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高手?“甜宠”女主角?家暴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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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央视播放的文化综艺节目《宗师列传·大宋词人传》系统地重现了李清照的生平,“李清照将家暴丈夫送进大牢”还冲上了微博热搜。不少观众感叹:“从没想到过李清照的一生竟然是这样的。”

自李清照生活的北宋时代到今天,已经过去了900多年。在时间掩蔽和多种视角下,她的人生故事显得扑朔迷离,衍生出“爱赌博”“拥有完美的爱情”“再婚后被家暴”等简单的概括。这些关于李清照的传闻,有多少是可信的?

□李伟元

“爱赌博”是真的吗

北宋元丰七年(1084年),李清照生于山东济南(今济南章丘区)的一个书香门第。在她中年所作的《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中,写到自己的家世:“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将祖父和父亲的门生规模比喻成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足见家学渊源,虽然官职不高却备受世人敬重。其父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学问渊博,文章受到苏轼赏识,被称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母亲王氏出自名门,其祖父王凖受封为汉国公,父亲王珪元丰时为丞相,时人评价她“工词翰”。

家庭带给李清照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在她所处的封建时代,多数妇女被落后的观念束缚着,失去学习的机会,李清照却能在父母的指引下博览群书,对经史子集多有涉猎,“诗文尤有称于时”。和李清照生活时代接近的王灼在《碧鸡漫志》里称:“(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

李清照不仅富于文学才能,在一种叫“打马”的游戏方面也颇有天赋,并在晚年作《打马图序》《打马赋》,编撰《打马图经》。她在《打马图序》中自陈:“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由于现代人熟悉的麻将由明代的一种叫“马吊”的牌戏演化而来,于是一些人望文生义,将李清照所写的“打马”简单地解释成“打麻将”,把李清照想象成通宵搓麻将的“赌棍”,这显然是对她形象的歪曲。

其实,打马和打麻将根本不是同一种游戏。和麻将相比,打马更接近棋类的博弈,对弈者需要根据规则,结合所掷骰子的点数,让自己手中的“马”在各个关卡迎战对手的“马”,可以视为一种模拟军事较量的运筹之战。由于规则繁琐、难度较大,“打马”现在已经失传了。

李清照之所以热衷于“打马”,甚至废寝忘食,和她所处的时代紧密相关。当时的大宋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李清照虽有不让须眉之才,“学诗谩有惊人句”,却囿于女性身份无法一展报国之志,只能在棋盘上想象自己手握百万雄兵,重演以少胜多的昆阳之战、淝水之战,打退侵略者,收复北方失地。正如她在《打马赋》的结尾所言:“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这种豪情壮志、家国情怀,是伴随李清照一生的人格之光。

赵李的爱情完美吗

李清照十八岁时和同为名门子弟的赵明诚成婚,这桩婚姻在历史上备受称羡,被称为“夫妇擅朋友之胜”,志同道合,相知颇深。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到二人都有着收集、整理金石字画的爱好,几乎贯穿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所有岁月。赵明诚著《金石录》,李清照帮助整理修订,“笔削其间”,她对早年间的回忆也充满温馨:“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赵明诚在太学就读时,这对年轻夫妇生活节俭,“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几乎所有的开支都用在购买古物上,甚至不惜典当衣物凑钱,买回心爱的碑文和零食,一边品尝美食一边欣赏,“自谓葛天氏之民也”,从中获得的愉悦远远超过俗世的声色犬马之乐。

在李清照的诗文和宋人笔记中,对他们的日常生活亦可管窥一二。赌书泼茶、联句斗诗,尽显书香风雅,还被后世有情人仿效。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写道:“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赵明诚曾在当时的国家最高学府接受教育,也算是一代才子,却仍然是胸藏万卷的李清照的手下败将。《琅嬛记》称,李清照婚后寄给丈夫咏重阳的《醉花阴》一词,赵明诚自愧不如,决心胜过妻子,苦熬三天三夜写了五十首,和李清照的词一起拿给朋友陆德夫品评。陆德夫看后说:“只三句绝佳。”赵明诚问是哪三句,结果正是李清照的词作:“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缠绵悱恻的《一剪梅》,据说也是新婚的李清照写给负笈远游的丈夫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清波杂志》写到,作者曾经听李清照的亲族讲述,赵明诚在建康(今南京)任江宁知府时,李清照每逢雪天就会披蓑戴笠,踏雪远眺以寻诗意,并让丈夫唱和,赵明诚“每苦之”。也算是这对高才夫妇之间独特的烦恼。

然而,如果因此将李清照简单定义为“甜宠故事的女主角”,觉得二人毕生的感情像童话一样毫无瑕疵,就显得脱离实际了。

李清照婚后不久,夫家和娘家就被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宋徽宗登基后任用蔡京为相,蔡京打着“新政”旗号打压政敌,崇宁元年(1102年)宋徽宗在蔡京的奏议下,下诏立碑于端礼门,书司马光、苏轼等人罪状,称“元祐党人碑”。名列碑中者为“元祐党人”,到崇宁三年(1104年),元祐党人的名单已经扩充到309人,他们或遭革职,或被贬谪,子孙也被株连。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名列“党人碑”,遭到罢官之祸,遣返回原籍居住。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却属于蔡京一派,借机爬上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的高位。相传李清照曾向赵挺之上诗,希望看在亲情份儿上不要为难李格非。全诗虽已不存,但有两句在当时广为传颂:“何况人间父子情”“炙手可热心可寒”。将蔡京等人比作唐玄宗时飞扬跋扈的杨国忠,不掩对赵挺之的谴责之意。几年后,由于出现了彗星等异常天象,宋徽宗命人将党人碑毁掉并大赦天下,此时李格非已经去世。后来,赵挺之也遭革职,不久去世。赵明诚及其兄弟全被削去官职,在原籍青州定居数年。两个家族之间的风波暂时画上了句号。

