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的水袖一扬,贵妃的风华便惊艳了东西方,舞台上的男扮女装,是艺术的极致传奇;李玉刚的莲步轻移,将古典之美唱遍四海,荧幕中的雌雄难辨,是流量的时代注脚。可若有人将舞台上的假面戴进生活,用旦角的身段与话术,编织一场长达二十年的爱情骗局,将异国恋人拖入间谍疑云的深渊。这样的故事,又该是何等荒诞与残酷?
跨国相恋在今日早已稀松平常,但若将时钟拨回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红色帷幕下的涉外恋情,无异于在刀尖上跳探戈。那是1964年深冬,北京的寒风卷着碎雪,吹过涉外招待所的窗棂。圣诞节前两天的夜晚,这里正举办一场招待外宾的舞会,水晶灯的光晕里,衣香鬓影与紧绷的神经交织,谁也没料到,一场足以震动全球的迷局,正从这里悄然拉开序幕。
青衣惊鸿:初遇时的身份迷障
舞池一侧的阴影里,刚结束表演的青衣尚未卸完妆。水袖半垂,眉眼间还凝着戏文里的温婉,26岁的时佩璞端着一杯热茶,指尖泛着微凉。没人知道,这位北京京剧团的旦角演员,不仅能在《奇双会》中演绎痴缠情缘,更精通法语与西班牙语。这在彼时的中国,已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关于他的身世,流言在宾客间暗涌:有人说他是副部级干部的亲戚,有人说他来自山东老区,这些模糊的标签,为他添上了一层神秘滤镜。
20岁的伯纳德·布希科,像只误入秘境的雏鸟,在舞池里显得格格不入。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刚从阿尔及利亚调至法国驻华使馆,做着最底层的会计记账工作。他本伴着一位对他颇有好感的英国女伴而来,目光却被那抹青衣身影牢牢锁住。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方美,羞怯中藏着疏离,柔弱里带着坚韧。
伯纳德·布希科
布希科鼓足勇气上前搭讪,递上一张写着自己地址和电话的纸条。时佩璞随手将纸条递给身边的女伴,这一举动让年轻的法国人自尊心受挫。他猛地抢回纸条,涨红了脸强调:“这只给你,不要就撕掉。”或许是这份笨拙的执着打动了对方,时佩璞最终收下了纸条。此后,两人便以“互学外语”为借口,开始了频繁的交往。这个在当时跨国恋人中用滥的理由,成了这场骗局的第一个遮羞布。
蹊跷的是,自舞会之后,时佩璞便始终以男装示人,青灰色中山装穿得笔挺。可布希科却对此深信不疑:眼前这个身形纤巧、声音温润的人,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方女子。他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浪漫幻想里,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刻意避开的亲密接触,以及交谈中那些模糊其词的身份解释。1965年5月,两人正式同居,布希科以为自己抓住了幸福,却不知已踏入一个精心构建的陷阱。爱情筹码,谎言里的“骨肉”与牵挂。
同居后的日子,始终笼罩在一层暧昧的阴影里。据布希科后来回忆,两人极少有亲密之举,即便有,也必是黑灯瞎火、仓促收尾。时佩璞总能用“东方女性羞涩”的说辞搪塞过去,而布希科竟全盘接受。爱情里的盲目,早已让他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三个月后,时佩璞带来一个让布希科既兴奋又慌乱的消息:“我怀孕了。”两个年轻人对着这个意外的“惊喜”手足无措,整日商量对策却毫无头绪。就在布希科纠结如何承担起父亲的责任时,时佩璞又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孩子没保住,流产了。”喜悦与失落的剧烈交替,让布希科来不及细想,便被现实的压力裹挟。他的一年任期已满,因工作表现平平未能续约,必须离开中国。
临行前夜,寒风卷着沙尘拍打窗棂。时佩璞握着布希科的手,眼含泪水说出又一个重磅消息:“我又怀上了你的孩子。”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将即将分离的两人牢牢捆绑。布希科带着对爱人与未出世孩子的牵挂,踏上了离开中国的旅程,却不知这两桩“妊娠”,都是时佩璞精心设计的谎言。
