,新凤霞又一次听到了吴祖光的名字,这次是从周总理口中说出来的:“吴祖光回来没有?”夏衍回答:“已经回来了。”
北京市文艺处召开座谈会,地点在北京东城霞公府文艺处楼上的会议室,会场里坐满了专家学者。
新凤霞溜边儿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唱戏她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但开会发言却因为文化水平有限而“过敏”,症状是犯困。
这时,一个年轻人的发言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人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白白净净,鼻梁很高,满头黑发带着微卷,身穿浅灰色列宁装,声音洪亮好听,语言风趣幽默,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干脆爽快。
专家学者们也时常对他的发言报以掌声和笑声,沉闷的会场瞬间活跃起来。这个人就是吴祖光。
会场休息时,大家各自散开自由活动。
吴祖光没有出去,老舍先生上前跟他说了些什么,两人便一道向新凤霞走来。
老舍先生为两人介绍后,新凤霞高兴地和吴祖光握手:“您好!我还以为您是老头了,那该叫叔叔的,现在我不叫了。”
吴祖光没理解其中含义,老舍先生却心中有数了:“凤霞,看来我这事办得不错。”
新凤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坐下,没想到吴祖光也半蹲在她身边,跟她聊天。
这个举动让新凤霞很意外——平易近人,没架子,她又对吴祖光添了几分好感。
于是新凤霞主动邀请吴祖光看戏。那时的专家学者看完戏常会到后台与演员交流几句,唯独吴祖光从来不去后台。
多年后新凤霞曾问起这个问题,吴祖光回答:“我是个资深戏迷,也票过戏,我最知道演员散戏后已经很疲惫了,巴不得早点卸妆回家休息,何必耽误人家时间呢?”
可这样一来,虽然介绍了、认识了,却总见不着面,关系又该如何推进呢?
新凤霞和照顾她的二姨商量,二姨的意思是直接带话给他。
但这在新凤霞看来“问了等于白问”——哪有姑娘家主动到这个份上的。
同时,自卑感也是一大障碍:吴祖光出身书香门第,是大作家、大导演;自己是从旧社会走来的民间艺人,太主动会显得轻浮。
这天,记者徐琮、老沙又来给新凤霞拍照。
新凤霞想了个主意,趁机说起帮忙找对象的事,条件说得很有特色:必须有学问,会写文章,还得会写剧本——能写话剧、戏曲、电影本,还得会当导演,不能摆架子欺负人。年龄嘛,得三十岁。
两个老记者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些条件过于具体了。
不久,“新凤霞择偶条件很具体”这件事被当作笑话在圈内传开了,唯独吴祖光好像还不知道。
吴祖光还是会来看戏,有时甚至买票请圈内朋友一起来捧场。
结果新凤霞在后台结识了吴祖光在戏曲评论界、电影界的朋友们——蔡楚生、史东山、夏衍等,可就是不见吴祖光本人。
日子一久,新凤霞也怀疑吴祖光是不是有点“滑头”,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天,大众剧场经理盛强——他也是吴祖光的同学——给新凤霞捎来话,说吴祖光约吃饭。
新凤霞很兴奋,但一听缘由,兴致就减了一半:原来是《新观察》杂志向吴祖光约稿采访评剧新星新凤霞。这不还是公事吗?
不过能见到吴祖光总是好的,万一他因公而有私心呢?真得当面问问他怎么想的。
饭局约在泰丰楼。
盛强带了新凤霞同去,到了包间一聊,果然真的是公事。
基本上没有一句闲话,就是吴祖光采访新凤霞,并认真做了笔记。
新凤霞只夸了吴祖光一句嗓子好,吴祖光便详细讲了自己票戏的经过,态度认真,毫无敷衍。
两人在泰丰楼门口道别,新凤霞注视着吴祖光的背影目送他离开,相信了眼前这个人是个真正的“书呆子”。
危机往往伴随着转机。
不久,全国召开青联代表大会,大会指定新凤霞发言,通知得很急。这时新凤霞还不识字,别说发言了,急得快要发病才是真的。
“吴祖光”三个字闪过脑海,新凤霞站起身就冲出家门,把正端水果出来的二姨吓了一跳。
她跑到公用电话旁,抄起电话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那头刚接起来,新凤霞便自报家门:“我是新凤霞!”
