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港圈的生日宴上,我跪在地上给钟观棋擦皮鞋。
那个疯批少爷,扶正右耳的助听器,踢了踢我的肩头。
「手擦不干净,就用舌头舔。」
我反问他:「加钱吗?」
一旁的女伴问:「钟少,你们认识?」
他碾灭了手里的烟头,冷冷地说:
「一条咬过我的狗。」
「牙口挺好的,我疼了很久。」
01
今天这场极尽奢华的生日宴上,聚齐了港城的权贵,人们逢迎祝贺。
我扛着一只笨重的箱子,穿梭其中,脸上堆满奉承的笑意:「老板,要服务吗?」
这个华贵的山庄,一直都有额外专门提供擦鞋服务。
今天我绕开保安,偷偷混进来,也是为了能多拿一些小费。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我。
我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坐在最中央的那个男人。
——钟观棋。
那个传闻中,性格乖戾的疯批少爷。
也是今天这场宴会的主人公。
他半靠在沙发上,脸庞隐在昏暗中,指间一点星火明明灭灭,长腿交叠着。
旁边围坐的男男女女正在说笑,唯有中间那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壮起胆子,抱着试试的心态,赔着笑脸问:「老板,擦鞋吗?」
他没开口,周围忽然也安静了下来。
我有些尴尬地退回到灯光下,正准备离开。
「擦鞋仔,你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我。
我提着箱子折返。
这一次,我看清了钟观棋的脸。
手里的箱子摔落在地,发出巨响。
我愣在原地,脱口而出:「阿钟?」
那张脸分明就是我的小哑巴。
也是我的阿钟。
02
钟观棋捏着烟,同样在打量我。
我强压下心头的那一抹慌乱,移开目光。
冷硬的皮鞋抵上我的肩,迫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再次对上他的视线。
这次,他终于看清我的眉眼。
钟观棋忽然笑了。
他碾灭手中的烟头,另一只手微微调整右耳的助听器,欺身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
钟观棋侧耳听我说话。
我看着他挺直的鼻梁,有片刻失神。
眼前的男人笑容恶劣,是华宴上的西装暴徒。
但我的阿钟,总是穿着脏污的深蓝色校服,脸上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情绪。
他们的脸渐渐重叠。
仿佛一起附耳过来,微微垂着头,听我讲话。
「我说……」
「老板,擦鞋吗?」
我还是把那句「阿钟」咽了回去。
喉咙有些发涩,我低下头,假装开始摆弄手上的工具。
结果,手上一抖,瓶子里的东西全都洒了出来,有一半全都倒在了他的鞋上。
我手忙脚乱地擦拭,却越擦越花,甚至沾到了袖子上。
钟观棋制止了我。
「别擦了。」
他顿了顿,语气极冷。
「手擦不干净,就换舌头舔,也一样的。」
周围更安静了,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谁都看得出,钟观棋在对我刻意刁难。
我将手上的工具重新放下,平静地望向他。
「好啊,钟少。用嘴可以,但是,得加钱。」
现在的钟观棋,好像恨不得字字句句把我戳死。
我忽然觉得,他装哑巴的那几年,比现在讨人喜欢多了。
果然。
不说话,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03
还没等钟观棋开口。
坐得离他最近的那个女人,有些好奇地发问:「你们认识?」
我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
反倒是钟观棋淡淡应着:「一条咬过我的狗。」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
「牙口挺好的,我疼了很久。」
我偷瞄过去,上面好像有一个文身,但看不清是什么。
你才是狗。
我暗暗在心里骂着。
「巧了,我也被狗咬过。」
我指了指下唇,面露嫌弃,小声抱怨道。
「粗暴又急切,毫无技巧,体验极差。从那以后,见了狗,我都是绕着走的。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狗了。」
04
那是我和钟观棋的初吻。
那会儿他还是安野村里的小哑巴,并不是港城人人攀附的钟少。
十七岁的他双拳是血,倔强地站在我面前。
「阿钟,我们分手……」
没等我说完。
钟观棋红着眼角,侧过头,抬手取下了助听器。
他声音闷哑:「时一春,我听不见。」
这是钟观棋的惯用伎俩。
每次想要逃避我问题的时候,都会用这一招。
我气得转身就走。
