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兴
上海沦陷,文化人士或迁移香港,或 转移大后方。上海的文化事业, 一度萧 条。
在这种情况下,《女声》杂志显得很 突出,除了每期必有的那篇令入讨厌的 “大东亚和平”之类的时事评论而外,其 他的文章,家庭生活,男女婚恋,还挺好 看。
开始创办《女声》时,日本领事馆要 求很严,规定它必须为大东亚圣战服务, 充分发挥政治性,结果发行份数不足一二 百。汉奸报纸《新申报》就是因为它的 “政治性”太强,上海人将它嗤之以鼻,挂在商店里白送都没有人要。连日本领事馆提起《新申报》都泄 气。
佐藤俊子公开表示:她对《新申报》没兴趣,秦始皇再世把 书烧光了她也坚决不看《新申报》!
“报道部”知道这些情况,于是采取怀柔政策。除了每期必 有的“时事评论”而外,《女声》只要不发表抗日的文章,不宣 传共产党和苏联的文章,其他都可发表!
关露负责《女声》杂志的“读者信箱”栏目,读者来信向编 辑部提出问题,编辑部经研究写出回信,与来信同时刊登,引起 了广大读者的兴趣。比如,反对封建迷信,反对包办婚姻,妇女 有病要检查妇科不要到庙里求签,不生孩子找医生不要找送子娘 娘,反对“三从四德”,主张寡妇再嫁,主张男女平等,婴儿医 院顾问,儿童生活专栏,中国古代仕女,作家介绍,等等。
“读者信箱”办得有声有色,生动活泼,都是寻常百姓生活 的热点问题,把《女声》销售提到六千份以上,有几期甚至超过 万份!这在当时,是十分可喜的份数。
“读者信箱”成为《女声》月刊杂志的法宝,支柱。关露钻 了敌人这个空子,利用敌人的宣传阵地,尽可能地宣传对人民百 姓有用有利有益的东西!这样,她倒成了佐藤办《女声》杂志的 台柱子,主力军。
佐藤俊子不但对关露工作满意,对她这个人也满意。她觉得 关露有文化有修养,不愧是上海有名的女作家,气质高雅不媚 俗,为人办事不流俗!
关露,是个不寻常女子!关露负有什么特殊使命?佐藤俊子有感觉,但是抓不着,看不见,她也从不点破!
有一次,下班以后,凌大荣、赵蕴华她们俩走了,关露还没 有走。佐藤俊子拿着一大把鲜花从外面进来,放到桌上,顺手从 书稿柜上拿过两个花瓶。
“来,关露君,我要插花。”她递给关露一个花瓶,“你也插吧!”
佐藤的语气,是不容人置疑的命令式,关露很不习惯别人这 样对自己说话。但是佐藤是日本人,是她的上司,他们要求于日 本国人的,都是驯服,是俯首贴耳,更不要说要求被奴役的中国 人了。况且,关露肩上还有特殊的使命!
关露从佐藤放在桌上的一大堆鲜花和植物中,拣了些半开和 带有蓓蕾丰腴幼芽的牡丹花,以及叶子翠绿的竹枝,插到瓶子 里。佐藤俊子把几枝松枝和牡丹插到花瓶里。插完花,她看看关 露插的花,有一种自然、飘逸、洒脱之感。便问道:
“关露君,我弄来这么多的花,你为什么单单选用半开的和 带蓓蕾的牡丹花,以及竹枝来插花呢?”
“佐藤君,”关露说,“据我所知,日本的插花,是很讲究的, 不是随便拿几朵花往瓶子里一插,点缀点缀就得了。这一点,佐 藤君是非常明白的。”
“那你…… ”
“我用牡丹花和竹子插花,表示繁荣与和平。”关露说到这 里,叹口气说,“日本,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仗,停止战争呢?”
佐藤既感动又惊奇:“你怎么知道,牡丹花和竹子,在日本 的插花艺术中,是表示繁荣与和平呢?”
关露告诉她,她有一位日本朋友,是他告诉她的,后来她又 做了专门研究,为了写一篇关于日本插花的文章。
“那么,”佐藤又问,“我拿了那么多盛开的牡丹花,可你为 什么只选用半开的,和带蓓蕾的呢?”
“因为半开的鲜花和绿叶象征现在,蓓蕾表示未来,我渴望 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
日本的插花艺术,把关露和佐藤之间的关系, 一下子拉近 了。
佐藤俊子紧紧抱住关露,十分亲切地说:
“你聪明又心地善良!我很喜欢你!”她叹口气,“我何尝不 希望日本停止侵华战争,让两国人民和平往来,友好相处呢!”
