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一场牛仔竞技的开场/NBC
文|第四分队长
1976年的内华达,正是西部文化激荡的光景。十年前上映的《黄金三镖客》仍在荧幕上轮播,宽边礼帽、左轮手枪,伴随着马蹄撞击地面所扬起的尘土,已经不再只是单一的电影镜头,而是被当成某种关于美国的文化符号。牛仔意味着什么,人们心里有一套现成的答案:孤独、强硬、沉默。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菲尔·拉格斯代尔(Phil Ragsdale)翻动着黄页,照着上面的号码一个接着一个拨过去。他要找场地,要找牲畜,要在感恩节之前把一件事落实下来。电话那头的反应往往相似:短暂的沉默,语气的转冷,有人找借口推辞,有人干脆挂断。偶尔也会有人把话说得很直白,提醒他“这种事”最好不要在这里发生。
表面上,这只是一次为当地老年人筹款的尝试。感恩节临近,社区每年都会为独居或贫困的老人准备一顿聚餐,而资金总是紧张。菲尔在牧区长大,熟悉牛马、绳索和赛场,他知道怎样的活动能吸引人群,也知道西部人愿意为什么买单,他心里明白,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除牧民与组织者的身份之外,菲尔还有一个很少被公开提及的事实:他是gay。在内华达的沙漠与草场间,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词。出柜意味着——生意受影响,被邻里疏远,甚至可能遭遇暴力。当时对许多人而言,同性恋是一种“不健康”的风潮,正在裹挟着越来越多的人。
尽管如此,时代正在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发生变化。七年前的石墙事件,让性少数第一次以集体的方式站到了街头。学生、反战者、黑人群体、性少数者开始公开质疑权威,要求被看见、被承认。但这种变化更多发生在纽约、旧金山这样的城市,在美国西部,尤其是乡村地区,旧有秩序依然稳固,几乎没有松动的迹象。
左侧为创始人菲尔·拉格斯代尔(Phil Ragsdale)/NBC
话一旦说出口,就不可能再收回。况且他要举办的同性恋牛仔竞技(gay rodeo)不仅是一项有趣且独一无二的社区活动,还能帮助减少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对于同性恋群体的偏见。当他终于向农场主说明活动的性质时,拒绝变得迅速而直接。“我们不出租场地给同性恋。”“邻居不会同意。”“牲畜不能被他们碰。”有些话甚至不再掩饰厌恶。几周下来,他几乎问遍了周边所有可能的牧场,却一次次被拒在门外。
直到比赛开始前夕,事情才出现转机。菲尔在内华达州瓦肖县找到了一处规模不大的场地,位置偏远,条件简陋,但至少可以把比赛办起来。真正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牲畜。没有一家牧场愿意把牛、羊或马租给一场被明确标注为“同志”的活动。
他做了个几乎没有退路的决定,走进拍卖市场,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买下了一批牛、羊和马。眼前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活动办不成,整件事就会被当成一次失败的尝试,很快被人遗忘,没有第二次机会。
接下来的时间,他开始做另一件同样冒险的事——公开招募参赛者。他走进同志酒吧、舞厅,把一张张略带粗粝的宣传册递到人们手中。有些人看完后沉默,有些人笑着摇头,也有人小心翼翼地确认:“你是认真的吗?”菲尔会点头,然后补上一句解释:这不只是一场比赛,它是一次站出来的机会。
报名人数很快超出菲尔的预期。来自内华达本地的、加州的,甚至更远地方的人陆续出现。有人开着旧皮卡,载着行李前来;有人穿着并不合身的牛仔服,却神情专注。最终,参赛者的数量停在了125人左右,这个数字让菲尔第一次意识到,整件事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执念。
1976年10月2日,第一届同性恋牛仔竞技正式开幕。
场地并不宏大,设施也谈不上专业,但那天在赛场上出现的每一张面孔,都带着一种此前从未被允许存在于这里的身份。他们站在同一块土地上,牵着牛,检查绳索,调整马鞍,像无数传统牛仔竞技赛开始前那样,重复着熟悉的动作。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需要隐藏自己。
