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30日,香港。
空气是粘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糊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维多利亚港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和不知从哪艘货轮上飘来的柴油味儿。
我叫李卫,警员编号PC23384。
那年我二十二岁,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被分到了油麻地警署。
油麻地,听着就带劲,也确实带劲。
白天的油麻地像个没睡醒的壮汉,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敞开怀抱,迎接着南来北往的游客和小贩。
一到晚上,这地方就活了。
霓虹灯“啪”地一下,把整条街都点燃了,红的、绿的、蓝的,光怪陆离,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暧昧不清。
庙街的摊贩们推着小车,熟练地支起摊子,卖什么的都有。盗版光碟、A货手表、廉价的T恤,还有那些神神叨叨算命的。
大排档的伙计光着膀子,把一筐筐刚捞上来的海鲜“哗啦”倒在冰上,锅碗瓢盆的声音、食客的划拳声、老板的叫骂声,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这就是我的辖区。
一个龙蛇混杂,规矩比王法还大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执勤。
搭档是老油条彪叔,快五十了,还有两年退休。他总说,在油麻地当差,眼睛要比枪好使。
“阿卫,今晚醒定啲(精神点)。”
彪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塞给我一根万宝路。
我没接,摇了摇头。
“彪叔,我不抽。”
他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今晚不一样。”他说,眼神飘向远处那些已经悄悄挂上紫荆花旗和五星红旗的店铺。
“有什么不一样?”我问,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
电视里,报纸上,广播里,铺天盖地都是那两个字:回归。
一个时代要结束了,另一个时代要开始了。
对于我这种在深圳长大,考到香港当警察的人来说,心情复杂得像庙街路边摊那碗加了十几种料的杂碎面。
彪叔没回答我,只是指了指街角那家毫不起眼的茶餐厅。
“看到没?和兴记。”
我当然看到了,那家茶餐厅我每天巡逻都要经过八百遍。
门面老旧,灯箱上的字都褪色了,玻璃门上永远贴着“今日招牌:干炒牛河”。
“那家店,是龙叔的。”彪叔的声音压得很低。
龙叔。
这个名字在油ま地,比港督的名字还好使。
和联胜的红棍,四九仔们见到他,要九十度鞠躬叫一声“大佬”。
我从没见过他,只在档案里看过他的照片。一张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眼神却像鹰。
彪叔说,龙叔这人,讲规矩。他的地盘,不许碰粉,不许逼良为娼。谁坏了规矩,不是沉海就是断手断脚。
听起来像电影里的台词。
但彪叔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得就像在念悼词。
“他今晚要是在,就没事。他要是不在,那些小的就容易搞事。”
我握了握腰间的警棍,感觉手心有点冒汗。
警校里教的那些条例、守则,在油麻地这条街上,好像一张薄薄的纸,风一吹就破了。
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先是几滴,砸在滚烫的马路上,“滋”的一声,蒸发了。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连成了线,劈头盖脸地往下砸。
街上的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摊贩们手忙脚乱地扯起塑料布。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庙街,瞬间冷清了大半。
只剩下那些大排档的食客,还在棚子底下,就着雨声,喝着啤酒。
我和彪叔躲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警帽的帽檐滴着水。
“妈的,鬼天气。”彪叔骂了一句。
收音机里,那个激动人心的交接仪式正在直播。
主持人的声音慷慨激昂,穿透雨幕,传到我们耳朵里,有点失真。
“……米字旗缓缓降下……”
“……五星红旗和紫荆花区旗,正在冉冉升起……”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我能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脏最深处涌了上来。
是激动?是自豪?还是对未来的茫然?
