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智取威虎山》电影之后,剧组到武汉演过一次,到四川演过一次,在上海大概演出过一两回。《智取》十场戏,杨子荣占了六七场,而且中间几场连着上,没有喘气的时间。有一次,第六场《打虎上山》下来中间休息,一进侧幕旁边我就趴在那吐啊!那时候不懂,实际上是心脏承受不了。我在那儿吐,工宣队还说我在装死狗。
1972年在上海,一天我打乒乓球弯腰捡球,一下子疼得直不起腰了。剧组伤科医生安广林说我闪了腰,肌肉受损,上药后让我卧床休养。偏偏在这关口,又让我演出《智取威虎山》。南云向剧组领导说明病情之后,他们和安医生到家里看我,说这次为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演出,是上面布置的政治任务,非演不可。这真是不讲理,我这样怎么演。剧组领导对安医生讲,一定要治疗,保证演出。他们走后,我气得说枪毙了我也演不了。安大夫沉思了一会,说他能让我演。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站都站不起来了,怎能演又跳又舞的杨子荣。安大夫说这两天先给我推拿,用药治治,到演出时,让我早到剧场两个小时,他会想办法。虽这么说,但是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把握,愁死我了。
演出当天,南云和预鸣扶着我提前三个小时去衡山路徐家汇小剧场。到了后台,我趴上安医生弄好的床,他一会儿按腰一会儿按背,又扭胳膊又拉腿,还用他那重量级的身体压在我腰部。我哇哇乱叫,他满头大汗,这哪是治病,简直杀猪一般,翻来调去折腾了两个钟头。弄完了他叫我下来试试,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与正常人一样,活动自如。没有了半点疼痛,能演出了,我很高兴。他说先别高兴,演出中不会有问题,但演出以后会更痛。
我说别逗了,现在都好了以后怎么还会痛。
演出中我果真没有什么不适感觉。戏演完了,我坐在化妆室喘气。工宣队进来说不是很好嘛!安医生说,一个月里不能让我有任何活动。我刚想站起来,结果非但站不起而且越来越痛。保健医生要给我打止痛针,安医生说没用,演出前是用推拿手法,使我全身的神经麻木,达到止痛效果,当时好似失去知觉,大量运动后会使伤势加重,这是救场,没办法。不得不佩服安医生的家传医术,但是又有谁知道我们演员还得吃这种苦。
1971年到1972年,排《磐石湾》的时候,每次创作、改稿、排练都让我来。那时候我和李崇善演陆长海。李崇善老早就到剧组来了,1970年拍《智取威虎山》电影过程中就来了。我们实在没有 B 组,演这个戏五年,不管是一年三百六十场还是四百六十场,一直是我和沈金波两人,一个 B 角都没有。后来实在太累,就把张学津和李崇善调到来了。那时于会泳老折腾我,有一次排戏,真气人哪!是从二米高的高台蹿毛下来,崇善有难处了,他练过功夫,但是在戏校没有练过这些。他不敢说我敢说啊!我说,老于啊,这个动作崇善下不来。于会泳接口就说:"那你呢?"要我下给他看。我心想你这挺气人,真就蹿下来了,因为我从小就练翻跟头什么的啊。于会泳坐那儿,半天不响了。
《磐石湾》里陆长海也是第一号人物,但是戏份比《智取威虎山》好点。李崇善老不放心,他有很多难处不敢说。我说崇善,你绝对放心,这出戏绝对是你的,绝对不可能是我的,我现在给你改,你甭管。于会泳有时候是非常不讲理的,《磐石湾》有一个下水的动作,舞台上有个弹板,他叫李崇善跑上去弹起来,然后做一个直上直下的下水动作。跳水池里可以跳起来直上直下,下面是水。但是舞台上木地板,怎么直上直下?李崇善就发愁,找我说,哥,你看这个怎么弄呢?我想了半天,跟他说你甭管了,我处理这事吧,自个儿就上去了。我记得那是在衡山路国际礼拜堂。我踏着弹板上去了,发觉不行,蜷腿行,在弹板上一上去来不及调身啊!怎么翻也不行,那直上直下我真下去了,住了两个月华山医院。