此后数年,布希科辗转巴西、乌兰巴托等多个国家,心中始终牵挂着中国的“妻儿”。1966年秋,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件跨越重洋抵达他手中,信里只有一句《悲惨世界》的引文:“一个加弗罗什在期待寻得自己的父亲。”布希科瞬间狂喜!他知道,这是时佩璞在告诉他,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为了回到爱人身边,布希科拼尽全力。1969年9月,他终于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可迎接他的,却是更沉重的失望:儿子被送去乡下了,理由是“长得太像外国人,怕在文革中遭遇不测”。彼时的中国,街头巷尾遍布“警惕的眼睛”,红袖章的身影无处不在,这对情人连厮守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每周一次在大街的长凳上默默对坐,像《春天的十七个瞬间》里的特工情侣,连拥抱都要藏在阴影里。
1973年,布希得以游客身份重返北京,终于见到了那个7岁的男孩。金发碧眼的小家伙扑进他怀里,对他带来的西洋玩具充满好奇,这份“父子情深”让布希科彻底沦陷。他从未怀疑,这个名叫“时嘟嘟”的孩子,其实是时佩璞从新疆收养的孤儿,与他毫无血缘关系。
巴黎梦碎:从家庭团聚到牢狱之灾
1974年,布希科在法国有了同性伴侣蒂埃里·图雷,但对中国“妻儿”的牵挂从未消散。1975年调任乌兰巴托期间,他频繁给时佩璞寄钱寄物,隔三岔五就找借口赴华探望。直到1979年失业后,这层联系才暂时中断。可当几年后时佩璞再次找上门时,布希科依旧无法拒绝——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他以“家庭团聚”为由,顶着压力申请将两人接到法国。
1982年9月,巴黎的阳光洒在戴高乐机场的出口处,布希科望着走来的时佩璞和“儿子”,眼中满是憧憬。他带着两人拜访父母,将“时嘟嘟”改名为法国味十足的“贝尔特兰·布希科”,精心构建着自己的幸福家庭。如果故事就此定格,或许会成为一段跨越国界的爱情传奇。但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处悄然转向。
1983年7月的一个清晨,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巴黎公寓的宁静。法国安全警察破门而入,冰冷的手铐铐住了布希科和时佩璞。“中国时佩璞间谍案”,这个后来被称为“中国第一间谍案”的事件,瞬间震动了整个西方世界。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布希科对泄密指控供认不讳。他坦言,在乌兰巴托任职期间,确实向时佩璞提供过使馆情报,包括中苏对抗背景下的蒙古国外交政策等机密文件,但动机并非叛国,而是“为了保护爱人和孩子,避免他们因里通外国在文革中受难”。检方原本认定时佩璞是主犯,指控她利用美色勾引外交官,但布希科却极力辩解:“是我主动要提供情报的。”
就在庭审陷入僵局时,时佩璞的一句话,让全场陷入死寂。面对“蓄意勾引”的指控,他平静地抬起头,抛出了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我不是女人,我是男人。”
假面脱落:二十年迷梦的崩塌
布希科彻底疯了。他嘶吼着否认,坚信这是检方的阴谋,是为了逼他认罪编造的谎言。直到6个月后,两人当堂对质,时佩璞再次用冰冷的语气确认“我是男性”,一份详细的医学报告被摆在他面前。报告清晰地证明,时佩璞确为男性,而贝尔特兰也只是个有新疆血统的中国孤儿,与两人均无血缘关系。
