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年前,一位东方面孔的女指挥家,站在国立莫斯科音乐剧院舞台中央,以一场意大利歌剧《托斯卡》征服了全场观众。62年后,她带着西方歌剧,成为备受年轻人喜爱的95岁硬核奶奶。热爱,让她一生把指挥棒攥在手中,属于她的人生乐谱上,看不见轻易言败的休止符。《青听》推出“热爱”系列第二期,专访中国第一位女指挥家郑小瑛。
青林:您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位女指挥,1962年也是作为第一位登上了国际舞台的中国指挥家,时隔62年,这一次您是很费心血地把它翻译成了中文版,带给了国内的观众,您两次的心情有什么不一样?
郑小瑛:我那时候很年轻,我不懂得这个事的份量。
青林:那么大的舞台,您不害怕吗?紧张吗?
郑小瑛:就是很奇怪,不太害怕,咱们中国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那时候大概就是太“初生”,因为确实不太知道有多厉害,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苏联的观众特别热情,其实他们也不认识我,听说一个中国的女研究生指挥,他们呼喊:“哇,好啊!”每次我出场大家特别热烈鼓掌,给了我很大欣慰。这次搬家到厦门来,我差点把当初演出的节目单扔了,一个黄不拉几的东西,赶快说看看是什么东西。现在懂得它的价值了,把它做了个框,留做纪念。还有这张手的照片,上面写着singing hands,对吧?
青林:对,这是您的手吗?
郑小瑛:不是我的手,是我在芬兰指挥他们歌剧的时候,他们特别喜欢我的手,说我的手上能读出总谱,意思就是我指挥得非常清晰准确。作为一个指挥,人们好像有一种误解,觉得好像动动胳膊挥一挥就可以了。
青林:在不了解之前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郑小瑛:人们不了解这个职业,对一个指挥的评价,往往只看到他舞台上,很帅!漂亮!我喜欢他这个,我不喜欢那个。但你不知道他的内涵,他在排练过程中,要传递给演奏员的,来表现作品的背后,有多少东西需要具备。这些观众一般不会注意到。
青林:我们看到网上一个数据,2022年全世界的指挥家当中有7.9%是女性,这个数据不知道真实与否,但女性依然是很少一部分的。
郑小瑛:肯定是很少,因为指挥传统是男人的职业。我50岁才进入中央歌剧院当首席指挥,我在我们国家的社会地位,得到我世界女同行的羡慕。我那个时候说我感谢我的国家,感谢我的人民。于是有机会学习深造就派我去,我学习优秀,回来就委以重任,国家歌剧院的指挥就是这么来的。
1929年,郑小瑛出生于上海,父亲是留美归来的知识分子,母亲追求时代新潮,一心想把女儿培养成新式名媛,中国的“秀兰·邓波儿”。于是郑小瑛6岁开始学钢琴,14岁登台演出。
郑小瑛: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六七岁,我在上海,从小每次走在日本宪兵司令部门口,他们荷枪实弹在那里,就很害怕,低着头马上就跑过去。在公园里头,游乐园里头,我们在荡秋千、滑滑梯,一看到日本的家庭教师带着穿制服的日本小孩来,中国小孩就自动躲开。这种东西你们现在不能够体会的,所以当时小孩就在那个情况底下长大,对国家,对民族的意识是很自然的都会有,我后来上教会女中,我学钢琴,我一边弹莫扎特、贝多芬、肖邦,但是我唱很多抗战歌曲。
1948年,19岁的郑小瑛满怀一腔热血,远离父母,投身革命,去到河南开封加入到了中原大学文工团,在那里开启了她的指挥生涯。
郑小瑛:因为参加革命是在开封,那时候是新解放区叫中原解放区,我在中原大学,就是现在河南大学旧址,听说那个礼堂烧了我很心痛。我曾经在那个礼堂的楼上指挥大家唱歌:“同志们,我们整齐备发,同志们,我们背起背包,到前线上去。”动员大家渡长江解放全中国。所以我最早的挥拍是在开封,就带着大家唱歌,就觉得很了不得了。
青林:所以您心中对国家的热爱一定特别不一样,国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郑小瑛:我到了解放区以后,我认为我最大的人生收获,就是人生应该有目标,要有革命人生观。所以后来不管国家保送我去学习,我教学、演出,到后来做一些普及工作,始终觉得我是人民培养的,我有义务把所学得的东西跟大家分享,仅此而已。
热情奔放、严谨细腻,数十年间,郑小瑛以极具艺术感染力的指挥风格征服了全世界,成为在海内外都具有极高声望的指挥大师。1997年,年近古稀的郑小瑛回到父辈家乡,开始从事音乐普及工作。
郑小瑛:中国人是很能够欣赏音乐戏剧的民族。你看我们河南有豫剧,上海有沪剧,山西有晋剧,湖南有湘剧,每个地方都有,只要有方言,就有当地的戏曲。中国人特别喜欢看戏,有音乐的戏,但是他得懂。
青林:所以您说洋戏中唱是您现在最焦虑最着急的事情是吗?