可下一秒,他忽然发狠,大力将我扯回怀里。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钟观棋的唇就压了下来。
粗暴又急切,毫无技巧,像一头想要解渴的兽。
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我才发现,这个蠢蛋把我的嘴给磕破了。
我恶狠狠地回咬——
「喂!钟观棋,你疯了!」
「这周围全是人……」
他索性脱下校服外套,将我扯进角落。
我眼前一暗,整个人被他宽大的校服兜头罩住。
钟观棋捏住我下巴,食髓知味,继续亲。
我们就这样在校服下面接吻,对彼此献上最虔诚的心动。
05
爱是痛觉。
原来,我从十七岁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06
我从回忆中抽离。
坐在钟观棋身旁的那个女人低眉一笑。
「好啦,我不问了,你别气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长得很美。
钟观棋西装革履,而她穿着精致的旗袍。两个人坐在一起像幅画,挺登对的。
我又低头看着自己服务生的制服。
啧啧。狗看了都摇头。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那女人问。
我点头。
「家里出了点事,出来散散心,顺便打零工,赚点钱。」
说着这些的时候,钟观棋没有看我。他只是轻轻捻动手中的烟。
可我知道,他在听。
「出了什么事?你需要钱?」
随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残忍的笑意。
「不如这样,以后你每天都像今天这样,给我擦鞋,我可以付你双倍酬金。」
「像今天哪样?」我仰着头看她。
女人的眼睛看向钟观棋,观察着他的反应似的,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
「像今天这样,跪在地上。我让你怎么擦,你就怎么擦。」
「阿钟,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她像是故意咬重「阿钟」这两个字。
我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
不等钟观棋回答,我抢在他前面开口:「成交!」
07
宴会散去。
我拎着箱子,准备从后门离开。
不承想,一道忽然出现的高大身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起头。
果然,又是钟观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夜色浓稠,他靠在劳斯莱斯车身上,像是等了很久。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我有点慌。
他不会是在等我吧?
「晚上好,钟少。还需要服务吗?」
我晃了晃手里的箱子,故作无事发生。
「过钟了,要加钱。」
他神情终于又是白天里那副厌恶的样子。
钟观棋大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时一春,你张口闭口都是钱。拿了那么多钱,你怎么还混成这副鬼样子?瘦得可真丑。」
他顿了顿。
「所以,你这么拼命赚钱,是因为病了?」
我躲开他的视线。
看着自己瘦得突出的腕骨,忍不住笑出声。
「钟少,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以为我身患绝症了?」
我拿出了箱子里的体检报告,递给他。
「在这里打工可都是要有体检报告的,谁会收一个绝症病人啊,你别太荒谬。让你失望了,并没有。不信?你自己看看。」
钟观棋攥着那几张纸,用一副「你在耍我」的冤种表情看着我。
我笑出了眼泪。
隔了一会儿,我擦了擦眼角的水渍,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你混得确实比我好多了。」
「现在你愿意开口说话,有很多朋友,看上去过得很开心,挺好的。」
钟观棋忽然打断了我的话。
「时一春,开个价吧。我出十倍佣金,你来这个地址,上门服务。」
我接过他给的那张名片,摩挲半晌,笑了笑。
「你们香港的老板,都是这么财大气粗吗?动不动就是酬金翻倍,我的技术真有那么好?」
钟观棋盯着我。
「这活儿我接不了。」我把名片还给了他。
「别人可以,换了我怎么就不行?」他轻嗤出声。
「你说得对。」
谁都可以。
唯独是他,那就不行。
我态度坚决,一口回绝。
而钟观棋那边,脸上隐隐有怒气要发作。
「阿钟,等很久了吧——」
一道清婉的女声从身后响起,打断了这尴尬的气氛。
春初的港城有些潮寒。
