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
这名儿俗。
俗得就像往茅坑里扔了块金子,你闻着还是那味儿。
我叫陈辉,九五年,二十三,在这当保安。
从部队里出来,没去分配,揣着两千块钱南下,一头扎进这改革春风吹满地的花花世界。
风是吹到了,可没吹进我兜里。
最后混到这,一个月八百,管吃住。
住就是后台那间杂物房,一张硬板床,一股子潮味儿。
吃就是跟后厨的大师傅混,人吃啥我吃啥。
也行,饿不死。
我们队长姓刘,叫刘海,一个快五十岁的本地老油条,头发比他那张脸还油。
他总拍着我肩膀,说:“小陈,你这身板,这眼神,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我心里骂,你全家都吃这碗饭。
嘴上还得笑:“刘队,还得您多指教。”
夜总会的空气,永远是混的。
劣质香水、酒精、汗、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靡靡之气,搅和在一起,闻久了,人就麻了。
我通常站在大厅的角落,像根柱子,看着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搂着花枝招展的女人,醉生梦死。
他们笑得很大声,好像要把这辈子的快活都提前透支了。
我不懂。
在部队里,我们笑,是因为拉练完了,或者食堂加了个鸡腿。
简单,直接。
这里的笑,太复杂,像蜘蛛网。
今天有点不一样。
刘队特意把我叫过去,塞了包红双喜。
“小陈,今晚机灵点,楼上天字一号包厢,来了贵客。”
我捏了捏烟盒,没说话。
“听说是港城来的大老板,叫王胖子,做电影的。陪客的,是那个……演那个啥《风华录》的,叫林晚晴。”
林晚晴?
我愣了一下。
我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里,前阵子天天放。
一张干净得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脸。
刘队看我发愣,嘿嘿一笑:“怎么,你也看?”
我把烟揣兜里:“看过两眼。”
“真人比电视上还俊。你给我盯紧了,别出什么幺蛾Z子。”
我点了下头。
心里却有点犯嘀咕。
这种地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容易出事。
就像沼泽地里开得最艳的花,底下全是烂泥。
晚上十点,高潮来了。
音乐震得我耳膜疼,五颜六色的灯光跟不要钱似的乱晃。
我靠在墙上,眼睛半眯着,扫视全场。
这是我在部队侦察连养成的习惯,用余光看人,比直勾勾地盯着有用。
对讲机里传来刘队的嘶吼:“小陈,小陈!天字一号,马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我抄起挂在腰上的橡胶棍,没跑,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这是规矩,不能让客人觉得慌。
天字一号包厢在走廊尽头。
门口站着两个黑西装,跟两尊门神似的。
我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很短促,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两个黑西装对视一眼,拦住我。
“干什么的?”
“保安部,刘队让我来看看。”我面无表情。
“没事,王总在里面谈事,你走吧。”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站着没动。
我闻到了一股味儿。
不是酒,也不是香水,是一种很淡的、化学合成的甜腻味。
我太熟悉这玩意儿了。
南边边境上,那些毒贩子用的迷药,就是这个路数。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包厢的门是双层的,隔音很好,但那扇门刚才没关严实。
我听见一个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淫笑。
“小美人儿,喝了这杯,保你快活似神仙……”
我没再犹豫。
对着拦我的那个黑西装,我一句话没说,左手闪电般探出,扣住他手腕的脉门,往怀里一带,同时右膝狠狠顶在他小腹上。
那家伙闷哼一声,脸瞬间就绿了,像个煮熟的大虾,弓着身子就倒了下去。
另一个反应过来,吼了一嗓子,一拳就朝我面门砸过来。
我头一偏,躲开拳风,进步欺身,手里的橡胶棍对着他持拳的手腕关节,狠狠地敲了一下。
“咔嚓”一声脆响。
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整个走廊。
我一脚踹开包厢的门。
里面的景象,跟我猜的八九不离十。
一个肥得流油的胖子,大概就是那个王胖D子,正把一个女人死死地按在沙发上。
女人穿着一身白裙子,现在皱得像块抹布。
她就是林晚晴。
电视上那张清纯灵动的脸,此刻布满了泪水和惊恐,眼神涣散,明显是着了道。
她的嘴被王胖子用手捂着,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王胖子被我踹门的动静吓了一跳,回过头,满脸横肉都在抖。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
我没理他。
我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有个高脚杯,里面还有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