对方一愣,随后接道:“我是吴祖光。”
“我有急事,我不认识路,找不了您,您能来我家一趟吗?”
“那……那我现在就过……过去吧。”吴祖光吓得嘴都瓢了。
“好!我等你!”“啪”的一声放下电话,新凤霞的心还跳得厉害——这种没头没脑、单刀直入的对话,真值得载入恋爱手册。
她扭头就走,突然想到没给钱,转头掏钱时,才发现守电话的大妈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你就是新凤霞呀,我说看着眼熟呢。”
新凤霞此刻没有半点寒暄的心情,点点头放下钱,又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回到家,新凤霞站起来又坐下,一会儿去园子里剪下一把芍药花,把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只要是敞口的都插满,连茶缸子也不放过;一会儿点上一支玉兰香,没平静一会儿又弄灭,然后再点上;香烟、火柴拿出来又放回去,又拿出来。
二姨像看病人一样看着她,也不敢问,只是看出一会儿有贵客到,转身去厨房泡茶。
吴祖光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当时借住在《新民报》报社宿舍,院里住着好友黄苗子、郁风夫妇,二楼还有音乐家盛家伦。黄苗子夫妇看到吴祖光火急火燎的样子,忙问:“祖光,出什么事了?”
吴祖光推着车严肃地说:“我现在就得走,是新凤霞叫我马上去她家,吉凶祸福全不知道。如果11点我还没回来,你们到虎坊桥大街新凤霞家找我。如果出了事,你就想办法救我;如果出大事了,请打电话给上海我家。”
说完,他大义凛然地跨上车,风也似的去了。
新凤霞按捺不住,索性站在门口等,心里胡思乱想:会不会自己太唐突了?一个电话就把人叫来,人家还马上答应了,来了就求人帮忙,一点过程都没有……
正想着,吴祖光骑着车由远及近而至。
新凤霞赶忙迎上,吴祖光一个漂亮的拐把轻松躲过,停稳了车,避免了一场事故。
“我尽快赶来了,不晚吧?”新凤霞点点头,把吴祖光让进屋。
端上一杯沏好的茶,递上香烟,吴祖光抬手示意:“谢谢,我不会抽烟。”
好,吴祖光同志又加一分。
新凤霞从小在戏班后台看人抽烟、吸鸦片,在她看来抽烟跟吸毒没什么区别。
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面对面坐着。
新凤霞看着吴祖光询问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我请您来,是想求您一件事。全国青联开会,要我在大会上发言,我不会,我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这不是唱戏,我又不会写。你能不能帮帮我?”
“可以,这算不得是帮忙。”吴祖光条件反射般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又叫新凤霞找来几张纸:“你说我记。”他摆好了阵势。
两人弄好发言大纲,时间也不早了。
吴祖光想起与黄苗子的约定,站起身要走:“这样,我回去就为你写好,明天一早8点我给你送过来,陪你把发言捋一捋。”
新凤霞想着明天又能见面,心里高兴,把人送出大门口,一直到看不见影儿才回屋。
两人的首次单独会面犹如夏日午后的太阳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彼此的好感每刻都在生发,可每次见面都是谈工作,“正经”话一句也不说。
黄苗子和郁风在家,一个写字,一个画画,眼睛也时不时瞄一下时钟,偶尔对视,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祖光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门口有人轻叩,黄苗子打开门——不是吴祖光是谁。
吴祖光也不搭话,径直走到沙发坐下,发着呆。
黄苗子和郁风坐在对面,比吴祖光还着急:“什么事?说说呀?见到新凤霞没?”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我帮她写发言稿,明天一大早我还得送去,她文化底子差,可能还得再帮她记记稿子。当然了,这样的民间艺人直爽,说话也比较痛快,我是很愿意为她服务的。”
吴祖光轻松的口吻里透出一丝失望。
黄苗子笑了:“我看是好事。我听那些记者说,她要找对象,必须是编剧导演,还得是三十岁,这不就是你吗?新凤霞这是抛绣球,你是应选接绣球去了。”
“不会吧,我们今天除了弄她青联发言的稿子,旁的话她可一句没说呢。”吴祖光说着,摸了摸胸前口袋上插着的钢笔。
“那你希望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吴祖光请喝茶,今天麻烦你跑一趟,你看我嫁给你行吗?’”黄苗子“得理不饶人”地调侃。
吴祖光白净的脸通红,有些挂不住。
郁风打了黄苗子一下:“女青年这么突然打电话叫你去,也许真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徐琮他们正到处宣传新凤霞家里‘选婿’,行啦,你们见上面就行啦。”
吴祖光从在文艺处蹲在新凤霞身旁那一刻,就对她有好感,到现在都记得两人握手时的柔软。