此刻,我们正站在太平山顶的芬梨道旁。
这里有全港岛最独一无二的夜色。
然而,芬梨道的名字从来都与「分离」的发音相同,即使会有情侣经过,也会刻意绕开这条寓意不好的路。
偏偏我和钟观棋,现在就置身其中。
中间像是隔住一整个青春的短暂夏梦。
钟观棋十八岁等的是我,可他二十八岁等的未必是我。
我们早就不是情侣了。
所以分不分离,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那一声刺耳的「阿钟」,还是把我的心头烫了一下。
我不再多作停留,转身大步走开。
阿钟,生日快乐。
在飞快转身的那个瞬间,我在心里悄悄对他说。
08
钟观棋来到安野村的第一年。
个子挺拔的少年凭空出现在村口。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他穿着单衣,耳朵上挂着助听器,站在皑皑白雪里,模样倔强。
即使是冻到脸色发白,面对村里人的询问和关心,他也只是沉默不语。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又聋又哑。
直到他在雪地里冻晕过去,我隔壁邻居把他带回了家。
我比画着手语,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只是冷冷地瞧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我们在学校重新遇见,成了同班同学。
他的笔迹纵逸俊秀,作业的封面上写了「钟观棋」三个字。
——观棋不语。
「交个朋友吧,钟观棋!」
在那个明媚的午后,我抽走了他的作业本,凑近他的右耳,大声说。
「我叫时一春。」
我把名字写在本上,郑重其事地写着:「一整个春天。」
然后,在「一」和「春」上画了两个圆圈。
这一次,他好像微微侧着头,看了看我的名字。
这便是我们认识的开始。
那时候,我只觉得多了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和妹妹一样,是需要很多爱和关心的人。
所以,我总喜欢缠着钟观棋,叽叽喳喳地讲话。
我的阿钟不说话。
可他却倾听过我少女时代的每一桩心事。
09
钟观棋总是神色淡淡的,看上去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班上一些恶劣的同学会在背后给他取外号,偶尔还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企图激怒他,并以此为乐。
但钟观棋从来不会回击。
他似乎只会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拿着笔做题。
活得像是一个假人,没有任何情绪。
记不清是第几次,钟观棋被人推倒在后操场。
我跑过去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平静地起身,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
「钟观棋,你不会反抗的吗?」
「你不还手,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
我把创可贴拍在他的额头上,恶狠狠地说:「你再这样吃闷亏,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挺直了身体,抓住了我的手。
明明唇角还有瘀青,眼神里却写满了鄙夷。
那是钟观棋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欺凌我,不过因为我是外来的,不肯和班上同学亲近,空降到班级,成绩又名列前茅。」
说到这里,他嘲讽一笑。
「我不在乎的人和事,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回击。」
「时一春,你很在意我吗?」
我看着少年修长的手,震惊得说不出话,久久愣在原地。
……钟观棋居然会说话。
不仅会说话,好像还挺毒舌的。
后来我偷偷问过钟观棋,为什么要装哑巴。
他说,只要不交流,就不会接收来自外界的任何讯息。
无论是好意或者是恶意。
他讨厌着外界的一切。
从那天起,钟观棋在外人面前,还是平日里那副沉默的样子,扮演着「小哑巴」的角色。
那天的事,就像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只是在面对我的时候,钟观棋才会再开口讲话。
其实他的话也挺多的。
他总是不耐地皱起眉眼——
「时一春,你把昨天的那道错题拿出来,重新做一下。
「时一春,粤语歌不是这样唱的,真难听。
「时一春,别打瞌睡,你的头好重。
「……算了。
「笨蛋。」
