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曜东回忆十里洋场9:杨宝森嗓子好人也仗义,到上海唱戏我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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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一生收徒弟很少,一是因他脾气犟,不肯轻易教人家,二是因他要求太严,不肯下苦功的不行,光下苦功不甚开窍的也不行,所以一般人也不敢上门拜师,要拜其为师也须得有强有力的人物为之说项才能得其允。我印象当中,杨宝忠、谭富英、李少春、陈少霖(余的舅子、余太太的弟弟)都曾是他的弟子,但最后都弄得不欢而散。陈少霖是他舅子,大面上总还过得去。孟小冬算是他较为满意的,也仅学了他三四成。真正学他的"玩艺儿"学得到家的,"嘴里的"功夫要数张伯驹,而"身上的"功夫就数孙仰农了。而杨宝忠,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杨宝忠是杨宝森的堂哥,宝忠的父亲是宝森的大爷(堂伯父),他们出身梨园世家,上辈人是唱旦角的,名叫杨小朵。余叔岩的父亲余三胜与杨小朵是把兄弟,还是一门什么亲戚,因此余对杨宝忠就另眼相看,收其为大弟子。

杨宝忠大我11岁,科班出身,从小就练基本功,功夫不错的,其父杨小朵是个戏剧社的教头,那时叶春善的富连成戏班还没成立呢。他与梅兰芳的琴师王少卿是一个班的,学唱老生,成了名之后要求深造,于是拜余叔岩为师,因余是老生行当里最出名的角儿。余叔岩教他教了好几年,可是最后失望了。

杨宝忠起初学得挺认真,可惜没有长性,也可能是戏学到后来越来越难了,产生了畏难情绪,也就不甚认真了,同时他本人的"自然条件"也有缺陷,个头较高。人个头太高,配角若不相应地高就难以给他配戏了,同时人腿一长,台上动作就不容易利索,行话叫"发料",再穿上高底的戏靴子就更"发料"了。但他有他的办法,搞了点小革新,把原来的靴底削掉一半,以减低高度,又把"髯口"(道具胡子)削薄一些,使声音便于传出来。而这些,余叔岩都不以为然,认为是图省事而"偷工减料",不肯下苦功夫练。老生这个角色当然要带胡子(髯口),胡子浓密方显出角色的刚之气,而把胡子削薄了,唱起来当然省力些,气流没有太多的阻碍了,但胡子薄了就显得飘忽飘忽的,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所以余叔岩对之就看不惯,曾严肃地批评他:"我费了半天劲,你小子不认真!"

杨宝忠最终也没能唱得很红。他搭班子演出时,"场面"全是余叔岩的"班底"为之伴奏,打鼓是杭子和,里子老生是鲍吉祥,可是主角不过硬就不太卖座。有一次唱完了戏,他给大家"拿份儿"(分钱),打发了戏馆子再打发伙计们。鲍吉祥演出一次拿4元(当时可买一担米);打斗、翻跟头的叫"臭贼",演一出每人2元钱(也能买一袋面粉了)。给大家分完了"份儿"之后,一看他自己没有钱了,挣来的钱全打入成本了,等于白唱。杭子和

不无讽刺地说:"还唱什么?全为我们唱了!"杨宝忠看看这样下去不行,也认帐了,叹口气说:"我算了,我全为你们唱了!"随后就改行拉胡琴了。

杨宝忠戏虽没能唱得红,但拉胡琴确有天赋。他脑子聪明,不仅琴拉得好,还能制作胡琴;不仅会做中国的胡琴,还会制作外国的小提琴,所以得了个外号叫"洋人"。那时小提琴刚传到中国没多少年,还没人会做小提琴,而杨宝忠门槛精,爆了这个冷门,七捣鼓八捣鼓居然被他做成了,而且还开了胡琴店,专卖自己做的胡琴和小提琴,后来靠此手艺也能维持生活了,此为后话。其实做胡琴最关键的是往琴上蒙蛇皮,他掌握了其中的诀窍,自然能获成功。他还有个特点:崇洋,英文学得好,小提琴也拉得好。后来不唱戏了专门为人拉琴,别人问他为什么改行,他居然说他自己也闹不清楚:"老师的'玩艺儿'是好,可不知怎么到我这儿就变了味!"