一个典型的牛仔竞技活动,往往是来自乡村的居民挤满看台,身材魁梧的牛仔们用绳套精准地圈住飞奔中的马匹,或拼命抓住一只正在挣扎的烈马背脊,努力维系平衡而不让自己坠地。观众们为技艺超群的牛仔爆发出喝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雄性激素的气味。
牛仔竞技并非一开始就是表演。它起源于18到19世纪北美西部的放牧活动,牧民需要在开阔且充满挑战的自然环境中完成套牛、驯马、驱赶牲畜等任务。放牧技能决定了牧场能否运转,也直接关系到个人和家庭的生存。因此,放牧从一开始便带有鲜明的性别符号。一个典型的游牧家庭中,男人们负责与动物和自然搏击,女人们则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
劳动间隙,牧民之间会以比试的方式展示技能,最初并无观众,也无规则,只是为了证明“谁更像个好牛仔”,而后在市井与乡野中逐渐成为一种群众娱乐和表演活动。到20世纪初,牛仔竞技逐渐固定为一套标准化项目:骑野马、骑公牛、套索、绕桶赛。这些项目高度强调速度、力量、耐力和对动物的控制,被明确包装为“男人的运动”。女性和非传统参与者逐渐被排除在核心项目之外,只能以表演者或陪衬的形式出现。
随着好莱坞西部片的兴起,牛仔竞技的文化含义被进一步放大。电影中的牛仔被塑造成刻板的异性恋男性形象,一种既定秩序由此建立,牛仔竞技因此不再只是娱乐和表演,而成为一种关于性别、权力与身份的仪式。男性被推到舞台中央,被观看、被比较、被奖励,谁能驯服荒野,谁能征服女性,谁就被视为“真正的男人”。
到20世纪中期,牛仔竞技已经成为美国最稳定、最保守的文化象征之一。它既是一种传统,也是国家神话的一部分。即便同性恋牛仔真实存在,他们也被迫保持沉默,以免被逐出圈子。久而久之,“牛仔=直男”的印象被当作自然事实,而非历史结果。
同性恋牛仔竞技除了传统项目之外,还加入了一些特别的内容,例如给山羊穿衣服:两人一组,尽可能快地给山羊穿上内衣;以及野牛拖拽,通常是三人一组,一人女扮男装骑上小牛,另外两人牵着小牛冲过终点线。这些活动淡化了竞技的色彩,反而拉近了参与者之间的距离,并刻意模糊了牛仔符号的边界——它可以是狂野的、粗粝的;也可以是幽默的,不那么“直男”的。
在早期阶段,同性恋牛仔竞技巡回赛持续受到场地所有者和牧场主恐同情绪的影响,但它仍然不断发展壮大。到1983年,在里诺举办的年度赛事吸引了12000名观众到场。除了 Pride March,美国本土再也没有活动能把那么多同性恋者聚集起来。人们其乐融融,似乎已经暂时忘记了外面的危险。
1985年9月,在经历了十年的“漂泊”后,来自科罗拉多州、德克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和亚利桑那州的同性恋牛仔竞技协会齐聚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共同成立了一个旨在规范同性恋牛仔竞技规则的组织。由此,国际同性恋牛仔竞技协会(IGRA)应运而生。那是一个带着希望的时刻,但回望起来,也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80年代后期,艾滋病开始在同性恋社群中迅速蔓延。最初只是零星的消息,很快变成不断消失的名字。有人缺席了一届比赛,有人再也没有出现,其中就包括创始人菲尔。
穆尔默·塔克尼斯(Murmur Tuckness)仍然记得那趟漫长的旅程。1988年,她和搭档从德克萨斯州圣安吉洛出发,用拖车拉着两匹马,花了二十多个小时赶往内华达州法伦,准备参加当年的决赛。一路上,她们几乎没有停歇,只想着尽快抵达。但当拖车驶近场地时,迎接她们的不是热情的同志,而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当地人。
在确诊HIV感染数十年后,布朗宁(右)仍活跃在赛场上/NBC
对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明确表示:如果她们继续留下来,后果自负。最终,她们没有争辩,而是选择在深夜调头离开。那不是失败,而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
布朗宁(Chuck Browning)的人生轨迹同样被这场流行病彻底改变。1988年,他开始在凤凰城的同性恋牛仔竞技活动中做志愿者,最初只是因为在常去的同志酒吧里看到了一张海报。那时他并没有打算参赛。直到1990年,他被医生告知感染了艾滋病毒。
“当时,他们对所有确诊患者都这么说,说你只有五年时间,最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布朗宁回忆道,当时的医学判断几乎已经下了结论。“我就想:‘那我该怎么办?我要去参加牛仔竞技!’”
