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2 月 13 日，李曼宜走了，享年一百岁。她的人生像一本慢慢翻开的旧书，每页都写着平淡却扎实的日子，和与于是之相守六十多年的痕迹。
1925 年，李曼宜出生在北京一个中等职员家庭。小时候的她被父母和祖母宠着，性子带着点娇惯，身边人都打趣说她有 “小姐脾气”。可命运没让这份娇惯持续太久，十三岁那年，母亲和祖母相继去世，完整的家庭一下子散了。从那以后，她变得不爱说话，也不愿和人多接触，原本活泼的性子沉了下来，开始学着自己面对生活。
中学毕业后，李曼宜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她喜欢音乐，在琴房练琴的时候，能暂时忘了心里的烦闷。1949 年春天，北平刚解放不久，学校里组织学生去看解放区文工团演出的歌剧《赤叶河》。舞台上的表演让她心里涌起一股热乎劲儿，那种新鲜的艺术形式和饱满的情感，是她以前没接触过的。后来听说这个文工团正在招新，而且贺绿汀先生是领导之一，她和十几个同学当下就决定报名。测试很简单，唱了一段歌，聊了聊对文艺工作的想法，她就被录取了。这个文工团，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前身。
进团以后，李曼宜才知道，有个比她早来一个月的男演员，叫于是之。那时候两人还只是同事，一起排练、一起下基层演出，说话的机会不多。直到后来聊天，才发现两人早在 1944 年就有过一面之缘。那年暑假，李曼宜和邻居家的孩子凑在一起排《雷雨》，她演繁漪，可缺个演周萍的人。有人找来一个朋友帮忙，就是当时还叫于淼的于是之。那时候的女孩子都有些封建，对词的时候李曼宜一直低着头，压根没看清对方的脸。更有意思的是，凡是台词里有 “我爱你”“你爱我” 的地方，她都故意跳过 “爱” 字，只念 “我 - 你”“你 - 我”。后来于是之总拿这事打趣她，说她那时候脸皮薄，李曼宜却总不承认，说自己根本不记得有那样的台词。
真正让两人走近的，是排练苏联话剧《莫斯科性格》。于是之在戏里演的维克多，要追求李曼宜饰演的苏维埃代表，可戏里的恋爱没成，戏外的感情却慢慢生了根。那时候团组织经常组织讨论 “什么是正确的恋爱观”，两人都觉得谈恋爱不能影响工作。可感情这东西不由人，相处久了，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值得信任的人。于是之为人真诚，对工作尽心尽力，还特别爱学习，哪怕家贫失学过，也从没放弃过读书，他那些上世纪四十年代买的书，上面都写满了笔记。李曼宜欣赏他的踏实，于是之也喜欢她的直爽，哪怕知道她有点 “小姐脾气”，也觉得那是可以慢慢磨合的。
1949 年 12 月 30 日，于是之在日记里还在犹豫，不知道该先恋爱再帮李曼宜改毛病，还是先磨合再恋爱。可没过两天，1950 年元旦，两人就明确了恋爱关系。李曼宜坐在炉边的椅子上问，咱们这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是之说，就从现在开始。那天他们吻在了一起，于是之在日记里写，觉得她更美了，估计春天就能结婚。
果然，三个月后的 3 月 22 日，剧院开庆功大会，两人就在会上举行了婚礼。没有结婚证书，没有婚纱照，甚至没有像样的礼物，只有一块粉色的缎子，来参加婚礼的同志们都在上面签了名，这就是他们婚姻的全部见证。婚后，他们搬进了史家胡同后院的一间大房子，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把凳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带烟筒的小炉子。两人的家当就是两个帆布包，装着换洗衣服，连书架和衣柜都没有，可他们却觉得很满足。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有滋味。于是之对物质要求不高，尤其对数字和钱不敏感，经常发了工资就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害得李曼宜对账的时候总发现钱不对。两人也会闹矛盾，有一次于是之在外面工作不顺心，回到家把李曼宜一本精装的谱子摔裂了。李曼宜很生气，觉得他不尊重自己，好几天都不理他。过了两天，于是之冷静下来，知道自己错了，就正式向她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李曼宜还记得，有一次她牙疼得厉害，去牙科医院看完病回家，一句话都不想说，躺下就睡。她以为于是之不会在意，可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他从厨房端了一碗鸡蛋羹出来。她从来不知道于是之会做这个，心里那点委屈一下子就没了。原来这个不擅长表达的男人，心里一直惦记着她。