郑小瑛:对,还有这些年轻的演员们,拼命去用拼音学外语,都是靠拼音,自己也不懂什么意思,演对手戏,也不知道对面到底唱的是啥,所以表演是虚伪的,我们说“唯乐不可以为伪”,所以我现在焦虑这个事情,我们大众不晓得他们在唱什么,很可惜呀。因为歌剧它有歌词,弄一个不懂的东西,它就感动不了你,在那个瞬间感动不了你。
青林:刚刚参加完郑小瑛老师的分享会,两个小时的时间她基本上在给我们做普及工作。当中文字幕出在大屏幕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什么是她所说的洋戏中唱,能真正理解歌剧的意思,这就是郑小瑛老师所说的去降低歌剧和大众之间的门槛,让更多的人走进歌剧,让歌剧走进我们的生活,把它还给人民。
郑小瑛:这是我父亲家的老宅子,在永定闽西,你看看这个房子有点洋气,所以当地叫它洋楼。这是我祖父盖的一个方形土楼,后来他两个儿子从这里走出去,依靠清华学堂的“庚子赔款”到美国去留学,其中有一个是我父亲,他们在美国打工,挣了一点钱拿回来帮父亲装修了一下这个房子,把它搞成那个“洋范儿”的了,你看窗户都有点像欧洲的风格。我在里面要陈列《土楼回响》的诞生历史,它是一部能够表现中国当代交响乐的一部作品,特别是最后一个乐章, 有当地合唱团跟我一起用客家话来唱一首客家山歌,每次都是让剧场很轰动、很热烈。客家人的音乐也可以这样走向世界,然后把世界的目光又引回到这里,体现了一种国际上文化交流的成果。
从中央歌剧院首席指挥到音乐社会活动家,从“洋戏中唱”到传统文化输出,郑小瑛一生都在一个并不大众的音乐领域燃烧自己,尽力做到极致。
青林:您参加过革命,然后三次患癌,90岁还在创业,都是比较难的路。
郑小瑛:也不觉得,比如说像得癌症这个问题,病了就赶快治,治好了就继续干,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唯物,因为生老病死都有的,有的人运气不好,一病就病死了,那也得接受,抱怨也没有用,你就赶快把你没干完的事赶快干了,我就是这种心情了。所以第一次人们告诉我说多半是癌,赶快来住院检查,我就赶快去,当天我在清华还有一个讲座,我还要赶快去。
今年,95岁的郑小瑛成为一名UP主。视频中的她都表情生动,偶尔还会抖抖包袱,甚至会说N个“躺平”这样的网络语言。生机勃勃、乐观,有一股子酷劲儿,年轻人都叫她“硬核奶奶”,为什么这么“硬核”?郑小瑛说,因为心甘情愿,因为热爱。
郑小瑛:年轻人是我们培养观众的一个主要方向。我们团队不可能一场一场实体演出,就通过视频,把它放到网上去慢慢发酵,让人们认可,让社会认可。我热爱我的事业,我坚持我的事业,要忽略性别,忽略年龄,你老想着几十岁应该躺倒了,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因为你每天早上醒来你还是你,你还有精力,那就继续做。
青林:那能送给当下的年轻人一些话吗?
郑小瑛:不要,我自己看到人家做“鸡汤”我都很讨厌,哪有年轻人喜欢听。实际上去做,用你的行动做出一点东西来,年轻人都很聪明,自己会选择。尽力了你就是了不得的人,你要不尽力就是个懒鬼,不要做懒鬼。我们就是干这一点点事情,虽然这是个很小的事情,但是尽管小,我要尽力把它做到极致的好。
大象新闻记者:杜青林、田颖、葛松松、牛雯、张洋、陈思潼、马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