就是它。
“滚出去!”王胖子吼道,一只肥手还死死按着林晚晴。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再说一遍,滚!”他色厉内荏。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然后,我抬起手,用一种很慢,很清晰的动作,把手里的橡胶棍,对准了他的眼睛。
“放开她。”
我的声音不高,但很冷。
冷得像我曾经在雪地里埋伏三天三夜时,啃的那口冻硬的压缩饼干。
王胖子对上我的眼神,肥肉抖了一下。
他可能没见过这种眼神。
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荒原。
他怂了。
他慢慢松开了手。
林晚晴像一滩烂泥,从沙发上滑了下来。
我没去看她。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王胖子。
“现在,轮到你了。”我说。
我把他从沙发上拎起来,就像拎一只待宰的猪。
然后,我把他按在茶几上,拿起那杯剩下的酒。
“王总是吧?喜欢请人喝酒?”
“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
我没让他说完。
我捏开他的嘴,把那半杯酒,一滴不剩地,全给他灌了下去。
他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
我把他扔在地上。
“现在,你可以滚了。”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经过门口那两个还在哼哼的保镖时,还绊了一跤。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瘫在地上的林晚晴。
我走过去,蹲下身。
她的情况很不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眼神迷离,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脱下自己的保安制服外套,盖在她身上。
然后,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很轻。
比我背过的九五式自动步枪重不了多少。
我抱着她,穿过金碧辉煌那条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
路过的服务员和客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不在乎。
刘队从办公室冲出来,看见这阵仗,脸都白了。
“小陈!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队,出事了。”我言简意赅。
“你……你把王总怎么了?”
“请他喝了半杯酒。”
刘队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他看了一眼我怀里的林晚晴,又看了看我,最后咬咬牙,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
“后门,那辆桑塔纳,你开走。快!”
我点点头:“谢了,刘队。”
“谢个屁!你小子,给我惹了天大的麻烦!”他骂了一句,转身就去打电话了,估计是给他上面的人汇报。
我抱着林晚晴,从后门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堆满了垃圾桶,一股馊味。
跟里面那个世界,完全是两个极端。
我把她放进桑塔纳的后座,自己坐进驾驶室。
车钥匙插进去,一拧。
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嘶吼,然后不情不愿地启动了。
我该带她去哪?
医院?
不行。
她这个样子,去了医院,明天全城的报纸头条就都是她了。
一个女明星,事业基本就毁了。
我想了想,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最后,我把车开回了我的住处。
那个后台的杂物间。
这里大概是全天下最安全,也最没人想得到的地方。
我把她抱到我那张硬板床上。
床很窄,我俩一躺下,几乎就贴在了一起。
她身上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烫得我有点不自在。
我站起身,去打了一盆冷水,拿了条毛巾。
我把毛巾浸湿,拧干,给她擦脸,擦脖子,擦手臂。
她的皮肤很细腻,像上好的瓷器。
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专业,就像在部队里给受伤的战友处理伤口一样。
但我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我不是圣人。
我也是个二十三岁的男人。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走到窗边。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一闪一闪,像怪物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得罪了一个有钱有势的胖子。
刘队说得对,我惹了天大的麻烦。
工作肯定是没了。
甚至可能还要跑路。
我图什么?