可惜杨宝忠后来拉胡琴也拉出了"问题",被马连良"炒"了。按说他拉琴有天赋,手音极好。一般观众外行听"响",梨园行有"一响遮百丑"之说,只要手音响,观众就叫"好",如再来点"点子"(花招),那"好"就更叫得猛。杨宝忠失策在于要"好"要得太心切,光顾自己拉"点子"弄花样了,不注重如何侍候好主角,如何有利于主角的发挥,那人家以后搭班唱戏,还会要你来拉琴吗?另外"班底"们也讨厌他﹣﹣戏快开场了,人家都坐好了他却不着急,别人正着急呢,他老兄从下场门一撩帘子出来了,先向观众要个"好",突出了他个人,所以在"班底"中也失了人心。

有一年马连良到上海搭班唱戏,请杨宝忠拉琴,谁知杨宝忠平时爱喝酒,这天到了临上场了仍是酒气熏天,马连良对他有些担心,后悔带他来上海。果然演到《八大锤》的"王佑断臂"一段,杨宝忠一段二黄原板拉着拉着,突然"咚"的一声,整个胡琴掉在了地上,人已晕头转向。台上马连良心里那个火呀,然而戏又不能中断,没有胡琴马连良照样往下唱,回到北京就把他"炒"了。

我与他的兄弟杨宝森非常要好,杨宝森嗓子好,人也仗义,到上海唱戏时我捧他,一场戏常常包几十甚至上百张票,因为我认为那时唱老生的,除了余叔岩就数杨宝森唱得棒了。可是杨宝森又把杨宝忠请来拉胡琴,我觉得不太妥,问他:"为什么找宝忠拉琴?"他说:"没办法呀,谁让他是我哥呢?我又不能不管他……我不要他就没人要他了。"还说他定弦太高,太高了唱的人就劲了。我搬到华山路700号后,他常往我那儿跑,为吴嫣吊嗓子,后来听说兄弟两个又闹翻了,互不理睬了,杨宝忠就靠他的胡琴店过日子了。

余叔岩之所以后来不肯收弟子,杨宝忠令他灰心占一半原因。后来因多种原因又收了弟子,可是仍旧弄得他不开心。

从前,北京的一些老戏迷看戏,不叫看戏而叫"听戏",因为他们对那些老戏熟得不能再熟,戏一开场,他们头朝后一仰就闭上眼睛听,演员哪句唱得好,哪句唱"邪"了,他们全都心中有数。台上的角儿们也熟悉观众,看他们一个个迷着眼随着板眼摇头晃脑,说明戏唱得不错,起码是没什么大问题,而一旦他们突然睁开眼,台上就慌了,一定是出什么错了。这说明所谓"唱戏",唱腔怎么样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越是观众熟悉的戏也就越难唱,因为人们极容易看出破绽,客观上要求就越高。

余叔岩对于唱腔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他总是向人们强调"不要拿'腔'来救'音',而要以'音'来救'腔'。"这是非常精辟的经验之谈,是说唱腔要一路走正,不要拿腔拿调地去讨好观众,弄不好就糟蹋了戏。可惜不少角儿们没能弄懂他的好意,腔调歪得过分了,余叔岩管这种唱法叫"鸡鸭鹅声"。

谭鑫培的第五个儿子谭小培,人称谭五,与孙仰农挺要好。孙仰农本来想跟谭五学戏,后来发现他不行,觉得他的唱有些地方颇似其父,有些地方就不对味了。比如《空城计》中一句"两国交锋龙虎斗",谭小培前头两个字与后面几个字唱得像其父,而中间"交锋"二字就走味了,后来就不学他了,但觉得谭小培的儿子谭富英是块材料,就建议他拜余叔岩为师。有一次谭富英到上海唱戏,到我家来拜客,孙仰农说:"应该去找找余三爷。"谭富英说早就想去了,就怕余三爷不肯收。孙仰农是个爱管事的热心肠,人称其爱"冒热气",当场拍胸脯,表示愿意前去为之说项。

到北京,孙仰农趁有一天余叔岩挺高兴,就对他说:"三哥,富英是块材料,但有点毛病,应该给人家'改一改'嘛,你身上那些玩艺儿,原本不就是人家谭家的吗?"余叔岩其实有时也爱"冒热气",在高兴的时候一般什么都好说,孙仰农是趁他"冒热气"时来"抓"他,一说居然说通了,当即表示愿收谭富英为弟子,然而很快又失望了。

