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艳芳的葬礼上,1997年杜近芳惊天一跪,不知哭碎了多少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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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那个唱戏的比天大的年代,梨园界有三个响当当的人。

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女皇孟小冬,一个是她最听话的徒弟杜近芳,还有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天才梅艳芳。

故事,就从一场葬礼开始。

红得发紫的梅艳芳突然没了,她的好姐妹杜近芳心都碎了。

可谁都没想到,一个老家伙鬼鬼祟祟塞给她一个旧玩意儿,哆嗦着说:“这是你师父当年让我给她的……”

突然,杜近芳当着所有人的面,冲着梅艳芳的遗像“咚”的一声就跪下了!她不哭丧,反倒撕心裂肺地喊:“师父……你的心好狠啊!”

全场人都傻了。她明明跪的是梅艳芳,骂的却是自己死了很多年的师父。

01

今天,是梨园的一颗巨星陨落的日子。

被誉为“小梅兰芳”的一代名伶梅艳芳,走了。年仅四十,正是一个旦角最炉火纯青的年纪,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撒手人寰。消息传出,整个梨园行都懵了,像是被人抽走了主心骨,半天缓不过神来。

灵堂内外,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有头有脸的官员,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更多的,是穿着朴素、眼圈通红的戏迷。他们自发地赶来,想送他们心爱的“梅老板”最后一程。空气里,香烛的烟火气混杂着雪花的冰冷气息,钻进人的鼻腔,呛得人心口发堵。

在人群的最前方,正对着灵堂中央的位置,静静地站着一位老妇人。

她身着一袭剪裁得体的黑色素雅旗袍,外面披着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身形清瘦,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尽管年事已高,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的翠竹,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她就是当今京剧界的泰斗,被尊称为“冬皇”的孟小冬唯一的嫡传弟子——杜近芳。

杜近芳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灵堂中央那张巨大的黑白遗像上。照片上的女子,笑靥如花,一双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满了星光,正是梅艳芳。那笑容太过灿烂,以至于让这场告别显得愈发残忍。杜近芳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里蓄满了泪,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一滴都未曾落下。

她身边的弟子陈刚,小心翼翼地搀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师父的手臂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他低声劝慰:“师父,您节哀。外面雪大,要不咱们先去休息室坐会儿?”

杜近芳像是没听见,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思绪早已飘远,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和梅艳芳初见的那个下午。梅艳芳是梨园行里的一个异类,她没进过科班,没受过一天正经的童子功训练,是靠着一副天赐的好嗓子和一股子野蛮生长的灵气,从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戏班里,硬生生唱出了一条血路。

杜近芳是名门正派,一招一式都刻着师父孟小冬的烙印,规矩大过天。她起初是看不上梅艳芳这种“野路子”的。可梅艳芳那个人,就像一团火,热烈、直接,不带一丝杂质。她为人仗义,性格豪爽,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有一回,杜近芳因为坚持师门传下来的某个老腔,被几个同行联手排挤,演出机会都快没了。是梅艳芳不顾别人非议,直接在一次重要的堂会上,当着满座宾客的面,点名要和杜近芳合唱一出《游龙戏凤》,硬是把杜近芳从窘境里拉了出来。

后来杜近芳生了场大病,住院半个月,也是梅艳芳推了所有的应酬,天天在医院里守着,端茶倒水,熬粥擦身,比亲姐妹还亲。她们俩,一个是循规蹈矩的冰,一个是热情奔放的火,偏偏成了这鱼龙混杂的梨园行里,彼此唯一能交付后背的知己。

“……梅艳芳老师的一生,是为艺术奋斗的一生,是光彩夺目的一生。她是一位孤儿,自幼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是梨园这片沃土养育了她,是广大观众的掌声成就了她……”

灵堂前,司仪饱含深情的悼词,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听到“孤儿”这两个字时,杜近芳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紧紧攥住了手里的真丝帕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色。她身边的弟子陈刚敏锐地察觉到了师父的异样,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剧痛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师父,您没事吧?”陈刚担忧地低声问道。

杜近芳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致辞的司仪,目光锐利得像刀子。那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仿佛是什么淬了毒的利刃,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梅艳芳生前最不喜欢别人提这两个字,她总会开玩笑似的说:“我才不是孤儿,我有你们,有观众,我热闹着呢!”可那笑容背后的落寞,杜近芳比谁都清楚。

悼词终于结束了,哀乐声再次响起。宾客们排着队,依次上前,向梅艳芳的遗像三鞠躬。人群缓缓流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轮到杜近芳上前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张笑脸,深深地弯下了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起身时,她依然没有哭,只是眼中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她退到一旁,准备等仪式结束后再多陪好友一会儿。就在这时,一个衣着朴素、身形佝偻的老人从人群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走到了她的身边。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了,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棉袄,看样子像是哪个戏班后台的老杂役。