我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的老班长。
他退伍前跟我说:“陈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硬,也太直。到了地方上,要学会拐弯,不然迟早要撞得头破血流。”
班长,我好像,又没学会拐弯。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床上的林晚晴,渐渐安静下来。
药效可能在慢慢过去。
她开始说胡话。
“爸……妈……别走……”
“好冷……”
“救我……”
声音很小,像小猫在叫。
我走过去,把那件保安制服又往她身上拉了拉。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抓得很紧。
“别走……”她喃喃地说。
我没动。
就这么让她抓着。
那一晚,我就在床边坐了一夜,听着她的梦话,感受着她手腕传来的力道。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沉沉睡去。
我也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林晚晴醒了。
她正坐在床上,裹着我的那件保安制服,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里面充满了困惑、惊恐,还有一丝警惕。
宿醉和药力的后遗症让她脸色苍白,头发也有些凌乱。
但即便是这样,也难掩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很干净的美,跟金碧辉煌里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样。
“你是谁?这是哪里?”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叫陈辉,这里的保安。你昨晚喝多了,我带你回来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害。
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
昨晚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回,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最后,她想起来了。
那个包厢,那个胖子,那杯酒……
还有我踹门而入的场景。
她看着我,眼神变了。
警惕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后怕,还有一点点……依赖?
“是你……救了我?”
我点点头。
“谢谢你。”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不用。”我站起身,“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没等她回答,就走出了杂物间。
我需要透透气。
跟她待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感觉有点窒息。
我去后厨,大师傅已经起来了,正在熬粥。
看见我,他愣了一下:“小陈?你小子昨晚跑哪去了?刘队找你都快找疯了。”
“出了点事。”
“什么事?”
“别问了,张叔。给我盛碗粥,再拿两个馒头。”
张叔是个好人,没多问,麻利地给我装好了。
我端着粥和馒头回去。
林晚晴已经穿好了自己的衣服,那条白裙子皱巴巴的,但她整理得很整齐。
她坐在床边,显得有些局促。
我把粥和馒头递给她:“吃吧,白粥,养胃。”
她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她喝粥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偶然因为一场意外交汇,现在意外结束了,我们之间的连接点,也就断了。
等她吃完,我就该送她走了。
然后,我卷铺盖滚蛋,离开这个城市,去下一个地方继续当我的保安,或者别的什么。
她吃得很慢。
一碗粥,两个馒头,吃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吃完后,她把碗递给我。
“谢谢。”
“不客气。”
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让我很难受。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说,“我得罪了王胖子,他在这个圈子里势力很大,我以后……可能没有戏拍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茫然和无助。
我心里有点堵。
我救了她的人,却好像毁了她的前途。
“对不起。”我说。
她摇了摇头:“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你为了我,工作肯定也保不住了。”
她比我想象的要通透。
“没事,一个保安的工作而已,到哪都能找。”我故作轻松地说。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又犯迷糊了。
然后,她突然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你娶我吧。”
我当时正在点烟,听到这句话,手一抖,打火机“啪”地掉在了地上。
我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娶我吧。”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也很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我看着她那张干净得过分的脸,突然就笑了。
笑得很大声。
“林小姐,你是不是药效还没过,脑子烧糊涂了?”
“我很清醒。”她说,“陈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你想想,我现在这个处境,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胖天不会放过我,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毁了我。我要是还想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我就需要一个靠山,一个能保护我的人。”
她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而你,昨天晚上,已经证明了你有这个能力。”
我笑不出来了。
我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所以,你这是……报恩?还是交易?”
“你可以理解成交易。”她很坦诚,“你给我一个庇护,一个安全的身份。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我这几年拍戏,存了一些,足够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捡起地上的打火机,重新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林小姐,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我嘲讽道,“我是个保安,一个月八百块。你是大明星。我们俩,云和泥的区别。你觉得我们俩结婚,现实吗?你家里人会同意吗?你那些粉丝会怎么想?”
“这些我都不在乎。”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我只在乎我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摆脱王胖子那种人。”
“你找错人了。”我掐灭了烟头,“我保护不了你。王胖子那种人,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通吃。我呢?我就是个臭当兵的,除了这条烂命,什么都没有。跟他斗,我拿什么斗?”
“你有。”她定定地看着我,“你有他没有的东西。”
“什么?”
