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祥苓口述:一把把一排的笔都收来给我了,说你拿去做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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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排《磐石湾》时,我练下水的动作摔伤了,住在华山医院。

出院之后,《磐石湾》导演梁大成,他是人艺的,我们关系不错,来家里告诉我,咱们《智取威虎山》剧组开了一次会,工宣队传达徐景贤的讲话,叫你做四届人大代表。但是徐景贤说,童祥苓不上班、不学习、不练功,革命意志衰退,要大伙儿讨论一下。又说,当时军代表站出来向市领导解释,我因为排戏摔伤在家休养。但是,徐景贤意思很明显,不上班不学习,革命意志衰退,这还能做人民代表吗?我心里说,我住院了还上班?就问他,大伙儿给我提点什么意见。他说怪了,一条意见没有。大伙儿就说,让童祥苓同志把身体养好,继续为京剧革命贡献力量。我想,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想工宣队丁恒竹又找我,在东平路九号楼谈了一次话,说徐景贤有个讲话,我们开了次会,大伙儿跟你关系都不错,对你没有意见。话里的意思,好像他太不好意思了,事情没有办成,不好向领导交代。我就跟他说,你向市委领导转达,感谢对我的关怀,但是我不能做人大代表。我过去多少年跟着姐姐搞文艺黑线,"文化大革命"又给童芷苓翻案,现在拍电影又立功赎罪,你说我这三条哪一条够人民代表。虽然领导和剧组全体同志对我关怀期望,但我是有罪之身,岂能当选人大代表,我不敢有此奢望,请他转告市委领导,取消对我的提名,深为感谢。

后来在上海展览馆召开会议,会是张春桥主持的,全市文艺界像我这个年龄的应该都知道。马天水当时就说,我们还是让童祥苓同志做四届人民代表。张春桥就说,祥苓,你现在认识怎么样了?我当时没话说,对于童芷苓的问题我说什么呢,说她是反革命?没法说啊。张春桥就说好吧好吧,立功赎罪。就这样,我当了四届全国人大的代表。

但是,我预感到我这个代表的日子不会好过。果不其然,当了代表,我感受颇多。那时候人家对我们都有看法,你们是江青的队伍,是江青的嫡系啊。开会时,为了照顾老弱病残,电梯里放了把椅子。门一开,周围几位老先生手一摆说,祥苓同志请坐。我说这是照顾你们前辈的,各位年纪都比我大,我怎么好这样。他们说不,这个座位应当我坐。面对鄙夷与讽刺,我只好苦笑,向他们鞠躬致意,请他们先进,然后跟着站在一边。

不少人总以为《智取威虎山》成功了,我这个扮演一号人物的童祥苓理所当然是江青的红人,必然青云直上。他们哪知道我难受啊,这日子不好过啊。心里憋屈,一肚子话没法说,不吃黄连何知其苦啊!

那次开会我们住在京西宾馆。午饭后我在走廊迎面碰上一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身躯健壮,他声音粗犷对我说:"喂,祥苓,到我屋里去玩。"我一看,许世友将军!许将军耿直的为人和许多传奇故事早有耳闻,哪有不想结识之理,无奈领导上有禁令,我与任何人来往都需要汇报,岂能因为我而给许将军惹事。我就应付了一下,说过一会儿去看他。很快,许将军的秘书来找了,说许司令喜欢我,问我怎么不去呀?这难言之隐能说吗?我只得托词,说有空会去看他。

真巧,晚饭后在走廊的同一地方又碰见许将军了。他非常随和,问我怎么不到他那儿去玩,他喜欢听我唱一段。说着把我拉到走廊椅子上面对面坐着,要我唱一段。我问,就在这儿?他看出我有点为难,就说小声哼几句也好。我就哼了《今日痛饮庆功酒》。还没哼完,上海市委书记王秀珍从屋里出来喊我过去。我赶快向许将军鞠躬道别,他拍拍我的腿,鼓励我别怕。进了王秀珍的屋,她责问我为什么给他唱。我说我演的是解放军,许将军是解放军,解放军喜欢听解放军的戏,我哪能拒绝。在情理之下,她总算没记这笔账。

