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台下一张张仰起的笑脸，台上簇拥着十几位“云鹤九霄”的徒孙。声浪几乎掀翻屋顶。郭德纲在震耳欲聋的“再来一个”的呼声中，第几次返场了？他已记不清。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年轻、蓬勃、自信的脸，恍惚间，舞台的边缘模糊了。
他仿佛被推回了二十年前的某个寒夜。那时，“相声”二字对他来说，是琉璃厂旧书摊上蒙尘的册子，是冷清园子里寥寥的几声干咳，是后台分食一个盒饭时，徒弟们眼里的饥饿。他记得那件磨破了袖口的大褂，记得寒冬腊月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去赶一场几乎没有报酬的演出，只为在台上站够十分钟。风声呼啸，灌进单薄的衣衫，心比身子更冷。那时的剧场，台下的人稀疏得能数清，台上人的心气，却比天高。所谓“食不果腹”，不仅是胃里的空虚，更是精神上近乎绝望的挣扎——一门百年艺术，难道真要断送在这代人手里？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最隐秘的角落也随之洞开。那“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或许并非一个具体的梦，而是无数个挣扎长夜里，不甘于野望凝聚成的滚烫图腾。那“花团锦簇”也未必是实物意义上的花朵，更像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所渴望征服的、让相声这门艺术重新被万众瞩目的花中魁首。十万军马，是他胸中压抑的百万呐喊，是他相信潜藏于市井传统中的磅礴力量。这力量，在他最困顿、最被轻蔑时，支撑着他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一字一句地打磨《论相声五十年之现状》，在巴掌大的小茶馆里，为仅有的几位观众，灌注全部的魂魄。
而此刻，这昔日的“梦”与“马”，竟以如此真实而炽热的方式，奔涌在他眼前。这些徒子徒孙，不再是他茕茕孑立时的幻影，他们已能独当一面，将传统的血肉揉进新时代的脉搏，让满堂观众如痴如醉。他眼眶的湿热，绝非一时感伤。那是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孤身远征后，看到后继者已如星河般燎原，并稳稳接过帅旗的百感交集。从前他一人便是千军万马，而今，台下是真正的十万“钢丝”，台上是传承有序的百万雄兵。他红了眼眶，是因他亲眼见证，那场始于绝境的、悲壮而孤独的冲锋，终于听到了历史洪亮而悠远的回响。这泪光里，是一个时代挣扎与崛起的全部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