虽然不能评价家庭方面对李、赵夫妇的个人成长影响有多大,但根据史料记载,赵明诚的家国情怀似乎较李清照为逊,两人可能在这方面一直存在矛盾。特别在遭遇“靖康之变”后,李清照多次以诗明志,嘲讽明哲保身的士大夫:“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赵明诚却显得对自己的收藏更为在意:“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建康城发生兵变,赵明诚虽然即将赴任湖州知府,仍然算是一方父母官,却将城中百姓的安危抛在脑后,自己和两个下属缒城逃跑了。有观点认为,李清照《夏日绝句》中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能就是对丈夫失职行径的谴责。此事发生后,赵明诚遭到罢免,但不久仍被起用,他在赴建康觐见高宗途中患疟疾,当年八月病故。

世间真实的情感,并不是非黑即白;对近千年前的古人,也不能用现代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尽管赵明诚生前与李清照有过幸福的时日,更有过难以忽视的隔阂,但在他奔赴建康与李清照告别前,仍然将自己的身家完全托付给李清照,将她视为最信任的对象:“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承其遗志,在战乱中四处奔波,仍然尽力保护丈夫的毕生心血。这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知己关系,可以用“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来形容。

遭受家暴是真的吗

赵明诚去世后,悲痛的李清照大病一场。正值金军南下进攻,兵燹乱离之祸迫在眉睫,她为了保存文物,只能一路逃难。途中艰险重重,大量收藏散失,还遭到赵明诚生前将玉壶献给金人的“通敌”诬告。为证清白,李清照准备将所有收藏的铜器献给朝廷,却在途中遭到抢夺,书画也在寄寓会稽时被邻人偷盗多箱。凡此种种,让颠沛流离的李清照心力交瘁。

赵明诚去世近三年后的绍兴二年(1132年)春,李清照到临安(今杭州)投靠随驾南逃的弟弟李迒,不久与张汝舟成婚。这段婚姻持续了不到一年,就以对簿公堂告终。《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明确记载,张汝舟被妻子告发后获罪流放,“以汝舟妻李氏讼其妄增举数入官也”,并注明李氏“格非女,能为歌词,自号易安居士”。李清照自述,张汝舟对年近半百的她“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谓字字泣血。对于第二次婚姻的失败,并不能简单地以张汝舟“家暴”来解释终结的原因。

张汝舟相关记载很少,根据已知的史料可知,他曾在军中任职,和李清照结识时任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属吏,官职并不高。此人大概很擅长花言巧语,在李清照患病时乘虚而入,以巧舌如簧说动了李清照姐弟,仓促地与她缔结姻缘。在李清照所处的时代,虽然有理学大儒程颐“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言论,但社会总体的风气对寡妇改嫁并不是全然抵制,即使是士族之女,改嫁的记载也不罕见。封建时代的女性难以自立门户,通常都需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李清照的父亲、丈夫已故,膝下无子,是最为无依无靠的女性群体里的一员。为了保护尚存的收藏品,仅靠她一人承担是难以做到的,逃难过程中屡遭抢掠就是明证。所以,李清照作出再嫁的选择并非意料之外。

婚后不久,张汝舟就暴露了贪婪的真面目,为了获得李清照的珍藏,竟对她拳脚相加。根据宋朝法律,妻子无故不得提出和离,即使丈夫确实有过错,控告丈夫的妻子仍然要获刑两年,这些不合理的规定让很多女子只能忍气吞声,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李清照迈出了勇敢的一步,毅然控告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也就是虚报应举次数欺骗朝廷,惊动了皇帝。因证据确凿,张汝舟被遣至“柳州编管”。但李清照仍然面临牢狱之灾。所幸,在远房亲戚、翰林学士綦崈礼的斡旋下,李清照被拘禁九天后出狱,她作《投翰林学士綦崈礼启》表达感激之情,也让后世对这次失败的婚姻能够有所了解。在这封感谢信的最后,李清照写下了对安静晚景的期盼:“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

这次短暂的再婚,不出意外地被时人视为李清照的“污点”。陆游为宣议郎孙综之女作的墓志铭中提到,孙氏10岁时(约1151年),年迈的李清照想要教她诗词(“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孙氏却以“才藻非女子事也”的理由拒绝了,很可能是出于李清照晚年名声有亏的顾虑,却被时人视为褒扬的对象。多位宋人的笔记著述里,都以并不善意的口吻谈及李清照再嫁事件:“晚节流荡无依”“传者无不笑之”等等,侧面证明此事在当时曾是轰动性的新闻。

千百年后,李清照生前遭遇的诸多风波和流言早已是过眼云烟。人们更多提到的,是她作为“词家一大宗”在文学史上的深刻影响,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