他不敢抬头看杜近芳的眼睛,只是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深蓝色布包着的小东西,飞快地塞进了杜近芳的手里。他的手干枯而冰冷,带着一股陈年旧物的味道。

“杜老板……”老人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钻进了杜近芳的耳朵里,“这是……这是当年冬皇(孟小冬)让我给她的……我……我没敢……她到走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老人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任务,又像是害怕被谁看见,立刻转身,混入人群,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杜近芳僵在了原地,手心里那个硬邦邦、带着一丝冰凉体温的东西,像一块烙铁。她低下头,缓缓地、用颤抖的手指,一层层展开了那块已经褪了色的蓝布。

布包里躺着的,是一个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质长命锁。锁的样式很老旧了,上面刻着繁复的吉祥花纹,正中央,是一个模糊不清的,用小篆刻下的“冬”字。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杜近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天旋地转。

这个“冬”字……师父孟小冬,被世人尊为“冬皇”。

“……让我给她的……她到走都不知道……”

“她”是谁?是梅艳芳?

师父的东西,为什么要给梅艳芳?为什么这个老仆人不敢给?为什么梅艳芳到死都不知道?

无数个念头像炸雷一样在她脑中响起。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越过袅袅的青烟,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梅艳芳的那张黑白遗像。那张灿烂明媚的笑脸,此刻在她眼中,竟慢慢地、慢慢地和另一张清冷孤傲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杜近芳只觉得一阵窒息,她抓着那把长命锁,像是抓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02

时光倒流回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北平城里的一座幽静的四合院。

这里是“冬皇”孟小冬退隐后的居所。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一架紫藤,几盆兰草,都修剪得一丝不苟,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孟小冬早已洗尽铅华,不再登台,可她身上的那股子气场,却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发慑人。

生活中的她,沉默寡言,不怒自威。她对身边的一切,都要求极致的完美。喝茶的紫砂壶,摆放的位置不能有分毫偏差;院子里石榴树下落的叶子,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清扫干净。她就像这院子的主人,也像这院子的囚徒,用一套严苛到近乎刻板的规矩,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

这套规矩,用在她唯一的嫡传弟子杜近芳身上,更是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

“气沉丹田!你的气是浮在嗓子眼儿的!想砸了我的招牌吗?”

清晨的院子里,年轻的杜近芳正在吊嗓子。一个高腔的转音稍有瑕疵,孟小冬的声音就从屋里传了出来,像一把冰锥子,又冷又硬。

杜近芳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收声,恭恭敬敬地站在院中,大气都不敢出。

“错在哪儿了,想明白了再唱。想不明白,就在这站着。”孟小冬撂下这句话,便再无声息。

于是,杜近芳就在那清冷的晨光里,一站就是一个上午。直到她把那个唱腔在心里琢磨了千百遍,确认再无一丝一毫的差池,才敢重新开口。

这还算是轻的。有一回学《击鼓骂曹》,一个水袖的身段使得不够利落,孟小冬让她对着院子里那面一人高的穿衣镜,足足练了五百遍。练到最后,杜近芳只觉得两条胳膊都像灌了铅,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小冬从未夸奖过杜近芳一句。哪怕杜近芳的演出博得了满堂彩,回到家里,得到的也最多是孟小冬一句淡淡的:“还不够。”

杜近芳对师父,充满了敬畏。她像所有弟子一样,渴望得到师父的一句肯定,一个赞许的眼神,却从未如愿。她觉得师父的心,就像院里那口冬日里结了厚冰的古井,深不见底,也冷得彻骨。

可杜近芳也知道,师父这口冰封的古井底下,似乎也藏着一点点不为人知的暖意,只是那暖意从不属于她。

孟小冬的书房里,有一个谁也不能碰的紫檀木匣子,常年上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锁。有那么几次,在寂静无人的午后,杜近芳从窗外走过,会看到师父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那个匣子,平日里凌厉的眼神会变得异常柔软,嘴角甚至会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更有一次,杜近芳听到师父竟在轻轻哼着一段小调。那调子温婉缠绵,带着江南水乡的糯软气息,完全不属于任何一出她所熟悉的京剧,更与她“冬皇”那高亢激昂、气吞山河的须生形象格格不入。

杜近芳那时年纪还小,心里藏不住事,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师父,您哼的是什么呀?真好听。”

话音刚落,孟小冬脸上的那点柔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霜。她“啪”的一声将匣子合上,厉声呵斥道:“不该问的别问!有这闲工夫,不如把你的心思多放在戏上!去,把《失空斩》的词儿给我抄十遍!”