他买了一匹年轻的母马,给它取名“糖糖”,开始系统训练、报名比赛,一次次把身体带到极限。在赛场上,他不需要解释自己的病情,也不需要证明自己值得被同情。他只需要完成动作,骑稳、套准、坚持到最后一秒。
此后的十几年里,布朗宁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比赛。到2008年——也就是他入选 IGRA 名人堂的那一年——他成为唯一一位在同一年内参加全部13项同性恋牛仔竞技赛事并全部晋级决赛的选手。他累计获得了约300枚奖牌和24个决赛冠军。对布朗宁和他所处的那一代人而言,持续出现在赛场上,本身就是一种回答:在被反复宣告“所剩无几”的人生里,他们选择用身体和汗水对抗被提前终结的命运。
在很多人以为 IGRA 的意义只在于“同性恋进入牛仔竞技”时,机构的运营者已经悄然做出了一个更激进、也更少被注意的决定:它并不打算复制传统牛仔竞技中那套严格的性别分工——如果按照主流牛仔竞技的做法,比赛将被严格区分为“男子项目”和“女子项目”。IGRA 动摇了一个被长期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牛仔竞技之所以“阳刚”,并非因为它只能由男性完成,而是因为长期以来,只有男性被允许留下来。她们摔倒又爬起、得分、晋级,与男性选手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对许多第一次来到 IGRA 赛场的人而言,这样的场景本身就具有震撼力。
到了2000年,IGRA 成为最早接纳跨性别参赛者的体育协会之一。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能够遵守规则、承担后果,你就有资格参赛。
2014年,一部关于 IGRA 的纪录片上映——《Queens & Cowboys》。电影并没有从竞技场开始,镜头跟随的是一整年的时间:有人已经在赛场上摔过无数次,动作熟练却身体老去;有人仍在学习如何在恐惧中稳住自己;有人白天上班,晚上训练马匹;也有人一边比赛,一边应对疾病、衰老和随时可能失衡的经济状况。
他们之间并不相似。唯一的共同点是,在传统西部文化的标准里,他们原本都不被算作“合格的牛仔”。
赛季推进到尾声,世界总决赛临近,压力逐渐显形。我以为影片会在这里制造某种逆转,但它没有。有人拼尽全力冲积分,有人清楚自己无缘晋级,却仍然报名参赛。镜头只是如实记录:有人走得更远,有人止步于此,有人只是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承诺——至少站在这里,被看见。
肖在训练中,同性恋牛仔竞技是少有的允许所有性别参赛者同台竞技的运动/NBC
到如今,34岁的凯蒂·肖(Katie Shaw)是总决赛中最年轻的参赛选手之一。2022年,她在凤凰城的一场牛仔竞技中担任马蹄铁匠志愿者,为马匹钉掌,之后便开始参与竞技。
“我其实没干什么活,我和妻子就去了那里,待了整个周末,看了比赛,”肖说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是个十足的马迷。我的生活离不开马,所以能和酷儿牛仔们待在一起,简直太合我胃口了。”
肖在德克萨斯州长大,从小就参加牛仔竞技,她同时也是一名专业的套索教练。她在13个项目中获得了9个项目的参赛资格,得以晋级总决赛。
周日是决赛的第二天,早上7点,气温逼近零下1度,阳光明媚。她喂了用拖车运到里诺的三匹马。之后,她开始进行赛前准备。她说自己有点迷信:她还穿着睡衣,从拖车里拿出绳子,在停车场里摆好一个“假”牛头和一套假牛腿,练习套牛。最终,肖在参加的九个项目中得分相加后,获得了全能女牛仔比赛的第三名。
壁垒并不总是在瞬间轰然倒塌。更多时候,是这样一个清晨——有人在寒风里整理绳索,重复一个动作,只因为她知道,这一次,没有人会质疑她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