嘴上满满都是嫌弃,动作里却是尽数的小心翼翼。
钟观棋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臂弯里,轻轻摘下耳边的助听器,挂在我的耳侧。
那时候我才知道,助听器有降噪的功能。
再尖利的风声也会变得温柔。
原来,这就是他所能聆听到的世界。
睡过去之前,我攥紧他的校服袖子,悄悄勾起嘴角。
10
第二天,我根据名片上的地址,早早赶到了女人的别墅。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给我开了门。
那个穿着真丝睡袍的女人,坐在客厅,捂着嘴打哈欠。
「你来啦?」
她见到我,扬起纤细的手臂,终于打起几分精神。
我蹲到她面前去。
这才发现,她脚上根本就没穿鞋。
那双白嫩的脚丫轻点在地上,像是在故意刁难我。
「那个……曾小姐。我是擦鞋的,不是修脚的。」
她笑眯眯,继续说:「我说了擦鞋,但我可没说擦哪双。」
另一扇门忽然被人拉开。
我转过身。
钟观棋一边挽着衬衫的袖子,一边大步走出来。
那双熟悉的皮鞋再次停留在我眼前。
果然,躲不掉的。
我怎么忘了,钟观棋这么记仇,这次见了我,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叹了口气。
「十倍酬金和双倍酬金,擦的都是同一双鞋。」
「时一春,这都是你自己选的。」
钟观棋坐在我面前。
他话里好像意有所指。
再次抬起头,那双眼正紧紧锁住我。
「我擦!」
我深吸一口气,低下身去。
不知何时,曾昭慈已经悄悄离开了,就连那个管家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我没有手抖。
我干净利落地打开工具,快速进入状态。
可没一会儿,钟观棋好像又不满意了。
「就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拿双倍?」
多年未见,这人怎么变得磨磨叽叽的,这么难搞?
我仰着头,陪着笑脸问:「钟少,恕我愚钝。您到底想让我整点什么活,您尽管开口。只要您满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一双腿交叠着,身子向后靠去。
紧接着,钟观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
他胸前的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锁骨。
钟观棋又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膝盖。
「你坐到我身边来。我想让你。——往上擦。」
我的目光停在他手指定住的位置,咬紧了牙关,硬着头皮问道:「钟少,你这裤子挺贵的吧,万一擦坏了,不太合适。」
钟观棋不说话。
他微眯着眼,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仿佛如果我不继续手上的动作,今天我们就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我不得不坐上去,胡乱擦了擦他的膝盖。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感官的知觉就会被放大。
我有些无措。
但还是强装着镇定,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窘态。
「时一春。」
钟观棋的声音在耳侧,像是蛊惑一般,循循善诱。
「继续往上。」
「直到我喊停。」
11
我终于忍无可忍。
站起身,将手里的工具丢到一旁。
「钟观棋,差不多得了!这不是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服务范围。撩拨我?羞辱我?以我们现在的雇佣关系,好像哪一种都不太合适。」
钟观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沙发边沿。
他端详着我生气的脸庞。
「你喊我什么?」
那小动作是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这个时候记起来我是谁了。你之前喊钟少喊得不是挺顺口的吗?」
他句句是嘲讽,满眼的讥诮。
「哦?所以,你一直找我茬,就是因为想拿以前的事羞辱我。对吗?」
我冷笑。
侧过身,我正弯着腰,准备捡起地上被我丢掉的工具。
手腕忽然被钟观棋拎起。
他掌心很凉,大力将我牵制回身边。
一股怒火滚上来,连带着心里的不满,我拼命挣扎。
「钟观棋,你别得寸进尺。」
我气得不行,一边低声骂着,一边捶打他。