杜近芳被吓得再也不敢多嘴,落荒而逃。从那以后,那个紫檀木匣子,就成了她心里一个不敢触碰的谜。

师徒间最大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她学《搜孤救孤》的时候。

这出戏的戏核,是义士程婴为了保全赵氏孤儿,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顶替。杜近芳在揣摩程婴舍子那一段时,始终找不到感觉。她觉得程婴太过残忍,怎么会有人能亲手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死路?她的表演里,充满了犹豫和不忍,缺了那份大义凛然的决绝。

孟小冬在台下看了几遍,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台,从道具师手里拿过那条象征婴儿的布包,又从旁边的桌上抄起一把戒尺,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蠢材!”她罕见地动了真怒,声音都在发颤,“你懂什么叫‘舍’?你以为舍了,就不痛了吗?有时候,舍,是为了更好地‘得’!是为了让那个人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就别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揣摩圣人的心思!”

那一刻,孟小冬的眼中迸发出的,是杜近芳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剧烈痛苦与无边决绝的复杂光芒。那不像是在教戏,倒像是在控诉自己的命运。

那天之后,孟小冬一连好几天没有和杜近芳说话,整个四合院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杜近芳感到困惑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只觉得师父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黑不见底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沉重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承受。

03

要解开孟小冬心里的那个结,还得把时间拨回到更早的三十年代末,那个被誉为“东方巴黎”的上海。

彼时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一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销金窟。黄浦江的浪涛声里,混杂着百乐门的爵士乐和交易所里疯狂的叫价声,这是一个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危险的城市。

而此时的孟小冬,正值盛年。她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是凭借着一副雌雄莫辨的好嗓子和一身炉火纯青的真功夫,红透了整个上海滩的“冬皇”。她的演出,一票难求,台下坐着的,不是军政要员,就是富商巨贾。

她是伶人,却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骄傲和风骨。在众多追捧者中,有一位权势熏天的“杜先生”,显得尤为特别。

这位杜先生在上海滩的地位举足轻重,黑白两道都要卖他几分薄面。他有家室,有儿女,却偏偏对台上那个扮作须眉、气宇轩昂的孟小冬痴迷不已。他为她一掷千金,包下最好的戏院,为她摆平各种麻烦,也给了她在这乱世之中无人能及的庇护。

孟小冬是何等高傲的一个人,起初对这份殷勤只是冷眼相看。可英雄也怕被缠磨,更何况是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坤生,太需要一份倚仗。在杜先生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追求下,孟小冬那颗孤高已久的心,到底还是动摇了。她陷入了一段不被世俗所容的感情,像飞蛾扑火,明知危险,却义无反顾。

那段日子,或许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短暂的、作为“女人”孟小冬而活的时光。

变故发生在一次赴外地巡演归来之后。孟小冬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异样,请相熟的郎中私下一看,得出的结论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她有了身孕。

这个消息,对于一个普通女人来说,或许是喜讯。但对于“冬皇”孟小冬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的女伶,尤其还是唱老生的坤生,一旦传出怀孕的丑闻,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她十几年苦功换来的艺术生涯将彻底终结,她会从受人敬仰的“冬皇”沦为全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她一生的骄傲和清誉,都将毁于一旦。

她内心的骄傲,和她对京剧艺术近乎信仰般的痴迷,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杜先生。对方听完后,抽了半宿的雪茄,沉默了许久,最后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和几根金条,放在她面前,声音疲惫地说:“这件事,你自己处理好。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那一刻,孟小冬的心,像是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彻底冷透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心里,终究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处理好”的点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她没有拿那笔钱,转身离开了那栋华丽的洋房。回到自己的寓所,她一个人坐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推掉了所有的演出,对外宣称“嗓子倒了,需要静养”。她用厚厚的戏服和特制的束带,将日渐隆起的腹部紧紧地、一层层地裹住。在仅有的几次不得不出席的堂会里,她依旧是那个在台上气宇轩昂、唱腔高亢的须生,手眼身法步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谁也看不出,在那层层戏服之下,正孕育着一个不该出现的小生命。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运气,对她和腹中的孩子,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

她的内心,被母性的本能和对事业的执念反复撕扯着。夜深人静时,她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胎动,心中会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可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绝境,那份温柔又会瞬间化为彻骨的恐惧和冰冷的决绝。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一处无人知晓的隐秘寓所里,孟小冬在唯一一个信得过的心腹老仆(正是日后在葬礼上出现的那位老人)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生下了一个女婴。