全国四届人大开会时,一天代表都去看《平原作战》,我请假回家看望母亲。临走时,把邻居家的电话留给会务组,以便联系。与母亲刚吃过晚饭,突然邻居让我去接电话,8341部队派车来接我。原来江青在剧场,把我接去陪她看戏。车子把我接到剧场,有人领我到首长休息室。在座的有几位老领导,浩亮先从里屋出来为我介绍,其中一位我知道是乌兰夫同志。不一会儿,江青也从里屋出来,说我嗓子坏了,声带上长了小结,不能再唱。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个病史。她还是说不要唱了,干点别的工作。然后就要我陪她看《平原作战》。出门的时候江青先走了,浩亮也走了,我不能自说自话也走啊,就站着。结果乌兰夫跟我说请请请,我说您先请,他说你得请啊!我说那不行,还是让他先走了。那滋味,难受啊!更难受的是看戏的时候,江青一会儿说这儿,一会儿提那儿。我根本无心看戏,因为现在是看人家演戏,回去我就不能当演员了。
散戏后我坐上海代表团的车一起回去,车上人都以为我很风光,他们哪晓得这是一场多不容易看的令人心碎的戏呀?回到上海没多久,京剧院办公室主任许俊同志让我接一个北京的电话,一位文化部副部长传达了江青对我的三点指示,一是养养身体,二是不要演戏啦,三是干些技导工作。这是我预料到的。这样,从1975年1月开始,根据江青的命令,我离开了舞台和剧组,再不用去练功吊嗓,有事就干,不过是这里去去那里跑跑,总之是些跑腿的活儿,没事就逛逛,倒是难得的清闲。
谁知到了1976年,一天军代表贺剑跃同志来我家,私下告诉我《智取威虎山》剧组要去日本演出,让我做好出国演出准备。我知道他出于一片好意,但是上边没有宣布我去,自己就练功吊嗓,可能惹下麻烦,也会被人取笑。实际上我就已经脱离剧组了。按"四人帮"讲话,叫舞台出路不给你了,可以干别的了。当时有半年多我都不练功了,既然不能演戏,还练功干嘛,什么都不要了。我说老贺,你先别跟我说,你先问问于会泳我能不能去吧没过两天真找我来了,说还真让你说着了,既然不上舞台了,就不必去了。我想,此事就此了结了。
在这以前已经是张学津在演杨子荣。去日本之前,不知何故调来了耿其昌,让我给他说戏。
不曾想很有意思,以后是三天两天一个变化。没几天,老贺来传信,说我好像也可以去,作为艺术顾问不参加演出。过两天又来传达,我可以演一场戏,整部戏当中的一场。再过两天,说我可以演半场了。我说你真可恨。其实也不怨他,这个阶段,就这么折腾。等到临近去日本只有十来天时,干脆让我演全剧了,而且在东京的首场就是我上场。我多少日子未练功吊嗓了,出国演出怎么能这么不慎重,于会泳真是犯病了。但是,淫威之下我也无可奈何,白天和韩奎喜、耿其昌他们都在练功房排戏吊嗓,晚上得打两个小时羽毛球练体力。那时候身体真不行。
后来才得知,让我出国演出是方要求的。他们认为《智取威虎山》剧全班人马去日本演出,惟独换了第一主角是不能接受的。迫于压力,于会泳不得已只能让我去演。虽然能够出国演出是每个演员非常荣耀的事,我的心情却极为压抑,简直是心灰意懒。
去日本之前,《朝日新闻》记者要来家里采访我。1970年拍完电影回上海,我们家已经从五原路搬到淮海中路1285弄上方花园,一幢有三层楼,我住二楼。房子不错,布置实在简陋不堪。客厅里只有一个方桌、四个圆凳,卧室里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柜,孩子们的房间也只有一个木板搭的床和一个小衣柜,整个房子是空荡荡的,这如何接待外国记者。我提出最好在团里采访,日方记者却执意要在家里。于是,大儿子请了几天假,我们全家齐动手,猛地一通打扫房子擦玻璃。团里拿来几把椅子,还给我提出要求,让我买两个小沙发和一个小茶几,却不给报销。团里还特别告诉南云,假使问起她为什么不演戏,就说身体不好,在家休养,也不要说在教戏。我们气得没办法,为了接待外宾,我们不仅自掏腰包,还要自编瞎话弄虚作假。
采访那天,剧组领导陪着三位日本记者来到我家。日本记者在了解了我的家庭生活后,真的问起南云为什么不演戏,南云照领导教的应付了一下。他们看见墙上挂的一张我和南云年轻时的合影,那是在天津时朋友拍的,算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幸存之物了,问起拍相片时我们的年纪,我们告诉他们二十多岁。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还说童夫人非常漂亮,又给我全家拍了合影。日本记者参观了每个房间后说,童先生舞台上艺术造诣极高,生活中却极为简朴。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说勤俭持家,我想他们未必满意这一答复。