我说不清楚。
彪叔把烟头扔进雨水里,掐灭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阿卫,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们头顶上的警徽,不一样了。”
皇家香港警察的警徽,中间是王冠。
新的警徽,是紫荆花。
我们不再是“皇家警察”,而是“香港警察”。
“叫法不同而已,还不是一样当差吃饭。”我嘴上这么说。
彪叔笑了笑,没再说话。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这座城市一百五十多年的殖民痕迹,全都冲刷干净。
街对面,和兴记茶餐厅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唐装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了出来。
他身边没有跟班,就一个人。
他站定在茶餐厅的屋檐下,收了伞,静静地看着街景,看着这场瓢泼大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他。
龙叔。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老一些,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没有看我们这边,只是望着天空。
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毫不在意。
那一刻,我觉得他不像个黑帮老大,更像个失意的诗人。
“彪叔……”我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按住了。
“别出声,看。”
我看到龙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拧开了开关。
里面传来的,正是国歌。
《义勇军进行曲》。
雄壮的旋律,混着哗哗的雨声,在这条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龙叔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这种人,在英国人治下,风生水起。现在换了天,他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
突然,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引擎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三辆摩托车,像三只黑色的野兽,从街口冲了过来。
车上坐着六个年轻人,剃着青皮,胳膊上纹着乱七八糟的图案。
他们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浇在身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为首那人手里,竟然举着一面米字旗。
旗帜在雨中湿透了,软趴趴地耷拉着。
“操!”彪叔低声骂了一句,“东星的仔,来搞事。”
我的手,立刻摸向了腰间的枪套。
那几辆摩托车在街中心一个漂亮的甩尾,停了下来,刚好停在和兴记的门口。
为首的那个黄毛,把米字旗往地上一插,嚣张地看着龙叔。
“龙叔,听说你今晚请客啊?怎么不叫上我们兄弟?”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挑衅。
龙叔的目光,缓缓从收音机上移开,落在了那个黄毛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阿俊,你过界了。”
龙叔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叫阿俊的黄毛笑了,笑得很张狂。
“过界?今晚过后,香港都没有界了,还谈什么过不过界?”
他身后的几个马仔也跟着哄笑起来。
“龙叔,你老了!你的那套规矩,过时了!”
阿俊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向龙to.
“从今晚开始,油麻地,我们东星说了算!”
彪叔的对讲机响了。
“O记报告,油麻地区有社团异动,附近巡逻警员请注意。”
彪叔拿起对讲机,沉声回答:“PC8975收到,庙街一切正常。”
我愣住了。
“彪叔?他们……”
“这是江湖事,我们插不了手。”彪叔死死按住我准备拔枪的手。
“可他们这是在挑战法律!”我急了。
“法律?”彪叔冷笑一声,“在这条街上,龙叔的规矩,有时候比法律还好使。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冲出去,只会被人当成傻子。”
我看着街对面。
阿俊已经走到了龙叔面前,两人距离不到一米。
雨水顺着阿俊年轻的脸颊流下,他眼神里的凶狠和欲望,毫不掩饰。
“龙叔,把和兴记交出来,我让你安安稳稳退休,怎么样?”
龙叔没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关掉了收音机。
国歌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雨声。
然后,他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轻轻地,帮阿俊把额前湿透了的黄毛,捋到了耳后。
动作温柔得,像一个父亲在整理儿子的仪容。
“阿俊,你老豆(老爸)当年跟我的时候,你还没这么高。”
龙叔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
阿俊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别他妈跟我提那个老东西!”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
龙叔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他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规矩。”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一直站在龙叔身后的和兴记茶餐厅里,猛地冲出七八条大汉。
他们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西瓜刀。
这些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他们一言不发,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就把阿俊和他的几个马仔围在了中间。
雨水,顺着刀锋滑落。
刚才还嚣张无比的阿俊,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身后的马仔,更是吓得连摩托车都扶不稳了。
“龙……龙叔……你……”
阿俊的声音都在发抖。
龙叔看都没看那些持刀的大汉。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阿俊的脸上。
“我再教你最后一个规矩。”
“在香港,不管谁说了算,中国人,不能不认自己的根。”
说完,他转身,从地上拔起了那面被雨水浸透的米字旗。
他没有撕,也没有扔。
只是走到一个垃圾桶旁边,把旗子工工整整地叠好,放了进去。
然后,他重新撑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走进了雨幕。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看阿俊一眼。
那几个持刀的大汉,也像潮水一样,退回了茶餐厅。
门,关上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剩下阿俊那伙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过了好久,阿俊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跨上摩托车,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逃走了。
彪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搞定。”
我却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
一个黑帮老大,用他的方式,给一个不懂事的后辈,上了一堂关于“家国”的课。
这比我在警校里听过的任何一堂思想教育课,都要来得震撼。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那一刻,整个香港,都沸腾了。
维港上空,烟花绽放,亮如白昼。
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山呼海啸。
我和彪叔站在街头,看着这一切。
我们的制服,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但我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彪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徽章,递给我。
是新的警徽,紫荆花图案。
“换上吧,李sir。”
他第一次叫我“李sir”。
我郑重地接过,摘下头顶那枚戴了不到一年的皇冠警徽,换上了新的。
那一刻,我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从今往后,我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的一名警察。
这个身份,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和自豪。
雨,渐渐小了。
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
很多人从酒吧、家里跑出来,挥舞着国旗和区旗,拥抱,欢呼,庆祝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我和彪叔的任务,是维持秩序。
我们站在人群中,像两块礁石,任由欢乐的浪潮拍打。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跑到我面前,把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插在了我胸前的口袋里。
他冲我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阿sir,辛苦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立正,回了他一个标准的敬礼。
“为人民服务!”