她只被允许抱了那个孩子一夜。那孩子很乖,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孟小冬看着女儿酷似自己的眉眼,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狠下心,将还在襁褓中的女婴,连同一个她贴身戴了多年的、刻着“冬”字的长命锁,一同交给了那个老仆。

“你把她带到南方去,越远越好。”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找一户殷实的普通人家,把这笔钱给他们,唯一的条件是,永远不要告诉孩子她的身世,永远不要让她回来找我。”

做完这一切,孟小冬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重新登上了舞台。她的唱腔似乎比以前更加苍凉、更加有穿透力了,人们都说,冬皇的艺术又精进了。

没有人知道,她只是将那份无处安放的母爱,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连同那个女婴模糊的影像,一同锁进了内心最深最暗的角落,然后用一生的时间,为那个角落铸上了一副冰冷坚硬的铠甲。

04

孟小冬锁住的秘密,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悄然生长。

那个被送走的女婴,在一对善良的商人夫妇膝下长大,取名“阿芳”。养父母信守承诺,对她的身世守口如瓶,只说她是从远房亲戚家抱来的,待她如同己出,疼爱有加。

阿芳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不爱玩泥巴、捉迷藏,就爱搬个小板凳坐在收音机旁,听里面咿咿呀呀的京剧。巷子里不管放的是什么戏,梅派的婉约,程派的幽咽,她听上两遍,就能哼得有模有样,嗓音清亮甜润,像山谷里的黄莺。

养父母见她真心喜爱,便用当年孟小冬留下的那笔钱,给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后来又送她进了一个小戏班学戏。阿芳似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她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别的孩子要练一年的功夫,她半年就能掌握。很快,她就在当地唱出了名气。

她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梅艳芳”。她说,她要像梅兰芳大师一样,唱遍大江南北,成为一代名角。她不知道,这个“梅”字,冥冥之中,竟与她母亲当年的情事隐隐呼应。

二十年后,一场全国性的青年京剧演员大赛在北平举行。

此时的杜近芳,早已是孟小冬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在京剧界小有名气,一招一式,尽得冬皇真传,被誉为“小冬皇”。而梅艳芳,也凭着她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和那一副独一无二的嗓子,从南方一路唱红到了北平。

两个年轻的、同样光芒四射的女子,就这样在舞台上相遇了。

初次见面,两人之间充满了火药味。她们是那届大赛最热门的两位冠军人选,风格却截然不同。杜近芳唱的是规矩,是法度,是千锤百炼的程式之美;梅艳芳唱的是灵气,是情感,是喷薄而出的生命力。

后台里,杜近芳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梅艳芳则像个没事人一样,东串串西逛逛,和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开玩笑,活像一只花蝴蝶。

“哼,野路子,没规矩。”杜近芳在心里暗暗撇嘴。

可命运的安排,就是这么奇妙。

半决赛那天,杜近芳因为太过紧张,下场时不小心在楼梯上崴了脚,脚踝瞬间肿得像个馒头,疼得她冷汗直流。眼看下一场就要登台,身边的人虽然都围过来问长问短,却没一个能真正帮上忙的。正当她孤立无援、又急又痛的时候,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是梅艳芳。

她二话不说,蹲下身子看了看杜近芳的脚,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往自己背上一架:“走,我背你去医务室!磨蹭什么,还想不想唱了?”

杜近芳趴在梅艳芳那并不宽厚的背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听着她大大咧咧的抱怨声,心里那层因师门严苛而常年紧绷的冰壳,竟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从那天起,两个本该是“王不见王”的对手,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杜近芳羡慕梅艳芳的自由洒脱,梅艳芳则敬佩杜近芳的扎实功底。她们常常在排练室里待到深夜,一个教对方身段的规矩,一个帮对方揣摩情感的表达。她们在艺术上是最好的对手,在生活上是最近的知音。

决赛那天,孟小冬作为大赛最重量级的评委,亲临现场。

当梅艳芳穿着一身《穆桂英挂帅》的行头,英姿飒爽地走上舞台时,坐在评委席正中央的孟小冬,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高挑的身形,那英气的眉眼,尤其是唱到动情处,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股倔强劲儿……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下一下,狠狠地割在她的心上。

是她。一定是她。

尽管过去了二十年,尽管那张脸已经长开,可那骨子里的神韵,分明就是自己的翻版。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孟小冬。

她回来了。她竟然也唱了戏,还唱到了自己面前。

孟小冬的手在桌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她害怕,她怕这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会在今天,在万众瞩目之下被揭开。她怕自己一生的清誉,会在这最后一刻,毁于一旦。

