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陈云鸽 吴枫
2025年,中国电影迈入第120个年头。在光影交织的历史长卷中,除了那些被铭记的角色和故事,还有一群在镜头背后、用双手“雕刻”时代面容的人。
蓉城农历冬月初,85岁的杨树云坐在成都蜀宫琴台工作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棂,洒在他面前摊开的一本《唐风流韵》上。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手稿中人物的眉梢、发髻,仿佛在触摸一段依然温热的过往。
杨树云与《红楼梦》剧组演职员合影
他是87版《红楼梦》里为林黛玉描画罥烟眉的化妆师,是舞剧《丝路花雨》中让敦煌飞天在舞台上重生的创作者,也是亲历并参与塑造了中国影视妆造半个多世纪脉络的“活历史”。
“120年,很长,也很短。”杨树云缓缓开口,“我有幸走过了其中的一大半。”
从样板戏到飞天舞
一只发簪撬动的春天
20世纪60年代,杨树云进入甘肃省歌舞团时,舞台上的妆容是高度程式化的。“8个样板戏,几乎就是全部。化妆也有固定模式,就是机械性的工作。”
转机,发生在1976年深秋。
当时,歌舞团排演了一台关于杨开慧的剧目。演出结束后,时任甘肃省委宣传部部长吴坚领着一位清瘦的老者来到后台,老者正是有“敦煌守护者”之称的常书鸿。
“常老看完演出,沉默了一会儿,对我们说:‘咱们甘肃有敦煌,为什么不把敦煌艺术搬上舞台?’”杨树云记得,那句话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他接着说:‘欢迎大家到敦煌来,我给你们当向导。’”
第二年春天,杨树云和创作团队踏上了去敦煌的路。在昏暗的洞窟里,常书鸿和后来担任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的段文杰举着煤油灯,一尺一尺地讲解壁画上的线条、色彩和姿态。
“那种震撼,我到现在都记得。”杨树云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以前学古典舞,讲究绷脚、兰花指,都是含蓄内敛的美。但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身姿是‘三道弯’,手势张扬奔放,色彩浓烈鲜活,那是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杨树云为《丝路花雨》演员化妆
从敦煌回来后,他们开始了《丝路花雨》的创作。如何让静态的壁画“活”在动态的舞台上?杨树云从一只发簪开始突破。
“壁画上的飞天发髻高耸,饰物繁复,但在舞台上,演员要跳舞,要旋转。”他找来轻质的木材,雕刻出簪花的雏形,再用丝绸、金属丝一点点缠绕、塑形,“既要还原神韵,又要让演员能戴着它完成高难度的舞蹈动作。”
1979年,新中国成立30周年,《丝路花雨》进京演出。进京前,团队上下忐忑不安。“国家级的院团刚演过《文成公主》,那种盛唐气象,让我们这些地方团压力很大。”
首演前夜,杨树云去红塔礼堂买票。“要10张,五六排的。”售票员头也不抬:“都有。”第二天,他再去买票。同样的窗口,同样的售票员,回答却变了:“只剩楼上最后两张了。”
《丝路花雨》剧照
《丝路花雨》一炮而红。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剧院外排起长队的观众,甚至有人拿着金戒指只为换一张票。剧团的停车证,从“甘肃歌舞团”悄悄换成了“丝路花雨艺术团”。
“那不只是我们一台戏的成功。”杨树云说,“那是中国文艺走向复苏的一个信号。从那时起,影视戏剧的视觉创作,开始敢想、敢变了。”
罥烟眉与削葱根
一笔一画皆从书中来
20世纪80年代,中国影视进入黄金时期。1984年,杨树云接到一项将影响他一生的任务:担任电视剧《红楼梦》的化妆造型设计。
“很多人说,《红楼梦》是小说,没有具体的形象可以参考。错了。”杨树云谈及《红楼梦》,字字句句如数家珍,“曹雪芹写得细致极了。林黛玉‘似蹙非蹙罥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一个字都不能放过。”
杨树云与《红楼梦》剧组演员合影
他为饰演林黛玉的陈晓旭试妆罥烟眉时,年轻的演员看着镜子里逐渐成型的眉形,轻声说:“杨老师,我不喜欢八字眉。”
“这不是八字眉,是罥烟眉。”杨树云放下眉笔,拿出原著,翻到第三回,一句一句解释何为罥烟:“像一抹轻烟,似有若无,似蹙非蹙。”
陈晓旭安静地听着,不再说话。妆成那刻,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杨老师,我找到黛玉的感觉了。”
