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的“课堂间”和“客堂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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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以认为我是个坏老头。”《我在那时错过了你》的第一场演出,导演林奕华说出这句话,全场观众大笑。66岁的林奕华穿灰蓝色的长袖T和牛仔背带裤,他会蹦蹦跳跳地走到演员和观众之间,看着没有比他的演员们年长太多。只有在很近的社交距离,会看到他头顶的发色灰白,头发有了稀疏的迹象。

曾轰动上海和北京的《半生缘》《包法利夫人们》是20年前的作品,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首演距今11年,尽管如此,林奕华仍受年轻观众喜欢,从上周到这周,来看《我在那时错过了你》的观众大部分不到30岁,有很多是附近高校的学生。今年3月和7月,他两次在同一个剧场、也就是《我在那时错过了你》上演的小剧场里开讲大师课。一期五场的大师课和分成五场的《我在那时错过了你》都被林奕华定义为“讲述式展演”,剧场成为既像私塾讲堂又像沙龙厅堂的私密空间,来自年轻人的认同和钦慕把社交网络上关于林奕华近年创作的非议隔绝在外。他若干次提到,比起“剧场性”,他现在更渴望在人群中“分享”。这个做过70多个剧场作品的导演到了“坏老头”的年纪,他渴望被倾听。

林奕华的大部分作品是对经典文本的改写,他很少原封不动地用剧作家定稿的剧本,《我在那时错过了你》是为数不多的例外。这个作品源自英国剧作家尼克·佩恩的成名作《星座》,佩恩被认为是新生代编剧中的“鬼才”,《星座》在2012年首演当年即获英国《晚邮报》评选的“最佳新剧本”,剧本出版十周年时,英国国家剧院的复排版得到奥利弗奖。林奕华被这个剧本吸引,他看到剧作家借用量子物理多重宇宙的理论,给亲密关系主题的写作带来新的视角——在平行宇宙中存在着许多个版本的女主角玛丽安和男主角罗兰,同一段亲密关系产生了很多种变奏,不同的个体和不同走向的关系如同行进在各自轨道上的星星,共同形成“星座”。他认为剧作家用物理学的概念,打开了关于人物、感情和戏剧的方方面面的可能性空间。

英国国家剧院2022年的复排版用几组不同气质的演员,其中包括一对玛丽安和罗兰都是男演员的组合,把剧本写作的“变奏关系”剧场化地呈现,这个版本极为成功,剧院一度把NTlive影像现场发布在官网渠道。林奕华并没有野心勃勃地想做“超越原版”的中文版,原作文本的趣味在于探讨“一段亲密关系在特定的环境里为什么发展成这样”,他的兴趣落在“一部戏怎样发展成现在的模样”。

林奕华让3个演员扮演两位主角,女演员路嘉欣扮演玛丽安,男演员王宏元扮演罗兰,男演员黄人杰根据场次在罗兰和玛丽安之间切换,演出分五场,前四场是从男女主角不同的视角、挑出不同的场次排练,最后一场类似全剧联排。《我在那时错过了你》的首演在一个类似蚂蚁洞的全新小剧场空间,三个演员把《星座》演成什么样,不同场次组合而成《我在那时错过了你》是什么样,林奕华和他的演员们是不确定的,所以他把整个讲述展演界定为“让观众看到一个戏怎样排出来”。之后在香港演出时,现场观众的参与度更高,观众随着场次变化变动座位,有观众被邀请到表演区,人们不断地从变动的视角观察导演和演员的工作,也有观众受邀读剧,或对戏剧走向发表不同的想法。

《我在那时错过了你》在上海的演出,剧场空间更大,观众更多,并且观众大部分时间坐在固定的席位,演出的形式又被微调。三位演员已经对剧本非常熟悉,在第一和第二场,不同演员组合的“剧读”片段和林奕华对这些段落的“剧本精读”组成讲述展演。到第三场,观众大部分时间看到香港版演出的影像,林奕华的讲述重点从剧本转向回顾重温香港的演出现场,并且鼓励“观众看观众”,让上海观众发表“对他人观感的观感”。观众在第四场看到更多林奕华近年作品的影像,这些作品的主演也是《我在那时错过了你》的三位演员,这一场的“看”从正在进行的这一部《星座》扩展到“主创近年的创作轨迹”。到最后一场,三个演员的全剧呈现仍是多时空拼贴组合的现场,影像在演出中占据重要比例,有表演进行时的即时摄影,有演员分处在剧场和后台的不同空间、图像和真人表演拼接,还有演员来到这个剧场以来私下排练的纪录,以及剧组在上海拍摄的外景画面,观众看到林奕华导演的《星座》如何在此时、在此地以现在进行时发生。

《我在那时错过了你》在台中、香港和上海的三次演出持续变化,它像正在增生的生物。林奕华把每一次演出当作新的变奏,不同的观众怎样看《星座》,他和演员怎样从别的作品来到《星座》,《星座》和《我在那时错过了你》的演出形式保持变化,这些构成他的“平行宇宙”的剧场。

《我在那时错过了你》第一轮的第一场演出从预计的2小时演到2小时45分钟,林奕华散场前自嘲“我很话痨”,但是当剧场工作人员开玩笑说“林老师拖堂”时,他露出难过的表情。“把我当成老师,让我觉得很受伤。我希望大家能一眼辨认出这是我做戏的风格,但不必把这个版本当作原剧本的权威演绎,英国国家剧院的版本就和我的完全不一样。我想和很多人一起分享这个剧本,我说出我的想法,大家可以认同,也可以有自己的想象。”

其实,因为剧本出版和流通渠道有限,第一轮第一场演出开始时,现场观众没有人读过《星座》剧本或看过英国国家剧院版的影像现场,只有极少数林奕华的超级粉丝来二刷《我在那时错过了你》,或者看过之前香港演出的录像。至少在这一场,他所渴望的“分享”只能是由他带领的一场“剧本精读”。也确实有观众产生不同想法,演出结束时,林奕华问:“今晚的演出和你们想象的一样吗?”当场有小伙子大喊:“不一样!”人群在欢笑中离场,林奕华只是笑笑,没有追问下去。为什么当场没把话筒交给那个似乎要“唱唱反调”的小伙子呢?他说:“我担心在这个场合追问他,会给他造成压力,在这种群体的场合,语言会背叛人们真正想表达的内容,他说出来的也许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我想分享。”分享的重点是导演的输出。一个导演排演了一部作品,只有演出呈现还不够,他复盘排练的过程,复盘已经发生的演出,甚至复盘更多的作品和创作思路,就像端出菜品的大厨热情地邀请食客参观后厨。看全《我在那时错过了你》,需要两个工作日的夜晚、周末的整个下午和两个夜晚,第一轮演出时,大部分观众看完了全部五场。这些年轻人不仅把林奕华看作一个有丰富创作经验的导演,更视他为剧场里的精神导师和指引者,当他问出“你们愿意来我的工作坊吗?”现场齐刷刷举手一大片。

在这个意义上,林奕华的确在制造一种新的剧场形态,这要求观看者和创作者之间高度信任,剧场的圈层更明显了,现场既是导演的课堂,又是导演的厅堂,一个迫切的倾诉者找到了一群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