那一场,梅艳芳的表演堪称完美,赢得了满场雷鸣般的掌声。所有人都认为,冠军非她莫属。

轮到评委点评时,几位老先生都对梅艳芳赞不绝口。最后,话筒递到了孟小冬面前。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冬皇”的金口玉言。

孟小冬握着话筒,目光冷冷地扫过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年轻女子,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根基不稳,情感浮夸,卖弄嗓音,是旁门左道,难成大器。”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整个剧场一片哗然。谁都听得出,这评价不是苛刻,而是刻薄,是完全的否定。

台上的梅艳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坐在台下的杜近芳,第一个坐不住了。她顾不上什么规矩,站起来就为好友抱不平:“师父!梅艳芳她……她唱得很好!不是您说的那样!”

这是她第一次,敢当众反驳自己的师父。

孟小冬没有看她,只是目光更冷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让杜近芳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瞬间噤声。

那天晚上,回到四合院,孟小冬罚杜近芳在书房里抄了一夜的戏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走到杜近芳身边,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冷冷地告诫她:

“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她不是什么好人,会毁了你。”

杜近芳又累又委屈,她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对梅艳芳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和偏见。她只觉得师父冷酷、专断、不可理喻。

这成了她心中,对师父的第一个巨大的问号。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师父那句冰冷的“会毁了你”,其实真正想说的是——

“她会毁了我。”

05

一九九七年,北平,梅艳芳的葬礼现场。

杜近芳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把冰冷、发黑的银质长命锁。

老仆人那句哆哆嗦嗦的话,“……她到走都不知道……”,像一个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和司仪那句清晰的“她是一位孤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她所有的神智都给兜住了。

脑海里,无数个被她忽略了的、尘封已久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师父那个从不离身,谁也不许碰的紫檀木匣子。

师父在寂静午后,独自哼起的那段温柔缠绵的江南小调。

师父在教她《搜孤救孤》时,那次罕见的失态和那句“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的嘶吼。

师父在京剧大赛上,对梅艳芳那句刻薄到近乎恶毒的评语——“旁门左道,难成大器”。

师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意识模糊中喃喃自语的那句“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当时,杜近芳以为师父说的是对自己太过严苛,心疼得直掉眼泪,现在她才明白,那个“她”,根本不是自己!

还有梅艳芳,她最好的朋友,她情同手足的妹妹。她曾不止一次在酒后,抱着杜近芳的胳膊,红着眼睛问:“近芳姐,你说我娘为什么不要我?是我不够好吗?还是我生下来就是个累赘?”

……

原来,一切都有答案。

原来,她最好的朋友,她一辈子都在心底寻觅亲生父母的妹妹,竟然就是她最敬畏、最崇拜的师父,那个为了清誉和骄傲可以舍弃一切的“冬皇”孟小冬,至死都不敢提及的亲生骨肉!

一个巨大的、荒谬到令人发指的真相,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塌,将杜近芳彻底掩埋。

她想起了太多太多。想起梅艳芳每次拿到大奖,最高兴的事就是拉着她去喝酒,喝多了就哭,说这奖杯要是能给她爹妈看看就好了。她想起师父有一次看电视,里面正播着梅艳芳的专访,师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节目结束,屏幕变黑,屋子里一片漆黑,她还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几十年的错位,几十年的欺瞒,几十年的骨肉分离,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而她杜近芳,就夹在这对母女中间,是离真相最近的人,却愚蠢到一无所知,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人间悲剧上演到了最后一幕。

她对不起梅艳芳!她没有在她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告诉她,你的母亲其实一直在看着你!

她也觉得师父可怜,又可恨!她用一辈子维护的那份清誉和骄傲,到底换来了什么?是母女永诀,是终身悔恨,是临死都不能瞑目的折磨!

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混杂着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杜近芳一生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克制。她觉得胸口里堵着一团火,一团足以烧毁一切的业火。她要喊出来,她要替梅艳芳喊出来,也要替师父喊出来!

此时,宾客吊唁的环节已经接近尾声,灵堂里恢复了片刻的安静,只剩下家属席那边传来的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一直静立在角落里的京剧界泰斗杜近芳,动了。

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沉重,像是脚上绑着千斤的铁链,缓缓地走到了灵堂的正中央,走到了梅艳芳的遗像前。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大家以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是要再次向她情同手足的师妹做最后的告别。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杜近芳没有鞠躬,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遗像上那张灿烂的笑脸,然后,在全场上百双错愕的眼睛的注视下,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双膝一软——

直挺挺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膝盖骨与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之间毫无保留的撞击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满场哗然!