关露没有接着往下说,她毕竟不了解佐藤。眼下,她还难以 判断佐藤的真实思想。关露提起挎包,向佐藤告别。
佐藤没有让她马上走,佐藤希望她留下来再多坐一会儿。她 特别希望和关露坐在办公室里聊一会儿天。关露开始应付两句就 要走,佐藤留住她,说非常喜欢和她聊天,希望她陪陪她。一个 将近六十岁的老女人,肯定常常会感到孤独,寂寞。
开始,关露是怀着警觉的心理,坐在佐藤对面的。而且脑袋 里迅速闪过自她进入《女声》以来,有哪些不够检点的地方,有 哪些破绽被人家看穿了。
佐藤俊子说她很佩服斯大林、毛泽东、新四军、八路军;说 她看不起希特勒、蒋介石、国民党军队。还说日本不怕国民党军 队,就怕八路军新四军!
关露坐在那里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表 态,只是脸上挂着永远不变的淡淡的微笑。这淡淡的微笑,让你 分辨不清,她是赞同你的话,还是反对你的话。尽管张大江和中 西功都介绍过佐藤如何左倾,进步。但是那是过去,现在呢?现 在她和当局是怎样的关系?关露不能不谨慎小心!
佐藤俊子提议,请关露陪着她去鲁迅墓献花。说着,她把桌 上花瓶里的花一下拔出来,说走就走,也没问问关露的意见。到 了鲁迅墓,佐藤俊子把鲜花放到鲁迅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 躬,静静地站在墓前默哀。
关露观察,佐藤的悲怆神情,佐藤的鞠躬,佐藤的默哀,都 是真心的,真诚的,是真情!临离开鲁迅墓的时候,佐藤俊子低 声地仿佛是自语:我死的时候,也要葬在中国。
使关露真正相信佐藤俊子的,是有一次海军陆战队报道部的 一个人(实际是情报部的间谍)来到《女声》社,突然发现关露办公桌上有一本《唯物辩证法》,他拿起看看,把书擎起来问佐 藤:
“关露为什么看这种书?她是不是相信共产党?”
佐藤毫不客气一把将《唯物辩证法》夺过来,虎着脸嚷道:“这是我的书,不是关露的书!”
说着,她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可劲儿把书摔在抽屉里。 砰一声,把抽屉关上!
“关露不看这种书,她只看‘圣经’!”佐藤又说。
佐藤俊子在日本文坛上是有相当地位的人,连上海日本领事 馆一流的人物对她也都有些敬畏之意,更不要说眼前这一类小特 务了!这小子,灰溜溜地走了。
等到关露来了,佐藤已经不在屋里,赵蕴华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关露心里对佐藤暗暗敬佩起来。
隔一天,屋里没有人,佐藤把抽屉里的那本《唯物辩证法》 拿出来,神情异常严厉地质问关露:
“你为什么把这种书带到这里来?还摆到办公桌上?你就不 怕把你抓起来?”
忽略了!关露太大意了!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自己!
“拿回去!不准再把这一类书带到办公室里来!”佐藤仍旧满 肚子的火,满脸的霜,“以后你少给我惹麻烦!”
然后,佐藤突然叹口气,声音很低也很凄凉:
“关小姐,日本青年要是都像你就好了,日本就有希望了! 可惜,他们都为当局服务去了!都被派到南洋战场上送死去了!”
佐藤俊子忧国忧民的心理,溢于言表。
佐藤俊子有一个手提的小保险箱,里面装着她从领事馆领来 的《女声》杂志的各种费用,比如水电、电话以及稿酬、编辑人 员的工资等等。小保险箱始终锁着,放在佐藤办公桌上。关露怀疑,这个小保险箱会不会有日本的秘密文件?什么时候能打开看看就好了!关露试图寻找机会,但是都没有找到!
有一天,佐藤把关露叫到她的办公桌旁,阴沉着脸,瞪了关 露一眼,把小保险箱使劲儿打开:“日本领事馆批评我,外稿的稿酬开多了!关露君,你为什么擅自给这几篇文章开那么多的稿 酬呢?
啊?你是什么意思?”
佐藤俊子脸色发青,怒气冲冲,她把几份《女声》月刊猛地 摔在关露跟前。
“你是想让日本帝国的经济崩溃吗?”佐藤仍旧铁青着脸。
关露想笑,但是她没敢!也许,佐藤在日本领事馆真的挨了 克,她才跑到关露这里发火?