作为父亲，于是之算不上严父。儿子于永小时候对无线电感兴趣，总爱捣鼓收音机，后来想参加北海少年宫的无线电小组，于是之特别支持。于永还总去邻居霍焰那儿，跟着去灯光间看演出时怎么调灯光，对台上的戏反倒没兴趣，于是之也不强迫他，只说只要是有益的事，就支持他做。后来于永进工厂当了工人，周末回家，一家人最爱听他讲工厂里的事，于是之和李曼宜都觉得，这样能多了解儿子的成长。
那些年，于是之的演艺事业越来越成功，他演的《龙须沟》里的程疯子、《茶馆》里的王利发、《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都是家喻户晓的经典形象。可在李曼宜眼里，他从来不是什么 “著名表演艺术家”，只是 “演员于是之”。于是之自己也反感 “大师” 这样的称呼，总说 “大师不能满地走”。他对表演特别较真，为了演好一个角色，能下超出常人的功夫。1951 年，他要在《长征》里扮演毛主席，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在舞台上扮演毛主席的演员，戏份不多，只有一句台词 “同志们，祝你们成功！”，可他和导演排练了半年。他找来毛主席的著作研读，反复看纪录片学习走路的姿态，用手摇留声机听毛主席的讲话录音，还找湖南同志学湖南口音。演出前一天晚上，他一个人爬上北海白塔，站了一个小时，反复练习。李曼宜记得，那次演出在青年宫，台下有不少领导人，直到于是之出场，剧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导演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于是之的成功，离不开李曼宜的支持。她不仅要照顾家庭，还要打理他的生活琐事，让他能专心搞创作。有时候于是之要熬夜琢磨剧本，李曼宜就给她准备好夜宵，不打扰他，却一直陪着他。她有做剪报和写日记的习惯，于是之的演出报道、工作笔记，她都一一整理好，分门别类存起来。那时候他们还和钱学森、蒋英夫妇有来往，有一次在公园偶遇，钱学森对于是之说，你是我佩服的第一个演员，我看了你的文章，觉得你说的道理是对的。于是之回家的路上特别兴奋，后来钱学森还寄来了自己的书和夫妇合影，这些都被李曼宜小心地收了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谢晋导演邀请于是之在《赤壁大战》里演曹操，于是之特别高兴，做了很多准备，还写下了详细的演员日记。可没想到，后来电影没能拍成，这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这份演员日记，后来被李曼宜整理进了《我和于是之这一生》里，让大家看到了他对表演的敬畏之心。
可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于是之的身体出了问题。1992 年，他被诊断出患有脑血管病和老年痴呆症，医生说这病治不好，只能靠护理延缓病情。对于一个以语言为主要表演手段的演员来说，丧失语言和记忆能力，是天大的打击。于是之在完全说不出话之前，曾苦笑着说，或许是过去在舞台上说话太多了，上帝不让他说了。
从那以后，李曼宜的生活重心就变成了照顾于是之。她陪着他一次次住院、出院，看着曾经骄傲自尊的丈夫，慢慢变得认不出人，说不出话，心里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她从来没抱怨过，总是耐心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给她讲故事，念他以前的日记和剧本，希望能唤醒他的记忆。
1999 年农历正月十五，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于是之突然向一旁倒去。李曼宜赶紧起身去扶，可于是之沉重的身体把她重重地压在地板上，造成了胯骨粉碎性骨折。就在她疼得难忍的时候，突然听到早已失语的于是之着急地大喊：“不得了了，快救人哪！” 那一刻，李曼宜忘了疼痛，她以为奇迹要出现了。可遗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发生，于是之的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之后，两个老人一起住进了医院的同一间病房，李曼宜一边养伤，一边照顾于是之。