越是接触就越有好感,数次买了戏票去看她的戏,散场时自己却跑得比谁都快。
大众剧场经理盛强其实是自己的同学兼好友,请他约了新凤霞吃饭,最后却正正经经地一顿采访。
今天新凤霞一个电话,他没问事由,骑上车就飞奔而去,见了面却还是没挑破那层窗户纸。
内心的好感越浓,那些倾慕的话反而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吴祖光不知如何开口。
而对于新凤霞来说,吴祖光帮助她研究写稿的一幕一直在脑中循环播放。
她是诞生于旧社会的民间艺人,最大的遗憾和短板就是没文化、不识字。
对于文化人,新凤霞是有执念的。
吴祖光不仅是个文化人,还是剧作家、编剧、导演,两人合璧几乎涵盖了演艺事业的一条龙产业链。人还长得帅,个头儿虽说不是那么高,但比她高就行了。
总之想到吴祖光,新凤霞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明天还能见呢,新凤霞想着,带着笑意,不知不觉甜甜睡去。手上、腿上被蚊子咬出无数大包,她也浑然不觉。
第二天早上,指针刚过8点,吴祖光已准时出现在新凤霞家门口。
到了屋里,他把写好的发言稿拿出来,先念给新凤霞听。
新凤霞作为口传心授练出来的戏曲名角儿,记忆力受过严苛训练,不到半个钟头,包括标点符号的停顿、语气,都已拿捏自如。
吴祖光钦佩新凤霞惊人的记忆力,夸赞了两句,然后两人又没了话——可吴祖光又不愿意走。
新凤霞看着这个“书呆子”,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演的《刘巧儿》您看过吗?”
她率先开了腔。
“看过,真好!唱、做都很新鲜,很有魅力,非常有魅力!”吴祖光忙不迭应和。
“前门大街的买卖家大喇叭,到处都放巧儿唱的:‘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了他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这唱词是我自己编的,您知道吗?”新凤霞说完,害羞地低着头。
吴祖光恳切地说:“对,配合宣传《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这出新戏很受欢迎,家喻户晓了。”
闯荡江湖多年的新凤霞此刻心里也不得不惊叹吴祖光的“呆”——再这么耗下去,这弯拐到前门再回来,他也明白不了自己的心意。
实在想不通他那些感情真挚的剧本是怎么写出来的。
新凤霞从艺以来,每一步都是靠自己拼命争取得来的,看来这次找婆家,也得靠自己了。
“我想跟你结婚,你愿意吗?”新凤霞抬起头,双眼直视吴祖光。
吴祖光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提问“轰”得脸通红,就像昨晚在黄苗子家里的沙发上一样。
“我……我离过婚”,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知道啊,老舍先生跟我说过的”,新凤霞毫不意外,“您跟她性格不合,是她提出分开的,曹禺先生也说您二位不合适,不是吗?”新凤霞眨着大眼睛,真诚、率直。
“你知道的还挺多。”吴祖光没想到新凤霞的“求婚”如此直接,但对于这种爽直、不做作,他十分欣赏,只是这种突然袭击,他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你让我考虑考虑。”
新凤霞觉得心中一阵刺痛。她是个把自尊心看得很重的人,能够这样直接跟吴祖光表白,已是作为女人的极限:“唉!真是一盆凉水泼头,是我没看准人。”
吴祖光“腾”地站起身,双眼迎上新凤霞略显失落的目光:“我得向你一生负责!”
这一瞬间,新凤霞相信了,这就是她要找的对的人。吴祖光后来也确实兑现了向新凤霞一生负责的承诺。
话都说开了,两人也一下轻松了。
吴祖光这才发现,新凤霞的胳膊已经被她挠得又红又肿,全是血道子。
新凤霞见吴祖光打量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捂住胳膊:“院里都是花,屋里蚊子太多,咬得我成了花瓜了。
”“是,夏天蚊子是多,您别拿我当花蚊子就是了。”吴祖光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幽默之神再次眷顾了他。
晚上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新凤霞还有演出,约好了吴祖光去看。
二人一同出门,新凤霞欢天喜地去戏院,吴祖光也骑车走了。
当天晚上,中和戏院,吴祖光没有来。
新凤霞的气不打一处来。散了戏,她走在回家途中,越走越急,气得直喘:“说好了来看戏,就不来!我那么上赶着,跟他说的都是心里话,他准是认为我特轻浮了!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新凤霞停下脚步。
“不会!他能出什么事儿,要不就是有女朋友,不告诉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朝三暮四的,你吴祖光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我这样的!”