「时一春,你属狗的?」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伸手去挡,另一只手似是想要擒住我的手腕,制止我的攻势。
沙发巾好像在纠缠间被扯掉了,紧接着,沙发上好像又有什么东西跟着滚落。
随着一声巨响。
钟观棋被我一脚踹在地上,发出闷哼。
我们终于停下。
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
隔了好一会儿,我揉着手腕骂道:「钟观棋,你真是个疯子!」
他也并不好过。
脖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抓出一道血痕。
他手臂撑住身体,看着我,却面无表情。
「时一春,我有多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
12
钟观棋是个疯子。
至少在安野村很多人眼中,他们都是这么觉得的。
班上那几个坏孩子欺负了钟观棋一阵子之后,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因为他们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法真正激怒钟观棋。
他就如同一潭死水,无论投入怎样的石头进去,都掀不起任何波澜。
于是,他们就把矛头对准了我。
我虽然是村里人,也和那几个混球一起长大,但他们品行恶劣,我们并不相熟。
他们几次三番地堵我,只想从我口中打听到钟观棋的「弱点」。
后来他们恍然大悟。
或许,他们眼前的我,才是钟观棋真正的弱点。
某天放学,他们将我留在学校的小树林里,逼迫钟观棋出来见面。
钟观棋来了。
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只有胸前别了一只圆珠笔。
领头的黄毛怒了。
「你个又聋又哑的小白脸,装啥?我早就想干你了!」
「天天戴着那么个破东西,我这么骂你,也不知道你听得清楚不。」
那黄毛一只手扯过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镐把,气势汹汹。
就是这一下。
钟观棋的眼色暗了。
他死死地盯住那只抓着我的手。
没人看清钟观棋是怎么动作的。
他大步上前,将黄毛狠狠推倒在地。
「有种单挑……」
黄毛惊恐的声音骤然停止。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去——
只见钟观棋右手从胸口抽出那根水性笔,直接刺穿了黄毛的手掌,狠狠钉在雪地上。
黄毛的血溅了钟观棋一身。
他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心,轻轻用手背擦去鼻尖的星点血迹:「真恶心。」
黄毛鼻涕和眼泪混杂在一起,躺在地上,已经快要痛到失声。
「你……」
钟观棋站起身,用脚踩住那只手,缓缓用力。
「我说,别用你的手碰她,真恶心。」
这大概是钟观棋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话。
我把钟观棋拉走后,带他去院子里洗手。
只是,看着他手上的血,我洗着洗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抽回手,很温柔地给我擦眼泪。
「阿钟,别为了我这样。」
他侧着耳朵听我说话。
等我说完,又仰起脸冲我笑。
「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但遇见你之后,我觉得活着好像也不是那么没劲。」
「你再等等我。等我赚钱,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照顾妹妹,带你去太平山顶看野樱花,去红馆听演唱会。」
他说了很多我们未来的事,却对治好自己耳朵只字不提。
我哭得更凶了。
钟观棋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小心翼翼地说:「时一春,我喜欢你。」
这种时刻的告白,明烈而又震撼。
我瘪着嘴。
「你既然敢和我做这么长久的约定,那就快点把耳朵治好。虽然你的助听器看起来很酷,但万一听不见婚礼进行曲的话,那也太亏了吧。阿钟,我也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要更早一点。」
他听清我的话后,激动得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也是我们曾经用力爱过的彼此。
13
我缓缓回神。
钟观棋重新坐回沙发上,看上去,心情也并不愉悦。
「时一春。消失十年的人是你,被丢在原地的是我。你觉得很屈辱吗?那你要不要看看十年前,那个像条狗一样可怜的我呢。」
十年前?
