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报上那句话,我们都记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可等到他想争朝夕的那个人,再也等不到了,他手里剩下的,好像就只有那一部部电影——像一块又一块碑,沉默地立在那儿。
“神经病。”
1990年,罗慧娟鼓足勇气,对恋爱三年的周星驰说出结婚的念头。等来的,是这冰冷的三个字。心大概就是在那一下碎掉的吧,感情,也就这么断了。
谁又能想到,二十三年后,2013年,周星驰自己把这一幕原封不动地搬进了《西游降魔篇》。舒淇演的“段小姐”眼含期待,文章演的唐僧脱口而出:“神经病!”
只是电影里,唐僧最后把该说的话补上了。而生活里,那个该听的人,早已没了回音。
1988年,TVB的《阿德也疯狂》片场。26岁的罗慧娟,已经是风头正劲的当家花旦;同样26岁的周星驰,还在各个剧组里,为自己的前程苦苦挣扎。
那部戏里,周星驰交出了自己的荧屏初吻,对象就是罗慧娟。镜头记下了那个有点笨拙的吻,也悄悄拨动了两个人命运的指针。
那时候,没人敢想这个跑龙套的小子,日后会是华语影坛的“喜剧之王”。更没人料到,这个吻,会成为他往后所有天马行空的电影里,最沉重、也最躲不开的那块基石。
第二年,两人又合作了《盖世豪侠》。戏里是情侣,戏外,那份好感也藏不住了。罗慧娟后来甚至把家搬到了周星驰楼下。虽没公开,圈里人都心知肚明。
周星驰常在家里和导演聊剧本,罗慧娟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添添茶水。那种宁静的陪伴,大概就是她心里关于婚姻最美的画面。可惜,从小吃尽苦头、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周星驰,写的是另一个剧本。
1990年,《赌圣》横空出世,四千多万的票房震动了香港。周星驰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从配角变成了金字招牌。
他就像上了发条,片约排山倒海而来。到了1992年,更是所谓的“周星驰年”,年度票房前十他占了七席,和周润发、成龙成了影坛的“双周一成”(信源:香港电影金像奖协会票房数据库)。事业冲到顶峰,可他感情的那头,早就轻得没了分量。
那边的罗慧娟,戏也一部接一部地拍,《人在边缘》、《玉面飞狐》,演得也叫好。但一个女人对家庭的向往,和一个男人对征服世界的野心,在这个节骨眼上,硬生生撞出了裂痕。
导演刘镇伟后来回忆(2013年《信息时报》专访),周星驰有次深夜找他,眼神飘忽,说“我想结婚”。刘镇伟劝他:“你正在冲的时候,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周星驰回去想了半夜,选的,还是事业。所以当罗慧娟再次提起结婚,他嘴里蹦出那三个字时,就像一把快刀,利落地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那时不会知道,这个瞬间,成了他往后所有电影里,最深的那道伤口,和最核心的密码。
分手之后,两人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周星驰在电影的世界里一路狂奔,1995年《大话西游》里那句“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再来一次的机会……”,成了无数人心口的朱砂痣。
罗慧娟的人生却急转直下:97年金融风暴,积蓄亏空;99年潜水意外,双耳失聪;接着又被抑郁症缠上,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周星驰不是没反应。听说她失聪,他发过慰问的短信。但更深的回应,藏在1999年《喜剧之王》里。张柏芝回头问:“不上班你养我啊?”周星驰追出去喊:“我养你啊!”
这句台词炸开了多少人的心。而很多人不知道,十年前《阿德也疯狂》里,罗慧娟的台词是:“我不做难道你来养我?”
周星驰用电影,答了这道迟了十年的题。像是在对过去的自己喊话。但这,仅仅是个序幕。一场更漫长、也更像自我惩罚的创作,正要开场。
真正的转折在2010年。6月22日(据港媒《明报》当日报道),罗慧娟被拍到就医,不得不承认自己患了胰腺癌晚期。那天,刚好是周星驰的生日。
那时正在弄《西游降魔篇》的周星驰,忽然像被什么追着,拼命赶起了进度。剧本推倒重来,嘴里总念叨“时间不多了”。
电影里,到处都是过去的影子:舒淇的角色叫“段小姐”——源于他们定情的《盖世豪侠》,他演的角色就叫段飞。
段小姐闭眼索吻的样子,跟当年剧里的罗慧娟一模一样。更残忍的是,电影里段小姐被孙悟空打得耳朵流血、失了听觉,和罗慧娟的现实遭遇,形成刺眼的对照。
最扎心的,是他把当年那句伤人的对白,原样拍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他让角色把后悔的话说尽了。
这哪里还是什么致敬?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当众进行的忏悔。他把最私人的痛,剥开了放在亿万观众面前,任笑声和票房冲刷——这成就了他的艺术巅峰,也铸成了他走不出的囚笼。
2012年6月,罗慧娟留下一段八分钟的告别视频,走了。她生前说过:“如果你想做到人生无憾,好好去生活,好好去爱吧。”
周星驰的回应,安静,却震耳欲聋。
他没给《西游降魔篇》写新歌,固执地用回十八年前《大话西游》的《一生所爱》。音乐总监黄英华说过(信源:《南方都市报》2013年专访),是周星驰自己要求,在新歌词里加了一句:“从前直到现在,爱还在。”
电影上映,他特意选在罗慧娟生日那天。海报上,他亲手写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2013年,柴静采访他。51岁的周星驰,头发已经花白。被问到婚姻,他苦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有机会吗?”
柴静轻轻接了一句:“曾经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放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而已。”周星驰愣了一下,眼里有些东西闪了又暗,说:“假如我可以再重来的话,我就不要那么忙了。”
那一刻,那个在银幕上嬉笑怒骂、无所不能的喜剧之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对着时光废墟,喃喃自语的普通人。
罗慧娟走后,周星驰的电影,成了会移动的纪念碑。
2016年拍《美人鱼》,取景地是深圳大鹏湾——那里,是罗慧娟骨灰撒放的海域。电影里,邓超对林允说:“你不是人,你是天使。”而罗慧娟生前,朋友们就叫她“罗天使”。
电影插曲《无敌》,周星驰自己写的词曲。里面有句词,直白得让人不忍听:“躲在天边的她,可不可听我诉说,我的寂寞,无尽的寂寞。”
这已经不是隐晦的怀念了,这近乎是一块竖给世人看的墓志铭。
我们总以为,他一次次在电影里回到“错过”,是因为深情。可或许,更残酷的真相是:他不是选择了纪念,而是根本没能走出来。
那片名叫“遗憾”的废墟,成了他所有创作的起点,也是边界。他在上面建起了华语喜剧最华丽的宫殿,自己,却永远困在了最初的地基里。
周星驰好像用一辈子,证明了这样一个悖论: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喜剧的君王,又是悲剧的囚徒。他的电影越成功,那声穿越了时空的“神经病”,就听得越清楚,越刺耳。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觉得爱一个人,可以说一万年。走到半途才明白,命运啊,它连一万年的幻觉都吝于施舍,有时候,连“朝夕”都是奢求。
他让全世界笑了几十年,却始终没能跟自己的过去,讲和。他在电影里,给所有人都安排了圆满的结局,偏偏漏掉了,最想圆满的那个自己。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可如果连想争朝夕的人都没有了,这一万年的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这场用电影完成的、漫长又公开的自我忏悔,在你看来,是深情可叹,还是执念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