这句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自己都笑了。
这句在内地听了无数遍的口号,从我这个香港警察的嘴里说出来,感觉奇妙又和谐。
庆祝的人潮,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多才渐渐散去。
庙街,又恢复了它午夜的常态。
大排档依旧热闹,猜拳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我和彪叔继续巡逻。
走到和兴记门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茶餐厅里,灯火通明。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里面坐满了人。
都是龙叔的手下。
但他们没有喝酒,没有赌钱,每个人面前,都只放了一杯清茶。
他们在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重播驻港部队进驻的画面。
一辆辆军车,威武雄壮,驶过深圳河。
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古惑仔们,此刻看得鸦雀无声,眼神专注。
龙叔就坐在最中间。
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唐装,背对着门口。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许是察觉到了门外的目光,彪叔拉了我一下。
“走了,别看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和兴记的门,突然开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
是龙叔。
他走了出来,还是一个人。
他径直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彪叔也紧张起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前面。
“龙叔,这么晚了,还没睡?”彪叔的语气,客气中带着警惕。
龙叔的脚步,停在了我们面前。
他的目光,越过彪叔,落在了我的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我头顶的警徽上。
那枚崭新的紫荆花警徽。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感慨,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大排档的喧嚣,似乎也离我们远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是挑衅?是试探?还是某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江湖规矩?
就在我几乎要绷不住,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
龙叔,突然动了。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然后,他双脚并拢,身体站得笔直。
他抬起右手,举到了太阳穴的位置。
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敬礼。
他敬礼的对象,是我。
一个二十二岁,刚刚换上新警徽的,小巡警。
那一瞬间,我彻底懵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我身边的彪叔,也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而更让我震惊的,是周围的反应。
那一刻,全场鸦雀无声。
真的,就是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划拳的大排档食客,停住了。
光着膀子炒菜的厨师,停住了。
路边搂着女人的醉汉,停住了。
就连街角麻将馆里“哗啦啦”的洗牌声,也诡异地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里。
聚焦在那个白发苍苍的黑帮老大,和那个一脸错愕的年轻警察身上。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只剩下细密的雨丝,还在无声地飘落。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龙叔的这个敬礼,持续了多久。
可能只有几秒钟,也可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只知道,当他放下手的时候,我的身体,才重新找回了知觉。
我下意识地,也想回一个礼。
但我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龙叔放下手后,什么也没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
有告别,有托付,有期许。
然后,他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回了和兴记。
茶餐厅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随着那扇门的关闭,被按下的暂停键,仿佛瞬间被解开了。
“哗——”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我。
有好奇,有敬畏,有不解。
彪叔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把我从魂不守舍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阿卫,你……你小子……”
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彪叔,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彪叔没有立刻回答我。
他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敬的,不是你。”
彪叔缓缓地说道。
“那他敬的是什么?”我追问。
“他敬的,是你头顶上的这朵紫荆花。”
彪叔指了指我的警帽。
“他敬的,是这个新来的,能说了算的‘天’。”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这条街上的所有人,也告诉我们这些当差的,从今晚开始,他认了。他认这个新的规矩。”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消化着彪叔的话。
一个在旧时代里翻云覆雨的江湖大佬,用一个军人最庄严的礼节,向一个新时代最基层的执法者,表达了他的臣服和敬畏。
这比任何一场血腥的火并,都更能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也比任何一句豪言壮语,都更能预示一个时代的开始。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的。
我巡逻的每一步,都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