谭富英进过富连成戏班,非常用功,嗓子又响,但是天资差点,所谓嗓子好是好,但是有点"不归功"。用余叔岩的话来说,就是"一嘴的鸡鸭鹅"。

有一次有个京城名老生演《法门寺》,请余叔岩去看,正好我和孙仰农也在北京,余就叫上我们一起去看。一上来四句摇板:"小傅明本是杀人的凶犯……",前面唱得还好,而"凶犯"的拖腔成了"鹅……"余一听就来了气,对我们说:"咱们回去吧!"我和孙仰农有些犹豫,因为戏刚开场,而且大庭广众之下,余的目标太大,就说:"那叫人家多难为情呀!"余说:"我不能为他在这儿受罪呀!"我们看他生气了,知道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起出来了。后来知道,这种"鹅……"的拖腔,余叫他们改过,可他们"积习已深"改不了了,余叔岩就不高兴了。

后来我们又问起谭富英学得怎么样,余叔岩一脸的不屑,说:"来了,一出也没能改,'战樊城'的一个出场教了一个月了,还没学会,白费!"

照我的分析看,大概是谭富英的"鸡鸭鹅"不改,别的余叔岩也懒得教他了。谭富英再不开窍,也不至于一个月学不会一个出场呀!余叔岩一生气就不诚心教了,行话这叫"藏私",此又可见这余三爷的犟脾气。而他自己的确有过人的功夫。记得有一次在上海唱《四郎探母》,唱到最后萧太后发火时,杨四郎自己求情,铁镜公主也来求情,这时因场内人多,场外车挤,有的观众怕散场时人挤,就先站起来走到剧场门边,准备戏一结束即可先走。而这时余叔岩一个"倒板",声震屋瓦,能把那些走到门边的观众再乖乖地"抓"回来,他就有这本事。

师生间闹得最僵的是李少春。李少春本来已经唱红了,不师从余叔岩也能卖个满座,因余叔岩名气太响了,老生戏他是头一块牌子,李少春拜师一是为了精益求精,更上一层楼,同时也为了名气,博个余叔岩真传弟子的名声。余叔岩本不想再收弟子,因杨宝忠已把他弄灰心了,别人来说项,他总是说:"别叫他把戏糟蹋了!"不相信他们能学好,就像写字的人不想收那些卖字的人为徒弟一样,觉得艺术和卖座不完全是一码事。可是李少春有一个时期拼命想学,转托了很多人前来说情,甚至搬动了张伯驹。大家对他说:"你那些玩艺儿别带走了,少春是块材料,不会往老师脸上抹黑的。"好歹总算收下来了,谁知后来李少春竟吓得不敢登门!

余叔岩总共教了李少春一出半戏,半出戏大概是《打渔杀家》,一出戏是老生戏的王牌戏《定军山》。李少春确是块材料,戏学得不错,开始余叔岩还挺高兴,但是告诉他:"《定军山》中的老黄忠是七十多岁的人,年轻人饰这个角儿就把戏糟蹋了,你现在才二十几岁,现在教会你,但是等你到了40岁以上才能唱。"

李少春表面上答应得挺好,可是人毕竟年轻血热,经不起市场效应的诱惑,到了天津之后就登报演出了。那时戏迷们上戏馆子看戏,有时是冲着演员来的,红角儿总是满座;有时是冲着戏来的,精品剧目本身就有极大的号召力,《定军山》就是红戏,只要亮出戏牌,准保满座,更何况是余叔岩的弟子李少春上演,结果报上一登,天津卫一阵轰动。这可把余三爷气坏了:"好小子!叫你40岁以后再唱,别把戏给糟蹋了,你小子这么没见过钱?今后不许上门!"

