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避寒

编辑|避涵

有些人注定要和时代错过，木心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该被看见的年代隐身、在该沉默的年代创作、在该成名的年代流亡、在该享受盛名的时刻离世。

2015年春晚，刘欢唱响《从前慢》，亿万观众为之动容。可那时候，写下这首诗的人已经躺在乌镇的墓园里三年了。

这篇文章，我想带你看看这个"迟到者"的一生。

1927年，木心出生在浙江乌镇。

本名孙璞，家里是当地望族，他长到十几岁都没自己上街买过东西。家中请的国文老师，是后来的著名词人夏承焘。十几岁的时候，他已经能用钢琴弹肖邦了。

你可能会说，这不就是个富家公子吗？

不完全是，木心家隔壁住着茅盾，他从小就泡在茅盾的书房里，读遍了欧美文学经典。十三四岁的时候，郑振铎那本厚厚的《文学大纲》，他已经翻了好几遍。

1946年，木心考进上海美专学油画，后来又转到杭州艺专，跟着林风眠学画。林风眠是谁？中国现代艺术教育的奠基人之一，木心觉得自己的美学理念跟林风眠更接近。

可画画对他来说，始终只是"姐姐"，他真正的命运，是文学。

1947年，木心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他上街发传单，画反战宣传画，结果被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还遭到通缉。他只好跑到台湾避祸，直到1949年才回来。

回来之后，他在杭州高级中学教书，后来又去了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表面上是个设计师，私底下一直在写东西。到1966年之前，他已经积累了二十二册手稿，一百多个短篇和八个中篇。

读者有多少？不到十个人。

1956年，他第一次出事，有学生诬告他组建"反动小集团"，他被抓进去关了半年。

1971年，更大的灾难来了。

他被关进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里，一关就是十八个月。那个防空洞里有积水，阴暗潮湿，他的三根手指被折断。他积累了二十多年的全部手稿，被人一把火烧光。

换成一般人，可能就此垮了。

木心没有，他向看守要来写"坦白书"的纸和笔，然后偷偷写东西。写什么？写小说，写散文，写他脑子里的文学世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写满了六十六页纸，将近六十五万字。

写完怎么办？他把手稿缝进棉裤里，带出了囚室。

还有一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在监狱里用白纸画了钢琴的黑白琴键，然后用手指在上面无声地"弹奏"莫扎特和巴赫。

这个人对艺术的痴迷，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程度。

1979年，他获得平反，当上了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可他对文学创作的事，绝口不提。

就这样，在中国，木心作为一个作家，几乎不存在。

1982年，木心五十五岁，自费去美国。

他不懂英语，身上没多少钱，也没什么门路。为什么要去？他说，想去看看西方艺术的原作。

到了纽约，他租了个小房间，开始重新写东西、画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修古董、卖画，勉强糊口。

1983年，他开始在纽约的华文报纸上发表文章。第二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作品被介绍到了台湾。

这一下，炸了。

台湾诗人痖弦看到木心的文章，当场惊呆："这是张爱玲、周作人的等级。"

1984年11月，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创刊号云集了港台和海外最顶尖的华语作家，梁实秋、余光中、白先勇、夏志清……阵容豪华得吓人。

可创刊号的第一主角，是木心。

编辑部专门为他设了一个"作家专卷"，标题叫《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一时间，"人人争问木心是谁"。

台湾各大出版社抢着出他的书，洪范、圆神、远流……前前后后出了十二部作品集。

木心在台湾红了，可在大陆，依然没人知道他。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对他影响深远的事。

1989年，木心开始在纽约给一帮华人艺术家讲"世界文学史"。

听课的人有画家、舞蹈家、雕刻家、历史学家。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叫陈丹青。

这个课，一讲就是五年。

没有教室，听课的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没有注册、没有课本、没有考试、没有证书。用陈丹青的话说："近于荒谬的境界。"

从古希腊神话讲到二十世纪文学，东方西方通讲，八十五讲，四十多万字。木心不让录音，也不让录像，，陈丹青就拿着笔记本，一边听一边记。

后来这些笔记整理出来，就是那本《文学回忆录》。

木心自己怎么看这件事？他说："我讲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的回忆。"

他还说过一句话，听起来像自嘲，又像自白："贝聿铭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五十年代，别人在搞运动，他躲在家里偷学意识流写作。