临别时,日本记者说日本人民很了解我,称我为巨星,对我出访日本演出期待已久,这次中国巨星终于将在日本舞台上闪亮登场,日本人民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我心里说,我不是巨星而是扫帚星,在舞台上越是闪亮,家人越受牵连。
在日本演出时,我不仅在舞台上感受到日本观众的热情,在生活中也得到了日本朋友的关照,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日本期间,由于工作高度紧张和体力极度消耗,吃饭时我经常难以下咽,这一细节被照料我们的日本芭蕾舞团团长清水正夫先生发现了。他对我说,看到我经常吃不好饭,又消耗大量体力,会伤身体的,我需要什么跟他说。我极为感动,对清水正夫先生说,感谢他的关怀,我不需要什么。第二天,团里总务送来一铁盒饼干,说是清水正夫先生送的。这盒饼干凝结了他对我的深情厚谊,我至今难以忘怀。
去中岛健藏先生家里拜访时,他给予我们的演出高度评价。我问起日本观众对现代京剧采用民族与西洋乐器合奏是否能接受时,中岛健藏先生说,我们能把西洋乐运用到民族艺术中是一种了不起的尝试。
到日本演出,代表团的领导有"文革"前的文化局老局长孟波,还有一个从外系统调入文化局的领导。我记得很清楚,日本人谈判的时候说童先生需要些什么,是不是需要专用汽车?因为日本国会议员都有专用汽车的待遇,那时候我是四届全国人大代表。那位领导说,不要不要,这些都不要。这就算了。等一下飞机,代表团全通过海关检查了以后进去了,却不让我进去。我一个人被落下了,居然没人管我。语言又不通,我比划了半天又不明白,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翻译,跟我说你不从这里走,要打专门的出入口进来。为什么呢?国会议员不能检查,我出入是不能检查的,这是专权。我说得有人告诉我啊,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要跑了呢?或者被人绑架了呢?你们怎么交代?我记得刚进中国大使馆,与日本外相会见了。在场的有那位领导、孟波、我,还有清水正夫。日本人早就打过招呼了,双方各讲十五分钟。日本人很讲究这些细节,双方各谈十五分钟就截止了。这样的场合,说说中日友好什么的客套话就可以了,但是那位领导跟人家讲"文化大革命",讲文艺革命,讲着讲着时间过了。人家几次提醒他时间到了,他还在那儿讲。清水正夫给他拦过来了。怎么拦的?就说童祥苓先生是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相当于我们的议员。马上外相就不跟他聊了。就跟我聊,你几岁学戏这些了。回到上海,那位领导又去整孟波的材料,到上海京剧院开小组会,谈孟波那些所谓的错误。后来开会,我们小组揭了他海京剧院开小组会,谈孟波那些所谓的错误。后来开会,我们小组揭了他一通,我说要没有孟波,他就玩完了,我们这洋相都出来了。
这次出访有意思,把剧组的伤科大夫安广林从出国名单中刷掉了,照理说出国去伤科大夫很重要。这个老头很有本事,从体委调来的。我到剧组五年,不管我出什么毛病都是他来治,非常有本事。我们的胳膊,他只要一摸,就知道里面是不是长东西了。有一次我们在北京演出,戏票紧张,剧组一个领导以权谋私,老拿这戏票开后门招待亲戚。这个事情让那大夫知道了,揭发了他一下。此人就记恨在心里了,出国的时候把这大夫家里所谓家庭出身不好这事说了,就把他刷掉了,不许他出国。结果调来一个没有执照的半把刀大夫来了,什么都不会治。当时出头的又是我。我就跟领导说,弄了这么个人来,我们出国要是出了毛病,谁来给我们治啊?那位领导找了徐景贤,跟我单独谈了一次话,说你不要为谁出头什么的,把我给气的。结果我们到国外只好自己带膏药,把我们疼得要死。一次,一个日本人突然就躺在那了,他是个大学生,勤工俭学的。连我们这不会看病的都知道他没伤,肯定是营养不良晕倒了,给他弄点葡萄糖就好了。新调来的大夫却不知道如何下手。我们真倒霉,遇到这么一个二百五大夫。