一会儿对关露很亲切,亲姐妹似 的;一会儿又大发雷霆,六亲不认,一副主子对奴才的凶相。连 她眼角的皱褶里都填满了怒气!她真的是日寇的走狗,还是心有 苦衷?
关露拿起佐藤摔在桌子上的几期《女声》杂志,翻翻,看 看,原来是署名微萍、歌青春、乐未央、包不平、辛夕照的文 章。
“噢——”关露把杂志放下,心平气和地说,“这些文章,文 字很漂亮,内容很生动,因为这些文章,我们的《女声》才能每 期都受到读者的欢迎。这是我们《女声》撰稿基本队伍中的骨干 人员。如果稿酬给得太少,甚至比别的刊物还少,以后他们还会 给我们稿子吗?《女声》发行的份数跌下来,我们不是更得赔钱 吗?领事馆不是会更不满意吗?”
佐藤俊子还是明白事理的,她也很佩服关露对文稿的真知灼 见,佩服她从众多来稿中选用的这些稿件,真的艺术水平很高, 发表之后确实大受读者的欢迎。
关露挨了佐藤俊子的训斥之后,便开始留心这批稿件的作者 情况。有一次,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年青,来到《女声》杂志社 领稿酬,他就是丁景唐①。长得很憨厚,像是个店员模样,衣冠 俭朴,气质老成。一眼便给人一种朴实、诚恳的感觉。
① 丁景唐(1920 )浙江镇海(今宁波)人。生于吉林市。1938年加入中国 共产党,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经任《小说月报》、《文艺学习》主编等。建国 后,历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等职。作品有《学习鲁迅和瞿秋白作品的 札记》、《星底梦》等。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整个大上海,除了转移 的,少数尚未暴露的文化界同志,仍旧坚持在上海从事地下文化 活动。丁景唐18岁参加共产党,上海沦陷以后,原来从事学生 刊物工作的几个人现在都由他来联络。因为环境残酷敌情严重, 隐蔽在敌占区,自己不能办刊物,便想利用敌人的刊物发表一些 有意义的文章,和敌人进行曲折迂回的斗争。实际上,是要占领 敌人的宣传阵地。真可谓年纪轻轻,胆量不小!
不过一开始,丁景唐也是试着步地走路。《女声》月刊1942 年5月15日发行第1期创刊号的时候,便引起这位22岁年轻人 的注意。他和另几位同志商量,准备变《女声》的阵地为我所 用,但不知它是否采用外稿。丁景唐便让一位写作水平较好的女 同志,先写一篇寄去试试,算是投石问路吧。于是,以“微萍” 的名义投去一篇小说《紫色的恋》,不久便刊登出来了。以后, 丁景唐便用了前面提到的各种笔名写文章,都被选中发表,简直 可以说是篇篇中的!
丁景唐有一篇杂文,题目叫《子见南子》。大约是根据《论 语》上“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篇,结合时事有感而发。南子, 是春秋时卫灵公的夫人,长得很美,深得灵公宠幸。孔子因此想 求见南子,他的学生子路很不高兴。《子见南子》这篇文章,讥讽孔子,反对封建礼教的假道学。
当时正是日寇侵华,东北沦陷,华北沦亡在即之时,蒋介石 却鼓吹所谓“新生活运动”,提倡尊孔读经,莫谈国事,目的在 于实行不抵抗主义。文学社、文学季刊等17个团体和148位左 翼作家以及文化界知名人士联合发表《我们对于文化运动的意见》,反对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反对这个时候提倡尊孔读 经 。
因此,《子见南子》这篇文章,旨在反对借尊孔读经之名, 行不抵抗主义之实。文笔犀利,内容深刻,关露很喜欢。没想 到,佐藤俊子却把稿子退给了关露。关露向佐藤力争,说这篇文 章的风格很像郭沫若写的《孟夫子出妻》,极有深度。佐藤这才 同意发表。
丁景唐哪里知道,因为《女声》月刊杂志社里有一位独具慧 眼的地下党员关露,才发现采用了那么多文学青年的来稿,精心 地培育了他们,为沦陷区的妇女和青年带来光和热。
而且,她在佐藤面前极力推荐推崇丁景唐,丁景唐每次去领 稿酬,连佐藤也很重视他,夸他:
“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欢迎你给我们多写。”
关露病逝之后,年届古稀的丁景唐,谈起关露,十分感慨地 说:在虎狼当道、狐鬼横行的黑暗年代,在诗坛荒芜的荆棘丛 中,关露同志辟出一片园地,扶植一些清新健康的诗粒,使之发 芽成长,令我衷心感激无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