“胆量,和血性。”
我沉默了。
我发现我竟然无法反驳她。
“陈辉,我知道让你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去娶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很为难。但你救了我,就等于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拉了出来。现在我站在岸边,浑身是泥,无处可去。你不能把我再推回去。”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
“你让我考虑考虑。”我最后说。
我需要冷静一下。
这一切太他妈魔幻了。
一个女明星,要嫁给我这个穷保安。
不是因为爱,是因为她需要一个避风港,一个保镖。
而我,恰好看起来很能打。
我走出了杂物间,一口气爬到天台。
九五年城市的早晨,空气里已经充满了喧嚣。
我看着下面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的人生,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被强行拐了个弯,冲着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去了。
我该怎么办?
答应她?
然后呢?我们俩领个证,从此我就成了大明星的“丈夫”?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秘密保镖?
这算什么?
拒绝她?
然后呢?把她送走,让她一个人去面对王胖子的报复?
我做不到。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基本的底线还有。
我救了她,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掉进火坑。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时候,我的BP机响了。
是刘队。
“速回电。”
我下了天台,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他回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刘队就在那边咆哮。
“陈辉!你小子死哪去了!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知道。”
“知道你还敢跑!王总昨晚就放话了,要卸你一条腿!你赶紧给我滚回来,给王总磕头认错,兴许还能保住条小命!”
“刘队,那姑娘呢?”
“什么姑娘!你现在还管她?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我告诉你,王总已经报警了,说你故意伤人,还绑架了林小姐!现在警察都在找你!”
我心一沉。
王胖子,够狠。
“刘队,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掺和。”
“我他妈能不掺和吗!你开走的是我的车!警察第一个就找到我!陈辉,我平时待你不薄吧?你别害我啊!”刘队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车我给你开回去。”
“你别回来了!你回来就是自投罗网!你听我的,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这浑水,你蹚不起!”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站了很久。
跑?
我能跑到哪去?
就算我跑了,林晚晴怎么办?
王胖子找不到我,肯定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她身上。
我好像,真的没得选了。
我回到杂物间。
林晚晴还坐在床边,看见我回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
“怎么样?”
我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户口本带了吗?”
她愣住了。
“什么?”
“我说,户口本。结婚,得有那玩意儿。”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紧张,变成了错愕,然后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带了……我……我一直放在钱包夹层里。”她语无伦次地说。
“那就行。”我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准备一下,我们去民政局。”
“现在?”
“对,现在。晚了,可能就去不成了。”
去民告局的路上,我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我开着那辆破桑塔纳,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我不能把一个向我求救的女人丢下。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林晚晴坐在副驾驶,一直看着窗外,但我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可能也很害怕。
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赌在一个只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男人身上。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绝望。
民政局里的人不多。
我们俩填表,照相,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梦。
当工作人员把那两个红本本递给我们的时候,我还有点恍惚。
这就……结婚了?
我成了已婚人士。
我老婆,是个大明星。
这事儿要是告诉我以前的战友,他们能把下巴都笑掉。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点刺眼。
林晚晴拿着那个红本本,翻来覆去地看,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
“陈辉。”她突然叫我。
“嗯?”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嗯。”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风头过了再说。”
“我有个地方。”她说,“我在郊区有个小公寓,很偏僻,是我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公司和经纪人都不知道。”
“那就去那。”
我开着车,按照她的指引,往郊区驶去。
路上,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要答应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
“不知道?”
“可能……是觉得,你挺可怜的。”我说。
她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不可怜。我只是……运气不好。”
公寓确实很偏僻。
是一个老式的小区,楼都旧了。
但房间里很干净,装修得很温馨,看得出是她花了不少心思布置的。
一进门,她就好像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买点菜。”我说。
“我跟你一起去。”
“你?”我看了她一眼,“你这张脸,出去不被人认出来?”
她笑了笑,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大大的黑框眼镜,一顶鸭舌帽。
戴上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从一个耀眼的明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
“这样行了吧?”