就因李少春提前上演了《定军山》,被余老爷赶出门,从此再也不敢来了。

俗话说:"红花也要绿叶来扶持。"一个名角儿,必然要有一套好的"班底"。所谓好的"班底",不仅要看本人的技巧上不上品,还在于他的演技跟主角配合默契不默契,所谓"伺候"主角"伺候"得怎么样,这种无处不在的默契是不容易讲清楚的,全在于双方的"神会"和对戏的整体把握。余叔岩与几个弟子都没相处好,可待他的"班底"却是好极了。

他的胡琴师先后有三个,即李佩卿、朱家奎和王瑞芝。最令他满意的是李佩卿,他曾非常感慨地说:"这大概是老天爷赐给我的胡琴吧!"听李佩卿拉琴,手音圆润极了,而且那琴声似与余的嗓音特别相配,好像是天生的一对,他在为余配戏时,有时甚至觉得没有胡琴声了,好像全是余叔岩在唱,其实琴声已"融"入了余的唱腔,成为一体,因此能得相得益彰之效。这样的胡琴手,能把主角的"工尺"全"吃"进去,实在是难能可贵。可惜李佩卿死得早,余叔岩又请了朱家奎。之所以用朱家奎,听余说是因为朱拉琴老实,路子正,不会胡拉"点子"乱来。最后一个琴师是王瑞芝。

王瑞芝为余拉琴只有一年多,但人极聪明,能掌握余的"唱腔"。"唱腔"中有死的东西,也有活的成分,这活的成分就得凭悟性和本事才能掌握。余叔岩对王瑞芝的评价是:"手音不错,只是太响了。"此话很有道理,因为余本身嗓子很响,琴声如果也很响,就有喧宾夺主之虞了。琴响本身是好的,但要与主角的特点相配。艺术难就难在这些地方,凡事都贵在适度。琴声不响当然不好,但太响了就盖过了主角的嗓音,主角唱腔的特色就不易显露出来。所以余叔岩说他说得也很艺术:"响是好的,只可惜跟我的嗓子不太配。"可见拉琴伺候主角亦非易事。但王瑞芝也有他的长处,所谓"手底下快",无论多么复杂的音节他都能对付,而有的琴师功夫不够,手底下就"拌蒜"(磕磕绊绊地不流利),所以余叔岩还得用王瑞芝。

余的"班底"还包括打鼓手杭子和、大花脸钱宝森(钱金福的儿子)、小花脸王福山(王长林的儿子)等等。余叔岩去世之后,张伯驹好心出面维持着这个班子。他们有班可搭时就跟人家搭班演戏,无班可搭时就教人唱戏或是给人拉琴吊嗓子为生,生活发生困难时,都由张伯驹"兜"着。张伯驹不忍心看这个"班底"散掉,用心维持了好几年。

抗战爆发后张伯驹到上海主持南迁的盐业银行,不幸却遭了汪伪"76号"吴四宝的绑票。我与张是把兄弟,自然要奋力营救。费时一个多月,张伯驹总算救出来了,但受惊不小,准备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到西安找他在西北军的哥儿们去。临走的时候,他仍放心不下余叔岩留下的那个"班底",对我说:"老弟,我要走了,你看这个'班底'咋办?你接过去吧,你要是不接可就要散掉了。"

我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不接,且不要说余叔岩叫我"九弟",还曾为我的侧室吴嫣"改"过戏,我们家历来就是票友世家,而且张伯驹在此惊魂未定,刚出虎口之际,还不忘将此事作为一件重任交付与我,我怎么能不接呢?于是我当即" OK ",将他们一班人安排在我华山路700号寓所的三楼,平时吴嫣正好向他们学戏、吊嗓子,他们同时也教前来问学的人,一住又是好几年。王瑞芝后来为孟小冬吊嗓子,解放前夕随孟小冬去了香港。解放初期全国的有钱人差不多都逃到了香港,闲着没事时,除了打麻将就是玩票唱戏,所以王瑞芝的收入听说还不错。钱宝森40年代一直在上海教孙仰农戏。他有个怪脾气,别人来向他学戏他不愿教人家,给多少钱也不教,只教孙仰农,所以在我们家留下了不少他与孙仰农合拍的戏装照。杭子和后来回到了北京,因杨宝森等老生角儿非要他去打鼓不行,就回去了,有时陪杨来上海演出,一唱一个月,时来我家聊天。全国解放后,大家各奔前程,从前那种以个人的力量"捧角"的事,越来越遥远了。

孙曜东,安徽寿县人,生于1912年,生在北京一个官宦家庭(其曾叔祖是光绪帝师孙家鼐)。8岁到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留美,学金融,肄业而归。曾任法商宝多洋行买办、重庆银公司经理;敌伪时曾任复兴银行行长、中国银行监察人、周佛海的机要秘书。抗战胜利后他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在扬帆的领导下做秘密工作。1955年潘扬冤案事发,被牵连入狱。1975年返回上海,任徐汇区政协侨联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