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哲中”三个字,在陕西老戏迷耳朵里,就是一口滚烫的羊肉泡——一听见,嗓子眼就自动冒热气。
可热气不能总靠回忆,得有人添柴。2023年,陕西省把“添柴”做成了基金:财政一次性拿出500万,起名“任哲中秦腔艺术传承基金”。
钱不多,但指向极准——只干两件事:让年轻人唱老戏,让老戏回到年轻人面前。
基金到账三个月,《周仁回府》《火焰驹》《三滴血》三部任派招牌戏同时复排。
挑梁的小生叫王航,1998年生,之前是短视频平台跳“戏腔变装”的网红。
排练第一天,老琴师把板胡一拉,王航直接腿软:任派唱腔里藏着“抖肩、偷气、闪板”三连招,抖音滤镜帮不上忙。
老办法——“口传心授”四个字重新出山;新办法——排练厅装了360度摄像头,AI把王航的声带振幅、胸腔共鸣打成曲线,跟1959年任哲中的录音波形叠在一起,红线追蓝线,差0.1秒亮红灯。
三周后,王航的“任派哭腔”曲线与蓝线重合率97%,老琴师终于点头:味儿对了。
首场演出在易俗社小剧场,台下坐满00后,散戏后观众席手机手电筒一片,像给老艺术打了一场应援灯牌——这是基金最想看到的画面。
戏演完,得让戏本留下。2021年,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把任哲中1956—1992年间手写的37个剧本、2000多条眉批重新校注,推出《任哲中演出剧目集》增订版。
新书最香的不是纸,是夹在后册的U盘——8段未公开录音,其中一段是1963年他在陕南镇巴县扶贫演出后,被老乡围着加唱《祭灵》的实况。
录音里,你能听见山风把话筒吹得呼呼响,还能听见台下小孩哭、母鸡叫,真实得像把黄土一把按在你脸上。
为了这段音,编辑组在镇巴档案馆蹲了半个月,从一堆发霉的钢丝带里,用磁粉修复液一点点“救”回来。
书出版当天,5000册一抢而空,二手平台溢价到300元一本——知识付费时代,老剧本也能成“硬通货”。
书有了,人却不在了,怎么让没见过任哲中的人“见”到他?2024年五一,西安易俗社文化街区开出全国首个“秦腔全息数字展馆”。
进门先看见一台老式“延安牌”汽水机——这是任哲中1958年从上海演出回来,舍不得喝,把汽水瓶绑在火车行李架上,带回西安给徒弟的“奢侈品”。
汽水机旁边,全息舱启动,一束光打下,任哲中穿着《周仁回府》的青素褶子,一步跨出,抖肩、偷气、闪板,三连招一气呵成。
观众伸手,影像穿过指尖,像抓一把空气,却真切得让人眼眶发热。
展馆出口有块电子墙,滚动显示全球观众留下的弹幕——“爷爷唱得比我刷的短视频还带劲”“原来老陕的rap叫秦腔”……数字技术让黄土高坡的吼声,在光纤里跑赢了时间。
有人担心:技术再炫,流派断了咋办?
放心,任派唱腔早在2017年就被列入陕西省非遗,传承谱系写得很清楚:第一代任哲中,第二代李梅、李小锋,第三代李娟。2023年,李娟凭任派代表作《白蛇传·断桥》摘下第3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评奖现场,她故意把“任派哭腔”提前半拍,评委席瞬间安静——这是师父的师父才用的“闪板杀”,年轻人不仅没丢,还玩出了新刀花。
颁奖词里写:“让传统在自律中自由”,一句话,把流派活下来的秘密说透:先守正,再出奇。
镇巴县那边也没让故事停在1963年。2022年,当年任哲中搭土台子的河滩立起一块黑色花岗岩碑,正面刻“任哲中先生在此唱响秦腔”,背面刻“秦腔惠民月”五个字。
每年11月,全县中小学停课半天,师生轮流上台唱秦腔,唱得最好的孩子,县里直接送去西安拜师。2023年冠军是个12岁女娃,唱《三滴血》“路遇”一折,高音拔到B5,视频被省戏曲研究院抖音号转发,点赞破百万,评论区一句话获高赞:“原来扶贫可以扶到嗓子眼。
”
血脉传承更隐秘。
任哲中的外孙女任晓彤,从小在排练厅写作业,别的孩子抄歌词,她抄的是“戏谱”。2023年,她写的现代戏《父亲的字条》拿到田汉戏剧奖,戏里没有一个“任”字,却句句是任哲中:主角临刑前给闺女留一张字条,“戏比天大,人比戏小”。
首演结束,观众鼓掌五分钟,任晓彤在后台哭得蹲在地上——她小时候问外婆“外公去哪了”,外婆回答“去唱戏了,还没回来”。
今天,她用戏把外公“唱”了回来。
基金、新书、全息馆、非遗、石碑、新编戏……一条条线索像戏台上的“马鞭”,虚拟却指代真实,隔空却能赶路。
任哲中1976年去世,按说已“离场”48年,可黄土高原上的吼声没断,一声高过一声。
原因无他:老艺术只要被“用”,就不会被“供”;只要年轻人愿意把老腔当成自己的新声,传统就永远在场。
所以,下次再听见“任哲中”三个字,别只想起黑白照片里那位抿嘴微笑的老生。
想想1998年的王航、2012年的女娃、写《父亲的字条》的任晓彤——他们都在给同一把火添柴。
火不熄,锅就永远滚,羊肉泡就永远冒着热气。
这口热气,穿过钢丝带、U盘、全息舱、抖音弹幕,最终抵达我们的耳朵,告诉我们:
传统不是古董,是活火;谁添柴,谁就能分到一碗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