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女人一起逛菜市场。
感觉很奇妙。
她好像对什么都很好奇,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
“你会做什么菜?”她问我。
“家常菜都会一点。”在部队里,炊事班的活我也干过。
“那我们今晚吃红烧肉,好不好?”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个孩子。
“行。”
买完菜回家,她很自然地就要进厨房。
“我来帮你。”
结果,她差点把厨房给点了。
洗个菜,水溅得到处都是。
切个土豆,差点把手给切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她推出了厨房。
“你还是在外面待着吧,别给我添乱了。”
她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油烟机轰轰地响,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饭菜做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三菜一汤,摆在小小的餐桌上。
红烧肉,番茄炒蛋,清炒菠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很普通,很家常。
她吃得很香。
一边吃,一边夸我:“陈辉,你做饭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挺不错的。
没有金碧辉煌的喧嚣,没有打打杀杀的危险。
就两个人,一张桌子,几盘家常菜。
很安稳。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
她站在我旁边,看着我。
“陈辉。”
“嗯?”
“我们……今晚怎么睡?”
我洗碗的手顿了一下。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这套公寓只有一个卧室。
一张床。
我擦干手,转过身。
“我睡沙发。”
“不行。”她立刻反对,“沙发那么小,你怎么睡?你睡床,我睡沙发。”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睡沙发。”
“那……那我们一起睡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都红了。
我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林晚晴,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夫妻,但我们……只是名义上的。我娶你,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为了占你便宜。你明白吗?”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明白。但是……我不想你睡沙发。”
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我打地铺。
晚上,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着床上她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我不知道,我和她的这种“婚姻”,能维持多久。
王胖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平静的日子,可能很快就要到头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俩就过着这种近乎隐居的生活。
我每天出去买菜,回家做饭。
她就待在家里,看看电视,看看书。
她的话不多,但很聪明。
她从来不问我过去的事,也不问我未来的打算。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给我一种很奇怪的……家的感觉。
有时候,我会看着她发呆。
我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怎么会愿意跟我挤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过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对我说:“陈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我没说话。
“其实,我从小就没什么安全感。”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轻声说。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我像个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
“后来我进了演艺圈,我以为我能靠自己活得很好。但我发现,这个圈子,比我想象的要黑暗得多。”
“那些男人,他们看着你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件商品。他们想的,不是你怎么演戏,而是怎么把你弄到床上去。”
“王胖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累了,真的累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泛着泪光。
“跟你在一起,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我很安心。我不用害怕半夜有人会来敲我的门,不用害怕喝醉了会被人占便宜。”
“陈辉,谢谢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
“都过去了。”我说。
那天晚上,她哭得很伤心,像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我没有劝她,就静静地陪着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不再仅仅是“保护者”和“被保护者”。
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
她开始主动关心我。
会给我买新衣服,虽然都是些便宜的地摊货。
会在我做饭的时候,给我递个碗,擦个汗。
会在我晚上看电视睡着的时候,给我盖上毯子。
我那颗在部队里磨练得又冷又硬的心,好像被这些细小的温暖,一点点地融化了。
我开始习惯,回家的时候,有个人在等我。
开始习惯,吃饭的时候,有个人在对面。
开始习惯,睡觉的时候,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但安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那天,我照常出去买菜。
在回来的路上,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我没有回头。
我走进一条小巷,然后突然转身。
两个男人,穿着黑夹克,一脸横肉。
我认识他们。
是王胖子的人,那天在包厢门口被我放倒的,就是他们。
只不过,这次他们手里,多了两把明晃晃的匕首。
“小子,终于找到你了。”其中一个狞笑着说,“王总说了,要你一条腿,一只手。”
我把手里的菜篮子放下。
“就凭你们两个?”