就这么气着走着,一抬头,已经来到家门口,自己房间亮着灯。
新凤霞心中一动,快走几步推门进屋:“二姨!二姨,是有人来了吗?”
厅里没人,她冲到自己房间——床上多了一顶崭新的珍罗蚊帐,二姨正摸着蚊帐啧啧称赞。
“回来啦,帮你写东西那位先生真是好人。我刚吃完晚饭,他就又来了,我让他上剧场找你,他就说啊,他不看戏,也不找你,说蚊子多,先得把蚊帐挂了,唱一晚上戏再睡不好,身体要垮的。自己带的家伙,爬高上梯的,挂好蚊帐就走了,茶都没喝一口。还说让你回来看看,用着不合适就打电话给他,他再给调地方。”
新凤霞的心思早在这顶蚊帐上,心里的怒怨也烟消云散。
嘴上应着二姨,心里甜得不行——横看竖看,再退后两步,这哪里还是蚊帐,在她心中简直是艺术品了。
心上人亲自挂的蚊帐,堪比七宝锦襕袈裟。果然,一夜好眠,一只蚊子也没得逞。
全国青联代表大会上,新凤霞的发言不出意料,非常成功。
怕什么来什么,全国妇联又邀请她在妇代会上发言;想什么来什么,新凤霞和吴祖光又有了相处的机会。
两人约好的那天,新凤霞又被临时叫去文艺处开会,好说歹说推脱不掉。
打电话已经来不及,人估计都在路上了,只能留纸条。新凤霞对着纸笔发呆,写了撕,撕了写,搞得满头大汗,还有几个字写不出来:“祖光:我开会,你在这里休息,今天晚上记得来看戏。”
好不容易凑合写完,抬腿出了门。
这一天开了一整天的会。晚上扮好上台,新凤霞偷偷往台下瞄,左右还是没看见吴祖光。
这次她倒没生气,反而有点没脾气了:“祖光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自由散漫,还有点磨叽,叫两回都不来,也没个理由。”
她心里使着小性子,自顾自给未来的丈夫下着定义。有了上次的经验,她也没再联系吴祖光。
结果第二天晚上,吴祖光和音乐家盛家伦来看戏了。
吴祖光梳着背头,腰板挺得笔直,就坐在第一排,美滋滋地看着新凤霞,搞得她又好气又好笑——给你留票你不来,没给你留吧,你自己又跑来了。
散了戏,吴祖光冠冕堂皇地来后台看新凤霞。
进了化妆室,新凤霞劈头就问:“我叫你昨天来看戏,你怎么不来呢?戏票都作废了!”
吴祖光看着嗔怒的新凤霞,心里十分喜欢,笑嘻嘻地说:“你叫我今天来的呀。”
说着从兜里掏出字条——满篇的错别字放在一边,“明天”两个字歪七扭八地躺在字条上,委屈地看着新凤霞。
据说,从此以后,新凤霞再也没有给吴祖光留过字条。
新凤霞和吴祖光恋爱了。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但放到唱红了《刘巧儿》的新凤霞身上,又似乎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首先还得过领导这一关。
新中国成立不久,始终有些人对归国人员持怀疑态度。
领导的意思是,新凤霞扮演的刘巧儿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普及有广泛意义,她本人也成了翻身妇女的典型,婚姻大事很受关注。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找一个“白区”的归国人员做丈夫,无论从什么角度都很不合适。
于是文化处的干部找新凤霞谈话:“新凤霞太幼稚,没有经验,更没有理想。终身大事要听领导的!”
新凤霞也是直来直去:“《刘巧儿》台上唱的就是反对包办婚姻,自己找婆家。怎么到了台下我想自己找婆家,就不行了呢?”也对,“我妈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呢”?