听到他提起这个敏感的字眼,我瞬间绷直背脊,也打断了他的话。
「我该走了。今天的服务已经够钟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接你们的单子了。当年在安野村的事……都是年纪太小了。我和你不一样。你还站在原地,不肯朝前走,我早就把一切都放下了,我想拥抱我的新生活。你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话毕,我径直起身朝外大步奔去。
刚拉开门,曾昭慈和管家趴在上面偷听的身子差点摔进来。
她俩面露尴尬。
「那个——我们不是故意的!」
她俩近乎异口同声地说。
我摇摇头,只觉得自己难堪。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竟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
心里估摸着时间,陆问青应该也快到了。
咬紧牙关,我伸出手挡在头顶,冲进那一片小雨之中。
刚看见陆问青的身影,还没等跟他招手。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
「时一春,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我惊愕地回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钟观棋竟然追了出来。
他手上还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并没有撑开。
「这十年我不好过,你凭什么心安理得?」
「我们之间,是从我开始,那如果想要结束,也理应由我开口。」
此时,我们都站在细雾中。
像是两艘即将驶离港岛又相背而行的孤舟。
我看着他耳旁的助听器。
他微微拧着头,努力听清我说话。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再跟他纠缠,我的语气也刻意冷淡。
「约定只有在彼此相爱的时候才算数。」
顿了顿,我继续说:「不爱了,那就失效了。」
我以为我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当我看见钟观棋下意识拧紧的眉心,还是会胸口一闷。
故意放狠话的滋味不好受。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学会该怎么去跟自己爱的人告别,也没有学会怎么笑着说狠话。
我挤出一个勉强算是好看的笑容。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和钟观棋见面了吧?
我们曾经约好春天一起在太平山顶看野樱花。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
按照偶像剧里的桥段,接下来应该就是女主美美离场了吧?
我正想来个潇洒转身。
不料——
「一春!我在这里!」
「下雨了,我来接你啦!」
偏偏这个时候,陆问青那个大傻子的声音,在不远处欢快地响起。
我面前的钟观棋,视线逐渐偏移,终究还是落在了陆问青身上。
「唔,新男友?」他忽然一笑。
我下意识想要否认,可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既然都决定划清界限,任何解释都是多余。
钟观棋兀自轻嘲道:「你现在喜欢这个类型?毛都没长齐,又瘦又小的衰仔,站你旁边像个挂件。不过不要紧,你再喜欢也没用。这里是我的地界,只要我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弄死他。」
他微微侧着头,隔着我,看向陆问青。
明明嘴角带了一抹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有无尽冰冷。
行吧。
现在的钟观棋,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混蛋。
14
「要是这么说,你们还挺有缘的。」
陆问青坐在小凳子上择菜。
「也不是谁都会有重新遇见的好运气。」
他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次带着阿宝来看病的事,你也没跟他说?」
我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屋内安静看书的妹妹。
「来这里之前,我没想过会重新遇见他,更没期盼着改变什么结果。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决定负责。我早晚会离开这里,但钟观棋跟我,不一样。」
这里的夜色总是迷离,灯红酒绿,寸土寸金。
我是花了很长时间,走了很远的路才抵达这里,但钟观棋就出生于此。
「胆小鬼。」陆问青嘲讽我,「你也喜欢他,可你就是在躲着他。」
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就故意去逗陆问青:「对了。今天你来接我,钟观棋好像误会了。他说你是我男朋友,是个又瘦又小的衰仔,还要弄死你。」
陆问青是阿宝在医院时遇见的志愿者,好像还是个大学生。
得知我要带阿宝来这里看病,他就嚷嚷着说要一起过来,帮忙的同时,顺便也玩一圈。
「你说什么?!」
陆问青炸了。
「老子一米八五,哪里又瘦又小?」
「老不死的,他懂什么?我可是京航的校草。」
我转过身,有点想笑。
可想到我和钟观棋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我又觉得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
陆问青「哼」了一声。
他忽然皱着眉问:「等等,那你的那套工具呢?」
「刚才你回来,我就没见你手里拿过。」
我:……
陆问青说的那套工具,是山庄给员工提供的。
如果弄丢,将会面临高额的赔偿金。
而我因为刚才走的时候太着急,把箱子落在了钟观棋家。
完蛋。
好像还真得再见一次面了,钟观棋。
15
次日傍晚,我硬着头皮,再次登门拜访。
重新按响门铃的时候,我的心底还存有一丝侥幸——
直到钟观棋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走得太急,工具落在这儿了。」
大概我的语气很像是急着给自己辩解什么,钟观棋掀起眼皮,凉凉地看着我。
「你放心,我也没有误会什么。」
这一开口,我才听出来,钟观棋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侧开身子,为我让出一条进去的路。
与此同时,他别过脸,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和我一起朝前走去。
客厅里很昏暗,只开了一盏很小的台灯。
「咳咳,咳咳。」
我偷眼看向钟观棋。
他脸色不太好,两颊有不正常的潮红。
这人该不会是昨天淋了雨,今天就感冒了吧?