街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些平日里对我们这些警察爱答不理的摊贩,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甚至递上一杯凉茶。
那些纹着龙虎豹的古惑仔,见到我,会远远地低下头,绕道走。
我成了油麻地的一个传说。
一个让和联胜大佬立正敬礼的“超级警察”。
当然,我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夜晚,那个特殊的时刻,恰好站在了那个特殊的位置上。
我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代表着新秩序,新力量的符号。
龙叔敬的,是这个符号。
这条街上的人敬畏的,也是这个符号。
回归后的日子,香港并没有像某些人预言的那样,变成一座死城。
马照跑,舞照跳。
油麻地,也还是那个龙蛇混杂的油麻地。
只是,一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街上的巡警,多了起来。
以前很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色地带,被一点点地清理干净。
社团的活动,也收敛了很多。
他们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什么叫“低调”。
我再也没有和龙叔有过任何直接的接触。
巡逻的时候,我还是会经过和兴记。
偶尔,能隔着玻璃门,看到他坐在老位置上,喝着茶,看着报纸。
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他是江湖,我是庙堂。
井水不犯河水。
但每次我的目光和他不经意间对上,他都会冲我,微微地点一下头。
那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尊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
1998年的夏天,香港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金融风暴。
股市大跌,楼市崩盘。
很多人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社会的戾气,一下子重了起来。
抢劫、盗窃、自杀的案子,层出不穷。
我们这些当警察的,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天,我接到报案,说庙街有人持刀伤人。
我和几个同事火速赶到现场。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情绪激动地劫持了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婆。
他双眼通红,状若疯狂。
“别过来!谁过来我杀了她!”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吓得不敢靠近。
我认得那个男人,他姓王,是附近一个大厦的保安。
听说前几天,他因为炒股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带着孩子跑了。
“老王!你冷静点!把刀放下!”我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冷静?我怎么冷静!我什么都没了!我不想活了!”他歇斯底里地吼道。
菜刀的刀锋,就架在老太婆的脖子上,已经划出了一道血痕。
情况万分危急。
就在我们和老王对峙,准备找机会制服他的时候。
龙叔,从和兴记里走了出来。
他还是那身白色的唐装,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
他无视我们这些警察,也无视老王手里那把明晃晃的菜刀。
他就那么一步一步,走到了老王的面前。
“老王,我记得你,你最中意食我哋和兴记的云吞面。”
龙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老婆孩子走了,钱没了,我知道你心里苦。”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食碗面,暖暖个肚,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他把那碗云吞面,递到了老王的面前。
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老王看着那碗面,通红的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泪水。
他持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最终,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整个人,瘫软在地。
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我们上前,控制住了老王。
从始至终,龙叔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只是把那碗面,放在了老王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默默地回了茶餐厅。
后来我听说,老王欠下的那些高利贷,龙叔帮他还清了。
还托人给他找了份新的工作。
这件事,让我对龙叔的看法,又复杂了几分。
他是一个黑社会。
但他身上,却有一种旧式的,江湖人的侠义和道义。
他用他的方式,维持着这条街的秩序和安宁。
这种方式,有时候,比我们这些穿着制服的警察,更有效。
日子一天天过去。
香港,在经历了金融风暴的阵痛后,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我也从一个菜鸟巡警,成长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差骨。
我和彪叔,成了油麻地警署的一对黄金搭档。
我们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起起伏伏,也见证了这条老街的世事变迁。
庙街的摊贩,换了一批又一批。
霓虹灯的招牌,也换了新的模样。
唯一不变的,好像只有街角那家和兴记茶餐厅。
还有那个,每天雷打不动,坐在窗边喝茶看报的龙叔。
2003年,非典来袭。
整个香港,都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
街上的人,都戴上了口罩,行色匆匆。
油麻地,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清。
很多店铺,都关门了。
和兴记,却还开着。
只是,不再对外营业。
每天中午,龙叔都会让手下的人,煮好一大锅热腾腾的汤药,免费派发给街坊邻居。
他说,那是他从一个老中医那里问来的方子,可以增强抵抗力。
我们这些警察,每天巡逻,风险很大。
龙叔也特意让人每天给我们送汤药过来。
我们当然不能收。
但他的手下,会把汤药放在警署门口,放下就走。
彪叔看着那些汤药,叹了口气。
“这个老家伙。”
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是龙叔的这碗汤药,给了这条街上很多人,一丝温暖和慰藉。
我们和社团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共同守护着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