“天哪!杜老板这是干什么?”

“疯了!疯了!这怎么跪得下去?”

梨园行里,规矩大如山。只有晚辈跪长辈,学生跪先生的道理,哪有师门长辈,而且是杜近芳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去跪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甚至在师承上还被视为“旁门”的后辈的?这一跪,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简直是惊世骇俗!

不等众人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的杜近芳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早已是泪水纵横,那双一生都克制隐忍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悲愤。

她看着梅艳芳的遗像,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父……你的心好狠啊!!”

这一声哭喊,凄厉、绝望,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悲愤和控诉,像一把利剑,划破了灵堂肃穆的空气。

所有人都懵了。

她跪的是梅艳芳,嘴里喊的,却是早已过世多年的恩师,孟小冬。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这两个分属不同时代、不同辈分的传奇女人,怎么会在此刻,被这样一跪、这样一喊,用如此惨烈、如此悲壮的方式,狠狠地联系在了一起?

整个灵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问号。

06

杜近芳那一声凄厉的哭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炸雷,整个灵堂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杜老板这是怎么了?”

“她跪的是梅艳芳,喊的是孟小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快!快把杜老板扶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议论声、惊呼声、劝阻声此起彼伏。梅艳芳的经纪人和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脸色煞白,赶紧上前想要维持秩序,可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记者们更是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地往前挤,相机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

杜近芳的几个弟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冲破人群,一左一右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的师父。“师父!师父您醒醒!地上凉!”他们试图将她扶起,但杜近芳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浑身颤抖,跪得死死的,根本拉不起来。

她的眼中只有梅艳芳的遗像,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嘴里还在无声地念叨着,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你好狠的心啊……”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他叫王润生,是梨园行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和孟小冬、杜近芳都相交莫逆。他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都别围着了!想看笑话吗?”王润生沉声喝道,他几十年的威望还是管用的,周围的嘈杂声小了一些。他转向杜近芳的弟子陈刚:“快,把你们师父扶到后面的休息室去!这里人多嘴杂,别让人看了热闹!”

陈刚等人如蒙大赦,连拖带架,总算将失魂落魄的杜近芳带离了灵堂。王润生和另外几位与杜、孟二人都相熟的老友也紧跟着走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外界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休息室里,陈刚给师父倒了一杯热茶,杜近芳捧在手里,可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大半。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依旧像个孩子一样,止不住地抽噎流泪。

王润生叹了口气,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声音放得极柔:“近芳,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今天……太失常了。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跟王叔说。”

杜近芳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颤抖着摊开自己的手心,露出了那个已经被手汗浸得温热的银质长命锁。

“王叔……您看这个……”

王润生接过那把小锁,凑到台灯下仔细端详。这锁的款式他有些眼熟,当他用指腹擦去表面的黑色氧化层,看到那个模糊的小篆“冬”字时,脸色骤然大变,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这……这不是……这不是当年冬皇随身戴过的东西吗?”王润生失声叫道,“我记得!她刚从上海回北平那阵子,有一段时间总爱在手里摩挲着这么个小玩意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王润生的话,像一个开关,彻底打开了杜近芳情绪的闸门。她再也控制不住,用一种破碎的、断断续续的语调,将那个压垮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

她讲了刚刚在灵堂外,那个神秘的老仆人是如何把长命锁塞给她,又是如何说出那句“她到走都不知道”的话。

她讲了师父孟小冬那个从不离身、谁也不许碰的紫檀木匣子。

她讲了师父在无人时,会悄悄哼起那段与她身份格格不入的江南小调。

她讲了当年那场轰动全国的京剧大赛上,师父是如何用一句刻薄至极的“旁门左道”,亲手将梅艳芳打入谷底。

最后,她讲了师父临终前,在病榻上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喃喃着的那句她一直没能听懂的遗言——“我对不起她”。

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真相。

杜近芳指着灵堂的方向,声音嘶哑地哭诉道:“王叔,你们知道吗?梅艳芳……我们都以为她是孤儿的梅艳芳……她就是师父当年在上海生下的那个女儿啊!她是个孤儿,可她不是!她一辈子都在找妈妈,她做梦都想知道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可她的亲生母亲,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看着她在台上发光,看着她生病,看着她走……到死,到死都没认她!”

“轰”的一声,休息室里的几位老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当场。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王润生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震惊、懊悔和痛心。“怪不得……怪不得啊!”他喃喃自语,“我就说,当年冬皇从上海回来后,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大病一场,性情大变,我们都以为是她跟那位杜先生闹翻了,伤了心……原来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另一位姓李的老友也一拍脑门,想了起来:“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京剧大赛,冬皇看完梅艳芳那出《穆桂英挂帅》,回到后台休息室,脸色就跟纸一样白,一个人坐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没说话。我们都以为她是看到好苗子,起了爱才之心又怕她骄傲,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是见到了自己的亲闺女啊!”