那些年，李曼宜陪着于是之与病魔抗争，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她在后来的书里没有回避这些苦涩和委屈，也没有隐瞒外人的不理解。她只是觉得，于是之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能再让他受委屈，自己要对得起他。有时候朋友来看望，于是之已经认不出人了，可听到熟悉的声音，还是会有反应。有一次，于是之的学生李春立来家里采访李曼宜，躺在卧室里的于是之突然不停地 “嗷嗷” 叫，李曼宜说，他听得懂，这是他第一次这样。
2013 年 1 月 20 日，于是之永远地离开了。临终前，他已经基本接近植物人状态。李曼宜的表情平静而悲伤，心里想的都是两人携手走过的那些日子。于是之曾经跟她说过，要是自己先走了，李曼宜会很痛苦，但肯定能过得很好；可要是李曼宜先走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没想到，最后是于是之先离开了。
于是之走后，李曼宜没有沉溺在悲伤里。她想起两人以前的约定，趁还在的时候，把经历的事写下来，留个念想。其实从于是之生病开始，她就一直在准备材料，整理他的年谱、演员日记、未发表的手稿和两人的通信，这一准备就是二十多年。于是之去世后，她更是一心一意要完成这本书。
这时候，她大学最要好的同学王镇如的女儿王丹出现了。王镇如在世时就帮着李曼宜整理于是之的资料，王丹退休后，想继承母亲的事，鼓励李曼宜不要只写年谱，还要写写两人在一起的故事。王丹把自己的工作回忆录、林伯渠的女儿林利写的《往事琐记》和季羡林的《病榻杂记》带给李曼宜看，还表示会全力支持她。于是，两人开始合作，李曼宜写初稿或者口述，王丹录音整理成电子版，再由李曼宜修改，断断续续过了四五年，书稿才初具规模。
2019 年 10 月，《我和于是之这一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当时李曼宜已经九十四岁了。这本书起笔于 1949 年两人相识，写了恋爱时的甜蜜忧伤，初建家庭的琐碎幸福，成为父母后的养儿之乐，更写了于是之六十多年里在话剧事业和个人命运上的艰难跋涉。书里没有刻意拔高，也没有追求 “崇高”，只是用朴实的文字，记录下那些真实的日子。无论是研究于是之，还是了解中国当代话剧，这本书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出书之后，李曼宜的生活依然简单。她还是保持着做剪报和写日记的习惯，偶尔会和老朋友聊聊天，听听以前的戏曲唱片。儿子于永经常来看她，孙子于昊明也会陪着她说话，给她讲外面的新鲜事。于昊明小时候总记得，爷爷于是之总坐在灯光昏暗的书房里抽烟，眉头紧锁，后来爷爷生病了，他完全无法把舞台上那个眉飞色舞的王掌柜，和家里这个病魔缠身的老人联系起来。直到长大以后，他才慢慢理解，为什么人们听到他是于是之的孙子时，会露出崇拜的表情。
2023 年 7 月，李曼宜又编了《于是之全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她想把于是之的作品和思想都留存下来，让更多人了解这个踏实勤恳的演员。晚年的她，身体还算硬朗，思路也清晰，只是腿脚不太方便，出门需要有人搀扶。她常说，自己能活这么大年纪，多亏了于是之，多亏了那些年的相互扶持，也多亏了身边人的照顾。
2025 年 2 月 13 日，李曼宜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她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用六十多年的相守，诠释了爱情最好的样子。她用二十年时间整理资料，用四年时间写书，只为留住和于是之有关的记忆。她留下的，不仅是一本回忆录和一部全集，更是一份对爱情的坚守，对生活的热爱，对事业的敬畏。
于是之的花篮上，李曼宜当年只写了五个字：“是之，我爱你。” 这是她一辈子没当面说出口的心里话，如今，她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他了。这对相伴六十多年的夫妻，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继续他们未完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会像那些经典的话剧形象一样，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