非典过后,香港经济再次陷入低谷。
为了刺激旅游业,政府推出了“自由行”政策。
大量的内地游客,涌入香港。
油麻地,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但随之而来的,是新的问题。
游客多了,纠纷也多了。
社团的生意,也开始转型。
从传统的收保护费、开赌场,转向了开药店、金店,专门做内地游客的生意。
龙叔,似乎对这些新生意,并不感兴趣。
和兴记,还是那个老样子。
卖的,还是那几样东西。
干炒牛河,云吞面,菠萝油,冻奶茶。
价格,也涨得很慢。
我有时候会想,在这样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里,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旧江湖,还能存在多久?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2008年,北京奥运会。
举国欢腾。
香港,作为协办城市,也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也就是在那一年,油麻地,变天了。
东星社的新任龙头,一个叫“太子”的年轻人,从荷兰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新的生意模式,和更凶狠的手段。
他看中了油麻地这块肥肉。
一场新的江湖风暴,正在酝酿。
我们警方,早就收到了风声,加强了戒备。
但江湖事,有时候,不是我们想管,就能管的。
冲突,在一个雨夜,爆发了。
和1997年那个夜晚,一样的雨夜。
东星的人,和和联胜的人,在庙街,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厮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们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躺了十几个人。
龙叔,就站在冲突的最中心。
他还是那身白色的唐装,手里,却多了一把关公刀。
刀上,沾满了血。
他的对面,是那个被称为“太子”的年轻人。
太子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手枪。
“龙叔,时代变了。”太子的声音,冰冷而不屑。
“现在,是枪的时代。”
龙叔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悲凉。
“规矩,不能变。”
“去你妈的规矩!”
太子举起了枪,对准了龙叔。
“砰!”
枪声,响彻了整个油麻地。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龙叔高大的身躯,缓缓地,倒了下去。
那把关公刀,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街区。
我们冲了上去,制服了太子和他所有的手下。
我跑到龙叔身边,蹲下身,想为他做点什么。
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
我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听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三个字。
“我的……国……”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随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那一年,龙叔六十岁。
龙叔的死,标志着油麻地一个旧江湖时代的彻底终结。
和联胜,群龙无首,很快就土崩瓦解。
东星社,因为持枪杀人,也被警方重拳打击,一蹶不振。
油麻地的江湖,一夜之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龙叔的葬礼,办得很低调。
没有江湖人士,没有社团仪式。
只有一些受过他恩惠的街坊邻居,自发地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也去了,以一个普通市民的身份。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看着他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眼神锐利,意气风发。
我突然想起了1997年那个雨夜。
想起了他那个标准而庄严的敬礼。
想起了他对那个不懂事的后辈说的话。
那一刻,我终于完全明白了那个敬礼的含义。
那是一个旧时代的江湖人,对一个新时代的国家,最深沉,也最无奈的致敬。
他用他的一生,恪守着他心中的“规矩”和“道义”。
即使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他和他的江湖。
龙叔走后,和兴记茶餐厅,关门了。
后来,那里开了一家新潮的网红奶茶店。
每天都有很多年轻人排队打卡。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油麻地。
我被调到了总部,穿上了白衬衫,成了别人口中的“李sir”。
我结了婚,生了子。
我的儿子,在香港出生,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粤语。
他会唱国歌,也知道香港是中国的香港。
有时候,我会在休假的时候,带他回油麻地转转。
我会指着那家奶茶店,告诉他,这里以前,有一家很好吃的茶餐厅。
有一个,很讲规矩的阿叔。
儿子总是会问我,那个阿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很久,然后告诉他。
“他是一个,在迷路的时候,还记得回家方向的人。”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的庆典,维港上空的烟花,比二十年前更加绚烂。
我已经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中年人了。
两鬓,也开始有了白发。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看烟花。
我一个人,开着车,来到了油麻地。
我把车停在街角,摇下车窗。
庙街,还是那么热闹。
只是,那些面孔,大多已经不认识了。
我点了一根烟,这是我很多年前就学会的东西。
烟雾中,我的思绪,又回到了1997年那个雨夜。
那个手足无措的年轻警察。
那个白发苍苍的黑帮老大。
那个让全场鸦雀无声的敬礼。
那一礼,敬的是家国。
那一礼,敬的是时代。
那一礼,也成了我这个普通警察,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
我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掐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我发动汽车,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儿子打来的。
“爸爸,你在哪里啊?烟花快放完了!”
我笑了笑,看着车窗外,那片被霓虹灯照亮的,我曾经用脚步丈量过无数次的土地。
“爸爸在回家。”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