“还有,冬皇那个人,平生最是爱才,就算再不喜欢的后辈,顶多是点到为止,何曾用过‘旁门左道’这么伤人的话?原来……原来她不是在骂她,她是在怕她啊!”

所有的碎片都对上了。一个被精心隐藏了半个世纪的梨园秘辛,一个关乎三个人一生命运的巨大悲剧,就在这间小小的休息室里,以最残酷、最猝不及及的方式,被彻底揭开。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从心底里泛起的寒意。他们看着泣不成声的杜近芳,再想到灵堂里那张依旧在笑着的遗像,和另一位早已化作尘土的一代宗师,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07

梅艳芳的葬礼,最终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杜近芳那惊天一跪和那声泣血的呼喊,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梨园,激起了滔天巨浪。各种猜测和流言,像野草一样疯长。

杜近芳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没有见客。

她不吃不喝,就像一尊枯坐的石像,任由那些曾经的、现在的、属于师父的、属于梅艳芳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冲刷着自己。过去那些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觉得师父冷酷无情的瞬间,如今都有了血淋淋的答案。

她想起了师父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近芳,你记着,咱们唱老生的坤生,台下就得比男人还干净,还硬气,才不会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是啊,在那个男人当道的年代,她师父孟小冬,一个女人,要在老生这个行当里杀出一条血路,被万人敬仰,尊为“皇”,这背后需要付出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自律和牺牲。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丰碑,一座不能有任何裂痕和污点的丰碑。而一个未婚生下的私生女,足以将这座她用一生心血筑起的丰碑,碾得粉碎。

杜近芳终于明白了,师父不是不爱,她是“不敢”爱。她那深入骨髓的骄傲,她那视若生命的艺术名节,就是一道最沉重的枷锁,锁住了她作为母亲的所有本能。

这是一种何等扭曲的母爱。

杜近芳记起,有一次她帮师父整理书房里那些旧戏本,无意中,在一本发黄的《武家坡》戏考里,发现了一张被仔细剪下来的报纸小角。那是一则很小的新闻,报道的是梅艳芳在南方某个省市的戏曲比赛中得了个金奖。那照片印得模模糊糊,小得几乎看不清人脸。当时她没在意,随手就夹了回去。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随手一夹?那分明是师父在用她唯一被允许的方式,悄悄地、贪婪地、关注着自己女儿的每一步成长。

她还想起,就在梅艳芳那次京剧大赛之后不久,师父有一阵子病了,总说心口疼。她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也查不出什么毛病。现在她懂了,那是见到亲生女儿却不能相认,是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她推开之后,那颗母亲的心,在日夜泣血啊。

在杜近芳的记忆中,师父孟小冬的晚年,是孤独而清冷的。她常常一个人,在看完了电视里梅艳芳的演出录像后,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久久不语。杜近芳曾天真地以为,那是前辈对后辈艺术上的审视和思索。现在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审视,那是一个母亲,只能在黑暗的掩护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那个永远无法触摸、无法拥抱的女儿。

那句伤透了梅艳芳的心,也让整个梨园为之侧目的“旁门左道”,或许,也是一种最残忍、最扭曲的保护。她害怕女儿太出名,太耀眼,害怕这个秘密有朝一日被好事者揭开,到那时,不仅她自己会身败名裂,梅艳芳也会被贴上“私生女”的标签,一辈子活在流言蜚语的阴影里。

她宁可用最伤人的话把女儿远远推开,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平安顺遂地发光发热,也不愿让她靠近自己这个充满了危险和秘密的漩涡。

杜近芳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转到了梅艳芳的身上。

她想起梅艳芳总是像个大姐姐一样,热情地照顾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对朋友豪爽仗义,挥金如土。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会在夜深人静、喝醉了酒之后,抱着酒瓶子一遍遍地问她:“近芳姐,你说被人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被妈妈亲一下是什么感觉?我做梦都想知道。”

她用尽一生去温暖别人,恰恰是因为她自己,才是最缺温暖、最渴望爱的那一个。

一个,在极度的骄傲和自律中,将刻骨的母爱扭曲成了最锋利的伤害。

一个,在极度的渴望和寻觅中,将深入骨髓的孤独,化作了对全世界的热情。

这对母女,明明流着一样不肯服输的血,骨子里有着一模一样的倔强和要强,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走向了截然相反、令人扼腕的殊途。

