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大师黄俊英呼吁:“回家一定要多说粤语”。在谈及粤语的式微时,好像会陷入一种实用主义的焦虑:粤语的使用人数是否在下降?青少年是否还会说?政策上的推广空间是否还有?这些固然重要,但若仅止于此,恐怕错失了问题的核心。关于粤语的传承,远非一场关于“交流工具”存废的技术性讨论,而是一场关乎存在方式、文化基因的守护。当我们说保护粤语时,我们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一、保护一种独特的“世界显现”方式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并非先存在而后拥有语言,而是栖居于语言之中。换言之,语言并非仅是表达思想的工具,而是思想本身得以成形、世界得以向我们显现的境域。每一种语言,都像一束独特的光,照亮并组织着人类经验的某个侧面,而粤语便是岭南大地千年以来凝结出的一道光。
粤语塑造了一套无法被普通话完全转译的感知与表达体系。它不仅仅是语音、词汇的差异,更是一种内在的语法。例如,粤语丰富的语气词和独特的句末助词,细腻地传递着普通话难以精准捕捉的情感层次和语境意味。举例而言,梁家辉在电影《东成西就》(双飞燕插曲)那句经典歌词:“系唔系嘅者”,其中调皮、扭捏的意蕴是普通话所难以表达的。同时,那些可能被认为“怪异”的表达,实则是另一套完整的、与特定生活世界紧密相连的认知框架。当一种方言式微,消失的不仅仅是一套符号系统,更是一整套理解世界、表达情感、构建社会关系的可能性。所以守护粤语,就是保护这种可能性,保护人类文化光谱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独特。
二、保护一部流动的、活态的文明史
语言是文化最核心的载体与基因。粤语被誉为“古汉语的活化石”,这绝非溢美之词。它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入声系统和大量古汉语词汇,如“行”(走)、“颈”(脖子)、“翼”(翅膀)、“畀”(给)、“几时”(何时)等。用粤语诵读唐诗宋词,往往比用现代普通话更贴合古韵,正是因为其音韵系统更接近隋唐时期的汉语。因此,粤语本身就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声音博物馆,保护它,就是在保护一部可听、可说的汉语语音演变史。
更重要的是,粤语的历史层累亦丰富,它本身就系一本岭南地区开放与融合的文明史。它的底层沉淀着古代百越语的成分(如“睇”看、“仔”孩子),中层承载着秦汉以来中原雅言南下的深刻影响,近现代又因广州一口通商而吸纳了大量海外词汇(如“沙发”、“士多”)。这种层累结构,使得粤语成为研究岭南地区族群迁徙、文化交流和对外开放史的活态档案。每一个独特的词汇和发音,都可能是一个历史事件的密码,一种文化接触的印记。
三、保护一个庞大社群的文化身份与情感纽带
母语系精神的故乡。对于超过一亿以粤语为母语或文化母语的人群来讲,粤语是身份认同最自然、最深刻的印记。它不仅是沟通工具,更是情感的密码。一句乡音,能瞬间唤起共同的文化记忆、地域情感和集体归属感,即所谓“同声同气”的深层感应。这种基于语言的认同,是全球广府民系和海外数千万粤籍华侨华人维系与故土联系、凝聚社群力量最坚韧的纽带。在异国他乡,粤语成为唐人街的“第一语言”,它带来的亲切感与归属感,是任何其他语言无法替代的。
所以说,粤语式微直接冲击的是这个庞大社群的文化根基。当年轻一代逐渐疏离母语,他们断裂的不仅是一种语言能力,更是与祖辈、与家族历史、与特定地域文化进行深度情感对话的能力。这种断裂会导致文化传承的“失忆”,使丰富多彩的岭南文化——如粤剧、粤曲、用粤语演绎的民间故事和地方习俗——失去其最根本的载体和灵魂。保护粤语,就是在保护一亿多人的文化身份免于漂泊,保护他们情感世界中最是柔软却坚实的那一部分。
四、保护一种多元共生的语言生态
罗素先生说过:参差多态,系幸福的本源。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如同生物多样性一样,是人类社会创造力与适应力的源泉。一种强势通用语的推广,若以牺牲语言多样性为代价,将导致文化生态的荒漠化。
普通话作为全国通用的语言,对于促进社会整合与高效沟通具有无可置疑的“工具理性”价值,但它不应促逼着人们离开各自粤语等方言的“存在之家”,进入一个以效率最大化为目标的、单一的交流空间。粤语在公共领域和家庭内部的退却,比如所谓的“本地捞”,正是这种“促逼”效应的体现。而各地方言是承载着地域文化的精微,粤语存续亦为普通话不断输送鲜活、生动的语料(如“买单”、“搞掂”、“尴尬”等词),丰富汉语文化的表现力。保护粤语,不仅是保护一种地方文化,更是维护中华文化整体生态的丰富性与平衡性,对抗文化单一化带来的贫瘠。
结语:超越实用主义的文化自觉
当老人们讲起“赶墟(赶集)”时,小孩子脑子里大概只有超市,更不用说“墟日”。当看见壁虎时,老人们马上会用粤语说出“檐蛇”,但小孩子未必会,不是因为他不会说或者不想说,可能是因为他从未见过壁虎。歌手崔健早已唱出:“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得太快”。老人们满肚子的故事,在小孩子听众前大概引不起半点波澜,好比以前的“落雨大,水浸街”成为现在的“汪汪队汪汪队,我们马上就到”。失去了理解粤语文化的钥匙,代际间必然会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墙。
当我们谈论保护粤语时,我们远不止是在讨论一种“工具”的留存。我们是在捍卫一种独特的世界观与感知方式,是在保存文化认同与情感归属的精神家园。真正的守护,系让粤语持续地作为栖居之所,活在人们的日常之中。“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守护粤语,它不光是在通过粤语进行谈论,而是在言说中让一个世界(如岭南的龙舟文化、宗族记忆、饮食传统、佛山无影脚)精彩、丰盈地向世人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