“对付你,足够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朝我扑了过来。
我没有退。
在部队里,我们学的第一课,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侧身躲过左边那人的刺杀,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一声,手腕断了。
匕首掉在地上。
我没停,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惨叫着跪了下去。
右边那人见状,愣了一下,然后吼叫着朝我捅过来。
我矮身,躲开刀锋,一记手刀,狠狠地砍在他脖子上。
他眼睛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我捡起地上的菜篮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家走。
但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王胖子,已经找到我了。
回到家,林晚晴看见我嘴角的淤青,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没事,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让她担心。
但她不信。
她拉着我坐下,拿出医药箱,很仔细地给我上药。
她的手指很凉,动作很轻。
“陈辉,是不是他们找来了?”她问。
我沉默了。
“你别骗我了。”她说,“从你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
我叹了口气。
“嗯。”
她的身体抖了一下。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报警吧!”
“没用的。”我摇摇头,“王胖子这种人,警察也拿他没办法。就算抓进去,关两天也就出来了。出来之后,他会变本加厉。”
“那我们跑吧!我们离开这里!”
“跑到哪去?只要他想找,天涯海角都能找到我们。”
她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有。”
“什么办法?”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我说,“他不是想玩吗?我陪他玩到底。”
那天晚上,我跟她说了很多。
我跟她说了我的计划。
她听完之后,脸色煞白。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说,“林晚晴,你听着。我们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们必须一次性解决这个麻烦。”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你相信我吗?”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最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信。”
我的计划很简单,也很冒险。
我要去找王胖子。
不是去求饶,是去谈判。
或者说,是去威胁。
我知道王胖子这种人,最怕什么。
他怕的不是警察,不是法律。
他怕的是比他更狠,更不要命的人。
我要让他知道,我就是那种人。
第二天,我让林晚晴待在家里,锁好门,谁来都不要开。
然后,我一个人出了门。
我没有直接去找王胖D子。
我先去找了刘队。
金碧辉煌的办公室里,刘队看见我,跟见了鬼一样。
“陈辉!你……你怎么还敢回来!”
“刘队,我找你帮个忙。”
“我帮不了你!你赶紧走!”他连连摆手。
我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他桌上。
“这里面是一万块钱。”
刘队的眼睛亮了一下。
九五年,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
“这是林晚晴给我的。她说,算是赔偿你那辆桑塔纳的损失。”
刘队犹豫了。
“你……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我只想知道,王胖子现在在哪。”
刘队看着我,眼神闪烁。
“陈辉,你别犯傻。你斗不过他的。”
“这是我的事。”我说,“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
最后,刘队还是告诉我了。
王胖子在城东有个别墅。
他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那里进行的。
我谢过刘队,转身就走。
“陈辉!”刘队在后面叫住我。
我回头。
“活着回来。”他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没有直接去王胖子的别墅。
我知道,那里肯定防备森严。
我先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废品收购站。
我找到了几个空的煤气罐。
然后,我又去五金店,买了一些管子,阀门,还有一些化学品。
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一堆废品。
但在我眼里,它们可以组合成一件很厉害的武器。
在部队的时候,我除了是侦察兵,还兼职过爆破手。
做几个简易的燃烧弹,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晚上,我带着我做好的“家伙”,来到了王胖子的别墅区。
这里是富人区,安保很严。
但我这种人,想进去,总有办法。
我翻过围墙,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别墅区。
王胖子的别墅很好认。
最大,最亮的那一栋就是。
别墅里灯火通明,门口停了好几辆豪车,还有几个保镖在巡逻。
我没有硬闯。
我绕到别墅后面,那里有个花园。
我把那几个煤气罐,放在花园的几个角落里,用管子连起来,然后打开了阀门。
煤气,无色无味。
会慢慢地,渗透到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我做完这一切,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等着。
我等了大概一个小时。
我估摸着,煤气应该散得差不多了。
我从兜里掏出一个改装过的打火机。
然后,我点燃一根烟,把那个打火...机,扔进了别墅一楼的窗户里。
“轰!”