当了人大代表后,我看到人们对我的恨,也感到人们对我的爱,恨与爱,是与非,谁能说得清呢?郑板桥说难得糊涂,我这一生只能是难得明白。

我从来没有开过这种会,开幕会、闭幕会都参加了,上海代表团讨论国家大事,咱说不好,中间就请假了。就是坐在那儿,也不说话。有一次晚上开会,我正好有点感冒,吃了安眠药睡了。江青去了,问祥苓呢?人家说我正睡觉呢。第二天王洪文来开会,问我,昨天江青同志过来,你睡觉了?此言吓我一跳。急忙解释。我说昨儿感冒了,吃了点安眠药。那天是讨论国民党台湾问题。我自己当时那个情况,都不演戏了,去做技导了,还发什么言呢。

1976年,我去北京办事,顺便去看望葆姐。那时葆姐的丈夫,北京艺术局局长马彦祥已经从下放的湖北回到北京。那晚,他和我畅谈了一夜。他跟我说,戏曲改革是不能否定的,这是周恩来亲自抓的。北京解放前夕,周总理把他,还有文化部门几个领导叫到周口店,谈到全国即将解放,文艺工作,包括戏曲改革应该提到日程上来。那次谈到京剧,总理认为可以保留一百出传统戏,能够体现京剧艺术唱、做、念、打技巧的,把它的基本东西和精华保留下来,但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创作反映解放以后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戏上。

姐夫还谈到,我们演的现代戏《智取威虎山》不错,演员创作演戏没错,但不要卷到政治斗争里去,要和江青之流保持距离。他们是野心家,历史会证明这点,下一届人民代表就不一定会有他们。那时只有姐夫提醒我要与"四人帮"保持距离,完全像长辈似来关心爱护我,与其他人的冷嘲热讽完全不一样。

正是由于姐夫的告诫,我注意了要与"四人帮"、于会泳这些人拉开距离。于会泳当了部长之后,剧组除了军宣队、工宣队之外,要成立一个演练组,抓练功抓排练抓创作,保证剧组演出质量。剧组里有个胡冠时,搞舞美的,人挺好,也是剧组的领导人之一。他跟我说,于会泳问了大伙儿意见,让你去做这个领导。我说我干不了,哪有那个精力,我也不懂。后来他汇报了,于会泳知道了以后,给我两句话: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演戏。我当时就问我老婆,这两句话怎么这么耳熟,我媳妇跟我说《早春二月》不就是有这两句嘛。我说清清白白做人没错嘛,老老实实演戏就更对了,演戏就得老实。

"文化大革命"末期,我当了回全国人民代表。"文化大革命"以后,又当上全国政协委员,是特邀委员。

1978年,上海统战部通知我去上海展览馆,我以为是有什么演出任务。到了那儿,正好遇见歌唱家朱逢博女士,我说你也来了,叫咱们来干嘛呢?朱逢博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们就坐那。当会议宣布我是全国五届政协特邀委员时,我自己也觉得突然。文艺界的政协委员,上海是余红仙、张瑞芳、筱文艳这几个,我们是作为特邀代表去的。

到单位请假去参加会议时,工作组、京剧院党委的人都很疑惑,"什么?你到北京开政协?"我说是啊,通知我了,你不知道那就算了。看他那难以置信的眼神,说实在的,我这个"四人帮"的"宠虫"也没想到。"文化大革命"已经使我这方面经验挺丰富了,他们会背地搞一份材料,但是身经百战的我,对这些已经毫不在意了。

那次开会我没有想到,报主席团名单的时候,我名字也上去了。跟童第周在一起,都是姓童的:童第周,童祥苓。人家说叫你呢,我说什么,叫我?完了就上主席台了。

五届全国政协上海文艺界的特邀委员还有交响乐团的指挥黄贻钧,年轻的里面我一个、闵惠芬、朱逢博、石钟琴。赵丹也是特邀委员,他想不通,说为什么让我们做特邀委员,这和正式的有什么区别呢?我心里说,想那么多干嘛,叫干嘛就干嘛呗。他也和我们一个组,一个组大概有二十多个,上海几个文艺团体同在一个小组,不过小组里不全是搞文艺的。大概上海的特邀委员分几个组,我们是其中一个组,组长是张承宗,当过上海市政协副主席。

那时候我们提的问题还真不错。会上谈到了教育问题,我们当时不同意搞重点中学,"文化大革命"根本不要文化,"四人帮"倒了以后,应该是普及,然后才是重点。讨论时不少委员认为搞重点,把学生分成两类、重点学校老师好条件好,大量低水平学生就有些跟不上,那造成的结果就是好的越好、遭的越槽,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类,学生容易思想混乱。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还对了。