抵日演出时,团里对我们的行动要求很严格,小组行动都不行,更别说个人了,连房里的电视也不准看。扮演小土匪的贾宝贵同志是党员,和我同住一室。一天他不在屋内,我急着找他,一拉房门,没想到他竟然扑了进来,嘴里还嘀咕着:"怎么从外向里什么也看不见呢?"那些宾馆房门上都按着猫眼。他正扒在房门的"猫眼"上,使劲往屋里瞧呢。我问他研究这做什么?他瞧瞧周围无人,关上房门,悄声对我说:"你不知道,上面让我看着你。"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在戏里我是杨子荣你是小土匪,我看管你,没想到我反被他给看管了。幸好我俩是一起工作多年的好朋友,否则同住一屋很别扭。
那时候我逢人不理,不管什么交际场合,不跟人谈话。没法谈话啊,领导都在那监督着呢。几年后有位日本籍华人藏玉华大姐,看戏后认识了我和南云,她说在日本演出,好多华侨想与我交谈,送很多东西。但是每次看见我,总是独自一人躲在旮旯里不断吸烟,看得出心情不愉快,也就算了。其实,我何尝不想与人交往,怎奈是被监视之人,与人交谈往来会惹麻烦,有口难言啊!我们剧组在日本活动的照片,都没有我,我老躲在旁边,我不愿意拍。
协助演出团工作的中国大使馆领导和工作人员都对我挺好的,认为剧团领导搞得太过分了。一等秘书陈志迈,开始他也是老观察我,大概有人汇报这个事那个事,我治疗的时候他也突然开个门看看。半个月过去了,我们那时候电视也不许看,什么都不许看,都给拿走了。陈志迈就把我带他屋里了,说:祥苓,你们剧组就你是好人。不许看电视,到我这来看,想看什么,我给你播。他还拿个扇子,让我给他写几个字,拿我当书法家了,我就写了为人民服务。到了日本快回来的时候,发了一点很可怜的钱,我想买日本最低价的录音机可以听听。其实很便宜,在日本那就是儿童玩具,小学生拿着玩的。就这钱我都凑不够,结果谁给我凑的?就是陈志迈。领导不断追问我这钱哪来的?咱也不想说,就说你放心,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是华侨的钱。
我们巡回演出完毕,最后回到东京,住在新大谷饭店。最后一顿晚饭是在饭店最顶层的旋转餐厅吃自助餐,餐厅每半小时转一圈,可以边吃边欣赏东京市容。使馆同志与我坐在一起吃饭,看见我不住地眺望窗外的夜景,陈志迈说剧团对我们的限制实在没有道理,应当让我们看看市容,了解一下日本。他说:祥苓,你玩过没有?我说上哪玩去?他说我带你玩啊。我说,这可不行,我受监督了,不能乱去。去了你没事,我活得了吗?他说没事,我带你去,他们要问你,就让他们来找我。我无话可说,一切听命于上级,也豁出去了,跟他们在地下商场转了一圈。我们没钱,只不过是看看,尽管如此我也很快乐,这是我在日本期间感到最自由、亲切、愉快的一夜了。
【童祥苓(1935年3月-2024年12月2日),江西南昌市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京剧演员,工老生。童祥苓8岁时开始学戏,先后向刘盛通、雷喜福、钱宝森等学艺,后又拜马连良、周信芳为师。1957年童祥苓调到上海。1965年童祥苓奉命调到京剧《智取威虎山》剧组,饰演该剧主角侦察英雄杨子荣,这也成为他艺术生涯最有代表性的角色之一。1970年在全国公映的彩色影片《智取威虎山》,是第一部被搬上大银幕的“样板戏”,童祥苓在该片中饰演侦察排长杨子荣。1976年5月11日童祥苓随上海京剧团赴日本演出。1993年童祥苓决定提前退休,回家开店,面馆开了8年后,2001年因为饭馆生意越来越难做,童祥苓把它转了出去。2008年5月29日,参加四川汶川地震全国戏曲界抗震救灾义演。晚年的童祥苓不时参加京剧演出。2024年12月2日,童祥苓在上海去世,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