六十年代，别人在喊口号，他彻夜和朋友谈论叶芝、普鲁斯特。

七十年代，他被关起来，还在偷偷写小说。

八十年代，他年过花甲，别人都在安度晚年，他却开始了一场"文学的远征"。

这个人，一辈子都在和时代拧着劲。

1994年，"世界文学史"讲完了。

那天是1月9日，讲课地点在陈丹青家里。讲完最后一课，木心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走到客厅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讲课用的橡木桌，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从那以后，直到去世，他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公开演讲。

九十年代，木心把精力转向了绘画。

木心先生的画作

2001年，一件大事发生了。耶鲁大学美术馆为他举办了大型个展，名叫"木心的艺术"。

这个展览由芝加哥大学教授巫鸿策划，开幕之后，又巡回到芝加哥、夏威夷、纽约。《纽约时报》做了整版报道，美国各大媒体纷纷撰文评论。

展览结束后，三十三幅作品被耶鲁大学美术馆永久收藏。配套出版的画册，被评为"五星级出版品"。

一个中国人的画，被耶鲁大学收藏了。

不止绘画。木心的部分散文和小说也被翻译成英文，收进了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的范本读物里，和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编在同一本教材里。

哈佛和耶鲁的教授们办了一个网站，叫"文学无国界"，木心在上面拥有大量读者。

木心先生的画作

你看出问题了吗？

在台湾，他红了。在美国，他的画被耶鲁收藏了。可在大陆，几乎没人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木心的传播路径非常奇特：先在纽约华人小圈子里流传，再到台湾文坛爆红，最后才慢慢"回流"到大陆。这是一条典型的华语离散文学传播轨迹。

2001年，上海《上海文学》杂志刊发了木心的《上海赋》，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在大陆公开发表。但反响有限，只在文学圈里引起一些关注。

真正让大陆读者认识木心，要等到五年之后。

2006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哥伦比亚的倒影》。陈丹青站在发布会上，恭恭敬敬地向读者介绍他的"师尊"。

那一年，木心七十九岁，他的名字终于出现在大陆书店的货架上。

可他自己怎么说呢？他说："到了成名之日，我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埋没了。"

这话听着像俏皮话，细想却有一股悲凉。

2006年，木心做了最后一个重大决定。

回乌镇。

离开故乡二十四年，他终于回来了。家乡为他安排了住处，就在乌镇西栅景区里，一幢叫"晚晴小筑"的房子。

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五年。

陈丹青继续为他出书，《文学回忆录》在2012年底出版，当年就拿了好几个年度图书奖。这本书在读者中口碑极佳，被称为"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

可木心没能看到这本书出版。

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点，木心在桐乡第一人民医院病逝，享年八十四岁。

他死后三年多，2015年春晚，刘欢唱了一首歌。

《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首歌的歌词，来自木心的同名小诗，那一夜，亿万中国人被这首歌打动了。

第二天，书店里木心的诗集卖断了货。女性读者尤其喜欢这首诗，《云雀叫了一整天》成了木心卖得最好的书。

很多人从这一天起，才知道有个作家叫木心。

而他已经不在了。

同一年，乌镇为木心建起了一座美术馆，设计师是贝聿铭的弟子，美国OLI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冈本博和林兵。陈丹青担任馆长，一直到今天。

木心生前曾经看过美术馆的设计稿，那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他看着图纸，喃喃地说了一句话："风啊，水啊，一顶桥。"

现在，那座狭长而简洁的美术馆，就跨在乌镇西栅的元宝湖上，和水中倒影相伴。

木心一生融汇东西方文化，"桥"这个意象，恰好是他最好的写照。

有人说，木心是被时代遗忘的人。我倒觉得不是，他只是走得太快，时代追不上他。

也有人说，木心是被陈丹青"捧"起来的，这话对了一半。没有陈丹青，木心可能还要在角落里躺更久。可如果木心的东西不够硬，陈丹青再怎么推，也推不动。

他在狱中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下六十五万字、他在客厅里给一群人讲了五年文学史、他的画被耶鲁收藏、他的诗被亿万人传唱。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捧"起来？

参考资料：

1. 中国作家网：《纪念木心："美学是我的流亡"》（2018年12月24日）

2. 人民网文化频道：《歌曲〈从前慢〉作者：木心的文字生活画面感极强》（2015年2月21日）

3. 浙江文明网：《木心美术馆为何与众不同》（2022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