二十年的爱情信仰,瞬间崩塌。布希科在狱中试图割喉自杀,未遂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爱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梦,一个完美的东方女人的梦。当梦碎时,我的一生也被摧毁了。”那个被京剧旦角技巧精心维系的骗局,终于在法律与科学面前,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时佩璞凭借多年的舞台经验,用身段控制、光线规避等技巧,将男性身份隐藏得严严实实,而布希科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幻想,成了滋养这场骗局的土壤。
1986年5月5日,两人因间谍罪双双被判处6年监禁。这场严肃的间谍案,因“不辨雄雌”的荒诞转折,沦为西方媒体笔下的花边肥皂剧。
1987年4月,时佩璞被法国总统密特朗特赦出狱,此后定居巴黎深居简出。
布希科则在服刑4年1个月后获得假释,1989年成为一名厨师学徒,从此隐姓埋名。这对曾经的“爱侣”,自出狱后再未相见。
蝴蝶余响:历史迷雾中的人性博弈
这场离奇的往事,并未随着两人的沉寂而落幕。1988年,美籍华裔剧作家黄哲伦将其改编为百老汇舞台剧《蝴蝶君》,将东方幻想与性别迷思交织,一举斩获托尼奖最佳戏剧;1993年,大卫·柯南伯格执导的同名电影上映,尊龙饰演的“蝴蝶君”带着双重人格的魅惑与悲凉,让时佩璞的名字彻底与“蝴蝶”绑定。
争议从未停歇。美国广播公司女主播芭芭拉·沃特斯曾试图安排两人共同采访,最终却只得到“两个自说自话者的独白”,留下更多未解之谜。法国作家罗杰·法利高是更执着的挖掘者,1990年,他和别人合作了《中国特工处》一书,将这件悬案描述为惊天大阴谋;2008年中,中法关系趋冷,法利高的应时之作《从毛泽东时代到北京奥运的中国秘密机构》,又以大篇幅重提这段往事,并坚持甚至渲染当初自己的论断。而中国权威部门专家则明确否认:“周总理早就定下规矩,中国情报工作绝不使用美人计或美男计,这起事件更像是个人行为,而非官方策划。”
2009年,时佩璞在巴黎,安静的离开了人世。7月1日,2日TV5电视台、《回声报》等多家法国媒体连续报道了“蝴蝶君去世”的消息。昔人已随蝴蝶去,此地尚留许多愁。
人们实在无法理解,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在20年时间里连自己的性伴侣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这也让布希科成了一个大笑柄。《巴黎竞赛画报》甚至试图从技术角度解释他无法发现真相的原因。布希科的性取向也受到媒体质疑。美国《纽约时报》2日称,布希科1982年将时佩璞“母子”带回巴黎时曾和另一名男性公开同居。布希科的日记中披露,他在20岁前从没和女人上过床,极少的性经验都是和同性校友,他曾下决心要找一个女人真正爱一场,结果爱上了时佩璞。布希科坚决否认自己是同性恋,他表示时佩璞最初虽以男装出现,但却告诉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的父亲想要一个儿子,逼他穿男装。
布希科为什么向中国透露情报?1987年出版的《巴黎竞赛画报》曾说,时佩璞是以“没有情报难保母子平安”为由恳求布希科提供情报的。这些情报包括快件及法国大使写的“在中苏对抗背景下蒙古国外交政策”等材料。布希科出狱后曾请作家瓦德尔写了一部名为《私通》的回忆录,书中他没提及究竟是谁主动要求提供情报,只表示“为爱付出绝不后悔”。法国TV5电视台播出的专题节目又说,其实布希科自己本身就是一名间谍。
时佩璞是不是编织了这个骗局?法国《十字架报》6月30日称,时佩璞在庭审时坚决否认自己是中国间谍,其在庭审时辩称“欺骗是为了离开W革中的中国”;而布希科的动机,却始终停留在“为爱付出”的执念里。直到2009年,时佩璞在巴黎病逝,64岁的布希科在养老院接受采访时,才终于说出那句释然又冰冷的话:“他从未怜悯过我,现在盘子已经洗净,我自由了。”只是偶尔,他还会怀念:“当我相信那个故事时,它真的很美好。”
夕阳西下,巴黎的余晖洒在曾经的公寓楼前。时佩璞的假面早已脱落,布希科的梦也早已消散。这场跨越二十年的跨国迷情,终究成了东西方文化碰撞下的一场悲剧。舞台上的男扮女装是艺术,生活中的性别骗局是劫难,而藏在背后的,是人性的贪婪、执念,以及对未知世界的盲目幻想。
昔人已随蝴蝶去,此地尚留无尽愁。那些未解的谜团,那些人性的挣扎,终究随着时间的流逝,埋进了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