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一众好友来到汾阳贾樟柯家张贾家庄,在他创立的“种子影院”参加“贾氏电影”座谈。当然,开始都由贾导“导读”。
种子影院就在贾家庄,一座废弃的水泥厂改造而成。
除了放映大厅,还有几乎是现在影院的“标配”――咖啡座。但更引我注意的是,是一个相当规模的书店兼图书馆,绝大多数,自然是与影视有关的书籍。选书之精之雅,出乎意外。很难相信,在山西吕梁汾阳的一个村庄,会有这样一方“高、大、上”、艺术氛围浓浓的买书读书小天地。
樟柯任院长的山西电影学院汾阳教学实训基地就在种子影院后面,白色的教学、住宿楼已装修完毕,开学就能使用,接收学校大三、大四两个年级的实训学生。在校生规模包括录音、摄影、导演、编剧、美术五个系共800人。仅这800多学生的日常消费,就会给贾家庄带来相当规模的经济收入,更重要的是带来了新文化和新知识。假以时日,潜移默化,贾家庄的文化形态,一定会发生某种“化合”反应。
与樟柯交往,说来已近三十年了。与他的《小武》问世几乎同时,我发表了《“日常生活”的历史》一文,强调历史研究中平民百姓小人物的重要:“有人说传统史学就是一部帝王的家谱,这当然是激愤之言,但也还是说明了传统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无论是‘希腊的崇高,罗马的壮观’(The Grandeur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lory that was Rome),还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在史学中占统治地位的如果不是帝王将相,起码也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而升斗小民的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则鲜有问津。偶有记述,亦因‘王者欲知闾巷风俗’,不过,这种专记琐细之事虽也是为‘资治’之用,却并不能享配‘正史’的殊荣,只能被‘不入流’地称为‘稗史’。稗者,卑微者也。”“卑微者的历史当然无足轻重,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甚至根本不被记录。然而一旦对‘历史’作深入研究或换一个角度,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看,史书中有时看似无关痛痒的一句话或一个抽象的概念后面,往往事关千百万人的悲欢离合,一生一世。其实,这才是历史研究最重要的内容。”
“‘识小’者未必不贤,平民大众的‘日常生活’终由“‘稗史’成为‘正史’。这种转变,其实是历史观的重大转变,意义的确深远。”有朋友说《小武》是电影,但与我的文章有共通之处,于是攒了一个小局,大概十个人吧,看了电影,发了一些感想,与樟柯,遂成跨界朋友了。这次座谈,我谈的仍是“小人物”的历史与艺术叙事。
在樟柯的家乡,他自然谈起自己的童年和学习经历。原来他的母校汾阳中学,前身为1906年建立的汾州府中学堂及1915年美国卡尔顿学院基督教公理会创办的铭义中学。1949年,铭义中学与其他几所中学合,组建为汾阳中学。大名鼎鼎的公理会的恒慕义(Hummel, Arthur William)就是铭义中学首任校长,后来他在燕京大学历史系任教,1927年返美,1928年任国会图书馆亚洲部主任。他可是美国汉学界的开拓性人物,主编的《清代名人传略(The 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Dynasty, 1644—1912)收录清代近300年间约800名著名人物,由胡适撰写的序言,在国际学术界有较大影响,一直被列为重要参考书。他的儿子Arthur William Hummel,1920年就出生于汾阳的铭义中学。因为崇敬王安石,为儿子取中文名恒安石。
恒安石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他20世纪40年代一度在北京的辅仁大学男子附中教英文。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恒安石等美英侨民被日军关押到山东潍县乐道院集中营。 1944年6月,恒安石在游击队的帮助下成功越狱,加入了当地国民党的一支抗日游击队“山东挺进军第15纵队”。日本投降后,恒安石曾赴新四军根据地参观,受到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张爱萍接见。1949年,恒安石回到美国,在芝加哥大学完成大学课程并取得硕士学位,不久进入美国国务院,开始职业外交官生涯。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恒安石出任主要负责中国事务的助理国务卿,直接参与了中美建立联络处的谈判。作为时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的助手,参加了和周恩来总理的直接会晤。1981年7月,恒安石被任命为第二任美国驻中国大使,于1985年卸任。卸任前一年,恒安石与夫人专程来到汾阳,特意去了自己的出生地汾阳中学,当年的铭义中学。
由于这层关系,汾阳中学与美方颇有些往来,美方曾赠送给汾阳中学一架电影放映机。就是这架电影放映机,使本就喜欢看电影的樟柯,与电影的关系“更近一层”。教育好像播种,撒下许多种子,不知道哪一粒哪一颗哪一天就会破土而出,开花结果。樟柯的影院经常上映经典影片,那么多的影视书籍,800学生的电影学院,这一切,都是他为家乡撒下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会有些种子因此破土而出、开花结果。或许,这就是他把自己创立的影院命名为“种子”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