在拍“黛玉进府”那场戏时,导演设计了一个细节:轿帘掀开,先伸出的是一只手。杨树云为那只手琢磨了两天。
“曹雪芹写黛玉‘指如削葱根’,手是第二张脸。”他试了各种底妆、护手霜、指甲油,都不满意。粉底涂不进指纹缝隙,反而凸显了纹路;指甲油太亮,失了古韵。最后,他用从意大利带回的一种透明散粉,极薄地轻扫在手背,再让灯光师用反光板补光。
镜头里,那只从轿帘后伸出的手,柔若无骨,莹白如玉,指尖泛着自然的微光。“我就记得导演看了后直接说:‘过了!’”杨树云笑着说。
“二十四史,没有化妆史”
一双要填补空白的手
20世纪90年代的《唐明皇》《杨贵妃》,杨树云再次颠覆了观众对古装造型的认知。
“唐代以肥为美,那是大国气度。”在杨树云的回忆中,那时的演员们纷纷为贴近角色增肥,林芳兵为演杨贵妃增重15公斤,舞蹈演员周洁也突破体重限制。在妆造方面,杨树云苦下功夫。在电影《杨贵妃》中,他设计的霓裳羽衣舞造型,源于史料又充满想象。
电影《杨贵妃》剧照
“我们那代化妆师,讲究‘以古为源,融古为己,化古为新’。”杨树云总结道,“‘源’在历史文献,‘化’在当下创作。不能瞎编,也不能死搬。”
然而,从业愈久,杨树云愈感遗憾:“中国二十四史,典章制度、天文地理、文学艺术,什么都有记载,唯独没有化妆史。”
历代妆容的流变、发髻的样式、饰物的工艺,散落在绘画、诗文、笔记小说里,却从未被系统梳理。“这么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史、审美史、文明史,怎么能任它散落呢?”
他决定做这件事。
在《红楼梦》剧组的两年多时间里,他通读了7遍原著,为每个人物写下详细的造型笔记。贾母的发髻要掺入多少黑发才能既显贵气又不失自然,刘姥姥的肤色要如何呈现常年劳作的粗糙感,王熙凤的吊梢眉上扬的角度该是多少……
值得一提的是,在做人物造型时,杨树云坚持用真发梳髻,从中国园林移步换景中汲取灵感,让发型无论从正面、侧面、背面看,都有不同的韵味。
这些心得,后来汇集成《装点红楼梦》一书,有红学家评价这是“化妆界的红楼学刊”。2023年,此书再版,出版社将他当年的手绘设计稿也收录了进去。那些用铅笔、水彩匆匆勾勒的草图,线条间还留着创作的温度。
“哪怕不那么精致,也是真实的痕迹。”杨树云抚摸着书页说。
70岁后的新舞台
从摄影棚到短视频
2011年,杨树云完成他的最后一部电影《大明宫传奇》的妆造后,渐渐淡出一线影视创作。“拍戏太耗神了,一部戏几个月,从早盯到晚。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了。”
但他没有离开妆造。他在成都开办了古典妆造研修班,每月一期,至今已开办30期,学生从专业化妆师到汉服爱好者,从大学生到退休阿姨。
杨树云授课
“成都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杜甫草堂、薛涛笺、三国文化……我在这里如鱼得水。”在成都,他与弟子们共同推动古典妆造走向国际。
同时,他在抖音、小红书、B站上发布妆教视频,与陈都灵等年轻演员、国风博主合作,单条播放量常破千万。在镜头前,他亲手演示敦煌飞天妆、明代仕女妆,讲解眉形如何像新月、唇妆怎样似莲瓣。
聊起当下的影视行业,杨树云略带沉吟地说:“有些化妆师同时开好几部戏,根本不到现场。我们那时,从早盯到晚,哪个卡子穿帮、哪缕头发不对,立刻调整。”
杨树云的学员们
他怀念《红楼梦》时“一天只拍10多个镜头”的精细,也理解如今“几天拍完一场戏”的快节奏。“但无论如何,化妆师得在现场。镜头是360°的,你不看,怎么知道哪里不行?”
2025年,杨树云开始整理教学中的60多个古典造型,准备出版一本更系统的专著。“该拿的奖,我都拿过了。”他说,“现在只想把这些东西好好留下来。120年,中国电影走了这么远,妆造这门手艺,也得有人接着往下走。”
杨树云授课
记者手记
在杨树云的工作室里,时间仿佛是折叠的。上一秒他还在讲敦煌洞窟里的烛光,下一秒已回顾起在短视频平台上与明星艺人合作的精彩瞬间。那双为林黛玉画眉、为杨贵妃梳髻、为飞天塑形的手,如今仍在镜头前稳定地勾画着一道道古韵线条。
杨树云与记者合影
杨老说,妆造不是把演员变漂亮,而是“给角色一颗跳动的心”。在中国电影120年的长卷中,正是无数颗这样“跳动的心”,让那些光影中的面孔,穿越时间,依然鲜活。
而那双从未停下的手,或许本身就是一段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无声史诗,它梳过历史,画过经典,如今正握着笔,将接下来的故事,轻轻递给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