想到这里,杜近芳心中对师父的那点怨恨,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悲悯。

她可怜梅艳芳,也开始可怜起她的师父。

那个在舞台上扮演着盖世英雄、忠臣义士,受万人敬仰的“冬皇”孟小冬,在台下,却只是一个懦弱、自私、又被悔恨折磨了一生的可怜母亲。她用一生去维护的“清白”和“名节”,到头来,换回的不过是一生的孤独,和一场母女永诀的人间惨剧。

08

三天后,杜近芳打开了房门。

她的头发似乎更白了一些,人也清瘦了一圈,但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去理会外面那些满天飞的八卦流言,而是亲自打了几通电话,召集了梨园行里几位最有分量的人物,包括王润生老先生,以及两家最权威报社的记者,在自家客厅里,开了一个小型的说明会。

没有镁光灯,没有发布台,就像一次普通的长辈和朋友间的谈话。

杜近芳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常衣服,亲自给每人沏了茶。等所有人都坐定,她才在主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今天请各位来,是想把梅艳芳的身后事,做一个交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场的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好了纸笔,以为将要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爆料。

杜近芳却没有给他们任何煽情和控诉的机会。她只是用一种近乎苍白、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的语调,将梅艳芳的身世,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从那把长命锁,到她师父孟小冬的种种反常,再到那个被隐藏了半个世纪的秘密。

她拿出了那把银质长命锁,放在桌子中央,作为唯一的物证。

“我今天说出这件事,”杜近芳看着众人,目光坦然而坚定,“不是为了制造什么耸人听闻的新闻,更不是为了去评判我师父当年的对错。人已经走了,所有的恩怨,都该了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但她很快控制住了。

“梅艳芳她……她来这世上一遭,活得那么热闹,那么精彩,不应该连自己的根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作为她生前最好的朋友,也作为我师父孟小冬唯一的弟子,我有这个责任,替她们,完成这个本该在几十年前就完成的相认。”

最后,她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从今天起,我将以我师父孟小冬弟子的名义,也就是以梅艳芳师姐的身份,正式为她操办后事。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在梅艳芳的墓碑上,刻上‘先母孟氏小冬’这几个字。让她……入土为安,魂归有处。”

这件事,最终还是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有的人感叹世事无常,命运弄人;有的人站在道德高地上,严厉地批评孟小冬的自私和冷酷。但更多的人,在杜近芳那场葬礼上“惊天一跪”和如今这份平静担当的面前,选择了沉默与理解。

人们渐渐明白,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你的心好狠啊!”,已经替梅艳芳,完成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控诉和质问。

而杜近芳后来的所作所为,则替那个骄傲了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的孟小冬,完成了她至死都未能说出口的忏悔。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八卦,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是一个将个人名节看得比血脉亲情更重的伶人的悲剧。

一年后的冬天,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北平西郊的万安公墓里,两座崭新的汉白玉墓碑,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并排而立。左边的一座,刻着:“一代宗师孟小冬之墓”。右边的一座,刻着:“梨园名伶梅艳芳之墓”。而在梅艳芳墓碑的右下方,清晰地刻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先母孟氏小冬”。

杜近芳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羊绒大衣,脖子上围着梅艳芳生前送她的那条红色围巾。她独自一人,提着一壶温好的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走到了墓前。

她没有带花,她知道她们俩都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东西。

她先在孟小冬的墓前,用三个小小的酒杯,斟满了酒,然后一一洒在墓碑前。

“师父,”她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没给您丢人。我把她……接回来了。您也别怪我自作主张,您欠她的,我替您还了。”

然后,她走到梅艳芳的墓前,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拂去墓碑上凝结的冰雪,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好友的脸颊。

她把壶里剩下的酒,慢慢地、一滴不剩地洒在了墓前的雪地上,脸上竟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和活人聊天一般。

“阿芳,你看见了吧?那就是你娘。别怪她,她那个人,就是要强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现在好了,你们娘儿俩在这儿做个伴,往后,就不孤单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杜近芳离去的脚印,也覆盖了那片湿漉漉的酒渍。

两座墓碑在漫天的风雪中静静矗立,像一对沉默了半个世纪,终于得以相认的母女,彼此依偎,再不分离。

那段十里洋场的隐秘风月,那份冬皇庭院的孤傲决绝,那个舞台上光芒万丈的绝代身影,和那场葬礼上惊天动地的一跪,最终,都归于了这片白茫茫的寂静之中。

曲终人散,戏已落幕。

而这段交织着爱、恨、荣耀与悔恨的梨园传奇,却在无数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段久久不散的余音,不知哭碎了多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