说良心话,不管别人怎样评价和看待我们,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有一腔热血,多么希望社会主义祖国各方面日益发展,多么希望文艺多出人民群众喜爱的作品。把本单位或社会上看到的问题反映出来,这正是青年敢作敢为的特点。我们提了一个提案,建议恢复"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文艺八条,恢复十三级。"文化大革命"弄乱了,没有定级,我们希望重新把文艺界的级别统一起来。说起文艺界定级的事,我听到过一些议论。上海京剧院到清华大学去演出,那时候我们已经退休了。有个美国夏威夷的教授一起去的,到上海跟我说,大学生给你们提了很多意见,有一条就是定级的事,说你们文艺界非常不严肃。学生说,大学教授评级六部大审,要经过很多部门考核,完了才定级。你们文艺界全是一级,台上全是一级。上海京剧院定级的时候我和夫人都在,大伙儿开玩笑,真报啊,祖宗八代的事情都往外说,拼命往身上添成绩。轮到我这儿,我说第一,我感到惭愧、为什么惭愧呢?我都演了几十年戏了,八岁就开始学戏,领导现在还不知道我怎么回事,还要我自己说,这就说明什么都不是啊。能不惭愧吗?第二,我死不要脸。为什么呢?自己腆着脸要一级。以前京剧院就只有周信芳一个一级,现在一级太多了,这样吧,我申报四级。他们说,童老师你别开玩笑。我说过去上海京剧院就一个一级,我现在看了半天就一个四级、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啊!后来给我和夫人都评了一级。那时候在政协会上,大家就说,过去十三级、文艺八条比较合理,是高级知识分子就是高级知识分子。过去五级以上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一级相当于正教授,那时候真有待遇。

当时我们提了好多好多意见,说良心话我们还真是爱国的。然而同组一位吴若岩老先生,为人善良,找我个别谈了一次话,你可别多说话。我说怎么啦?他说你们是五门炮啊。五门炮的意思就是五个人,就是我,还有文艺界的其他几位年轻人。他语言温和,我感受到他的好意,此后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最后一次会议,我没出席。后来我才知道,这四位哥哥姐姐们投了个弃权票。会上就看到四个小胳膊全齐刷刷举着呢,一看,全是我们上海文艺界的。我们一是出于对国家的爱,第二,政协委员要把接触到的基层的情况往上面传,又把上面的精神往下传,对很多事情应该发表我们的意见,投个弃权票是我们的权力,也是正常的,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些朋友跟我说的时候,言下之意我虽未参会,但却可能会连累我。其实我去不去,或者举不举手,这都无所谓。我这个人不好,早把组长得罪了。那是为了免除一个政委员的资格,要大伙儿投票通过。找我开会,他说有这么个情况,请大家通过。我说组长,要开除的人叫什么,因为什么问题,这些得告诉我们呀。僵在那里了,憋了半天他才把名字说出来,我说这不就结了嘛,通过!举完手我就走了。这就把他给得罪了。

开政协会,我就玩那个笔,我喜欢那个笔,上面有字可以作纪念。我喜欢这个,有的委员就送给我。突然,有个解放军同志走到我面前说:"童祥苓同志,你喜欢这个笔?"我说是的。他说那好办,就走到最后一排说:"解放军同志们,童祥苓同志塑造了我们解放军的英雄形象,今天他喜欢这个笔,让我们做点贡献!"就一把把一排的笔都没收来给我了,说你拿去做纪念吧!我说这太不好意思了,简直是给人抄家了。旁边人问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我说不知道啊,是谁啊?人家跟我说是总参谋长,我当时就傻了!现在这笔还有几根在家里呢!

【童祥苓(1935年3月-2024年12月2日),江西南昌市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京剧演员,工老生。童祥苓8岁时开始学戏,先后向刘盛通、雷喜福、钱宝森等学艺,后又拜马连良、周信芳为师。1957年童祥苓调到上海。1965年童祥苓奉命调到京剧《智取威虎山》剧组,饰演该剧主角侦察英雄杨子荣,这也成为他艺术生涯最有代表性的角色之一。1970年在全国公映的彩色影片《智取威虎山》,是第一部被搬上大银幕的“样板戏”,童祥苓在该片中饰演侦察排长杨子荣。1976年5月11日童祥苓随上海京剧团赴日本演出。1993年童祥苓决定提前退休,回家开店,面馆开了8年后,2001年因为饭馆生意越来越难做,童祥苓把它转了出去。2008年5月29日,参加四川汶川地震全国戏曲界抗震救灾义演。晚年的童祥苓不时参加京剧演出。2024年12月2日,童祥苓在上海去世,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