坊间流言四起,诸如“吴祖光是香港来的洋派儿,不是劳动人民!什么都见过、玩过,虚伪得很;新凤霞一个民间艺人,又没文化,被耍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女去恩成居吃饭,没好事干”。
这些话在一定程度上困扰着新凤霞,但大家都知道,她不能被激——这些流言蜚语反而坚定了她要尽快与吴祖光结婚的信念。
一个人有名望、地位都是虚的,新凤霞这次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在生活的人,是坦诚善良、平等热情待人的吴祖光。
那些诬蔑他的人都是瞎扯的闲人!那一刹那,新凤霞心中坚定:要快点跟眼前的这个人结婚哪!
从北海仿膳饭庄吃完饭出来,两人在湖边散步,默默无语。
新凤霞突然主动拉住了吴祖光的手,没头没脑地边走边说:“快!我们结婚吧!”
吴祖光也慢慢习惯了新凤霞的单刀直入,一把拉了她站住:“你等一下,总要做好准备吧。”
新凤霞想了想,松了手:“也是!本来咱们去领了结婚证就行了,可是现在他们反对,我就非要办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吴祖光没有回答,新凤霞连珠炮般地接着说:“领导不同意,开介绍信都难,我不管!刘巧儿都要争取婚姻自主呢,我不信这个理讲不通!祖光,倒是你要不要问问你父母的意见呢?”
吴祖光似乎也被感染:“那倒用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也用不着问我的父母,谁也管不着!”新凤霞对着湖面大喊。
第二天,新凤霞起来就直奔大栅栏去定结婚礼服。
新生礼服店的橱窗里有一套上好的白纱礼服,她指着礼服对老板说:“我就要这个!”气势极为惊人。
随后,她又雷厉风行地约好了照相馆、洋乐队伴奏。一切准备停当,她把这些都报告给了吴祖光。
吴祖光愣愣地听完,只说了三个字:“不必要。”
新凤霞双手比划着:“前门大街一条街点着名愿意为我服务,结婚礼服让我挑最好、最贵的,新娘新郎两身白,好看极了,白纱的呀。”
吴祖光拉起新凤霞的手:“您能不跟个小钢炮似的吗?婚是咱俩结,事也是咱俩办,我总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吧。咱们东方女性还是穿旗袍好看,让郁风给你设计一件旗袍。咱别两身白,跟俩洋蜡烛一样,出洋相,再等着让人点了。”
最后新凤霞妥协了——只要能跟吴祖光结婚,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结婚那天,新凤霞穿了郁风设计的紫色旗袍,一件灰色绒背心,黑色半高跟鞋;吴祖光一身蓝色西装、白衬衫。
婚礼场地选在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场面按照新凤霞的要求,甚是壮观。
大厅举行了鸡尾酒会,设自助餐。双方父母均在外地未能参加,也未举行鞠躬礼。
男方主婚人阳翰笙,女方主婚人欧阳予倩,介绍人老舍先生。
文艺界的专家学者来了很多,赵丹夫妇、唐大郎专程从上海赶来,郭沫若夫妇带了孩子参加,郭沫若先生还兼婚礼主持,茅盾、洪深等长辈也应邀出席。
戏曲界从城南天桥到各大剧院均有人参加,天桥的老伙伴以侯宝林为首——侯宝林先生出主意每人抱只鸡来,说是“要用鸡给新郎新娘围起来”。
欧阳予倩先生非常高兴,献唱昆曲《思凡》一段,由音乐爱好者、著名漫画家丁聪伴奏。
现场天桥艺人、卖小吃的摊贩近两百人观礼,来的都是新凤霞的老朋友。
周恩来总理几次打电话表示要来,但由于现场观礼人数过多,保卫部门无法保障安全,只得作罢。
婚后,周恩来和邓颖超约了吴祖光新凤霞、曹禺方瑞、老舍胡絜青三对夫妇到家中做客。
席间,周恩来总理说:“祖光和凤霞结合,是很理想的一对。凤霞是贫民窟长大的戏曲艺人,她可以得到祖光的文化、艺术等各方面的帮助,希望凤霞做一个有文化、有理想、有修养的新社会戏曲演员。最后祝大家幸福快乐!”
新凤霞(1927年1月26日-1998年4月12日)是中国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同时也擅长绘画与写作,被公认为“评剧皇后”,是二十世纪中国戏曲领域的标志性人物。
参考书籍:吴幼麟《百年巨匠-新凤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