一声巨响。
整个别墅,瞬间被一团巨大的火球吞噬。
爆炸的冲击波,把窗户玻璃震得粉碎。
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夜空。
别墅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那些保镖,那些客人,都成了火人,在火海里挣扎,翻滚。
我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我不是在杀人。
我是在清除垃圾。
很快,消防车和警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我没有多留,趁着混乱,悄悄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家。
我知道,王胖子如果没死,他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我。
我找了个电话亭,给林晚晴打了个电话。
“是我。”
“陈辉!你怎么样?我看到新闻了,城东那边……”
“我没事。”我打断她,“你听我说,现在马上离开那个公寓,去火车站,买最早一班去北方的火车。随便去哪都行,到了之后,再联系我。”
“那你呢?”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
“听话!”我的语气变得严厉,“你在这里,只会是我的累赘。你先走,我处理完事情,就去找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电话那头,传来了她压抑的哭声。
“陈辉……你一定要来找我。”
“我保证。”
挂了电话,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
我需要等。
等王胖子的反应。
第二天,新闻就出来了。
城东别墅区发生煤气爆炸,死伤惨重。
其中,就包括别墅的主人,港城富商王某。
他被烧成了焦炭。
我看着报纸上的新闻,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事情还没完。
王胖子死了,但他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我在小旅馆里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哪也没去。
我在等。
第四天早上,有人敲门。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
是刘队。
我打开门。
刘队一脸憔悴,看见我,像是松了口气。
“你小子,还真敢玩这么大。”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猜的。”刘队走进来,自己倒了杯水,“我知道你肯定没走远。”
“王胖子的事,警察查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定性为意外事故。他那种人,仇家太多了,谁知道是谁干的。”刘队喝了口水,看着我,“不过,他背后的人,已经开始查了。”
“是什么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能量很大。陈辉,你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吧。你惹上的是个马蜂窝。”
“我走了,你怎么办?”
刘队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我?我一个开夜总会的,能有什么事。大不了,这金碧辉煌不开了。”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感动。
“刘队,谢了。”
“别谢我。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这么个好小伙,就这么折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两万块钱,还有一张去南方的船票。你拿着,赶紧走。”
我没有接。
“刘队,这钱我不能要。你的情,我记下了。”
我把他送走。
我知道,我该走了。
不是为了逃跑。
是为了去找林晚晴。
我答应过她,要去见她。
我按照我们之前约好的暗号,给她发了个信息。
很快,她就回了。
一个地址。
是北方的一个小县城。
我买了去那里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走了两天两夜。
在火车上,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的过去,我的战友,我的班长。
我想起了金碧辉煌,想起了刘队。
最后,我想到了林晚晴。
那个在民政局门口,拿着结婚证傻笑的女人。
那个在厨房里,差点把房子点了的女人。
那个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想她了。
下了火车,是一个很陌生的小县城。
很安静,很祥和。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她。
她租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在给花浇水。
她穿着一身碎花裙子,素面朝天。
阳光照在她身上,很温暖。
她看到我,愣住了。
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她朝我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她哭了。
我也忍不住,眼圈有点红。
“我来了。”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我来接我老婆回家。”
我们就在那个小县城,住了下来。
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工厂当电工。
她洗尽铅华,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我们很少谈起过去。
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就像一场梦。
有时候,我会在夜里惊醒,以为自己还在那间潮湿的杂物间,或者是在王胖子的别墅外。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从背后抱住我。
“别怕,有我呢。”
我们就这样,过着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日子。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长得很像她,眼睛很亮。
我给他取名叫陈安。
我希望他这辈子,能平平安安。
有时候,儿子会问我:“爸爸,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爸爸以前,是个英雄。”
他会问:“那妈妈呢?”
我会看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林晚晴,眼神里充满了温柔。
“妈妈,是英雄的奖励。”
是的。
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奖励。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会像那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一直走到黑。
但她像一道光,照了进来。
让我知道,原来走廊的尽头,也可以是春天。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九五年的保安,和一个女明星的故事。
听起来很传奇。
但其实,也很普通。
不过是两个在黑暗中挣扎的人,相互拥抱,相互取暖,最后,等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