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美国歌手霉霉,149场全球巡演结束,没有长篇感言,拿出 1.9 7亿美元,分给她的整个团队:搬箱扛灯的、驾车运货的、描眉画鬓的,都有份。四海之内的牛马们,纷纷嚷好。
11月,在南极的冰天雪地里,坐着三十万一趟的豪华船,看罢雪山落日的俞老板,忽然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信,给手下诸位员工。信中尽是“奋斗”“人生”“不易”之类的话,据说字字恳切,句句动情。信传到众人耳中,却招来一片嗤笑。
同是功成名就的老板,同是手下万千做事的人,何以一个被捧到天上,一个却被踩在脚下?我想大致如此吧:一个不过是自我陶醉的表演,另一个却知道体恤底下人;一个早离了地面,飘在云端,另一个还肯低头看看泥土里喘气的人。
但这般说法,终究是太轻巧了,轻巧得如同纸糊的灯笼,一戳便破。其实症结不在“老板是善是恶”,而在他们用甚么法子,同做工的人打交道。
俞老板惹人厌烦的,并非他去南极,也非他享福——一个创业多年的人,享自己的福,有甚么不该呢?真正刺人心的,是那顺序:当着无数人还在为加班、考评、房贷、生养儿女的实在苦处硬撑时,老板却站在那华丽的船上,用一纸飘着墨香的“感悟”,想来换得精神上的共鸣。这在从前的世道里,或许还算一桩美谈;到了今日,却成了最戳肺管子的所在。
因为如今的做工者,尤其是被现实鞭笞过几回的人,早已不再稀罕甚么“理解”“鼓励”“打气”了。他们要的是结算,用金钱。加班是实在的,熬夜是实在的,耗去的光阴与机会也是实在的;信里那些“感谢”“共情”,却是摸不着、称不出、也兑不了现的。当做工的成本铁板钉钉地摆着,回报却只能靠心里去“感悟”时,这种共鸣,在众人眼里便不再是暖意,而成了错位的荒唐。
那霉美人的举动所以被称道,倒未必因她心肠格外软。不过是她用了最直白、最无需多言的法子——分钱。有人赞这是人格高尚,我看未必尽然。根柢里,是她那套营生的规矩明白:你们既将我托到这般高处,待果子熟了,自然人人有份。她不求谁感恩,也不强要谁跟着感慨。钱到了位,干系便在了,尊重也便在了。这恰是那分别的关隘。
咱们这里的老板,却更惯于使唤“故事”:讲初心,忆苦楚,说共患难。这倒不全然是虚伪,而是在一个回报糊里糊涂、分配朦朦胧胧的境地里,“讲故事”成了最省本钱、也最安稳的法子。
分钱意味着甚么?意味着标准得亮出来,结构得摆上台面,高低得失免不了要被质问。而讲故事,是不必的。当一个局,算不清“你值几文”的时候,道德与情意便会被推到前头,去做那本该由契约账簿去做的事。
故而,毛病不出在甚么“仁义礼智”的老话上,而出在这儿:当制度分不明利益时,矫饰的善,便成了一种顶用的选择。这也便是为何许多老板越发达,越爱讲大道理——不是忽然通了天道,只是这原是他们最熟稔、最稳妥的言语。
但如今,世道究竟不同了。如今的做工者,尤其是肩上扛着家室老小的人,早已不耐烦听那“站在我的船头看风景”的空话了。他们不再要谁提醒他机会如何难得,他们只问一桩:我出了几分力,该拿几分酬,几时能到手。
这底下,其实藏着一个更深的叩问:平常的劳作,能否凭着实实在在的力气,挣得自己说话的分量,与那份不被施舍、本该就有的尊重?在许多活生生的世相里,尊重仍是身份的附属。老板天然在上,劳力天然在下。嘴上说“行行出状元”,身子却极诚实地排着尊卑座次。于是尊重倒成了赏赐,而非本该如此的事。
那霉美人的一套里,尊重却是预先设好的。你不必谢老板赏饭,因你已用劳作换取了;你也不必仰视谁的权柄,因你有张口论价、转身离去的余地。所以你能看见,那里的人敢质询、敢批评、敢对老板说“不”。不是因他们性子更烈,而是他们晓得:我的价值,不靠你的好心肠撑着。
说到底,这不是一场比谁更高尚的戏码,而是一面再现实不过的镜子。当一个地方的老板,总需向做工的人剖白“我也辛苦”,便说明这地方的回报章法早已乱了套;而当一个老板只消银钱过手,便能换来敬重,那便意味着,账目原是算清了的。
真正像样的关系,从不靠信札维系。只看一桩事——账,清不清。
在一个算不清账的局里,矫情的叙事,便总要漫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