他昨天追出来的时候,手里明明拿着一把伞的。
「你病了?」
也不知道吃药了没。
话到嘴边,脱口而出。
我很怕被他意识到我的关心,赶紧低下头,假装收拾东西,企图掩饰自己逾越的问候。
更何况,他现在有曾昭慈,好像也不需要我什么吧。
身后那人迟迟没有回应。
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等我再次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钟观棋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
「喂。」
我喊了一声,钟观棋还是没动。
我不得不蹲下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糟了!
这人怕不是烧晕过去了吧?
我看着钟观棋,脑海里想的明明是快走,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似的,竟然没法再移动分毫。
16
我使出全身力气,手脚并用,终于将钟观棋拖拽回他的卧室。
说来也奇怪,上一次我来的时候,这座大房子里有那么多用人,今天却都不见踪影。
灯光铺陈在钟观棋的侧脸。
重逢之后,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
那个困住我青春的少年,现在眉眼褪去稚嫩,反而更英挺。
我站在床头,有些贪恋似的,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眉眼。
可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没法对他彻底狠心。
陆问青说的都对。
我还喜欢钟观棋。
不管在面对他的时候有多么嘴硬,感受和情绪是没法骗过自己的。
就在我发呆的空当。
面前的男人忽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时一春,你果然是个骗子。」
他声音像是琴弦崩裂那般,嘶哑难听。
那双看向我的眼眸也泛红。
「你如果不在意我,刚才大可以转身直接离开——但你没有。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这一次,如果我没抓住你,你又想丢下我吗?」
钟观棋的嘴唇干裂,渗出一点血色。
我像个被抓现行的小偷,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倔强地反问他:「曾小姐知道你对别的女人这么深情吗?」
他直起身子,微微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曾昭慈是我妹妹。」
这下,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我们约好见面的那个晚上,我没等到你,先等到了曾姨的人。他们来安野村找我,想把我强行带回香港。我说我想留下,我在等人,但没有人会听一个孩子说话。」
钟观棋说着这些的时候,手上仍然大力地抓着我,好像怕我再次突然走掉。
「时一春,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不肯走,他们就打我。我就只能死死抱着面前那块大石头,什么都做不了。肋骨断掉之前我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才没有等到你。」
他眼角泛红,腔调里有着隐忍的委屈。
「是那天晚上的山路太难走了吗?让你走了那么久。你答应过我,要给我过生日的。十年了,你终于愿意出现在我面前,但你说你不想要我了?凭什么啊,时一春。你给我说话!」
我死死咬住嘴唇。
手机忽然在这个时候响起。
我低头看,是陆问青发来的短信:「一春,阿宝在医院被带走了,钟观棋这个疯子!」
我猛地抬起头:「你想干什么?」
「你别伤害阿宝!」
钟观棋将我重新拽回床上。
他步步紧逼:「好啊。那你回答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时一春。」
17
在他的注视下,一直不肯松懈的那道防线,似乎在逐渐瓦解。
久别重逢的爱人,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渴求我的回应,我没法做到忽视自己的真实心意。
那是我刻意忽略了十年的声音。
「我怎么会忘了你啊,钟观棋。」
我闭上眼,有眼泪涌出眼角。
「我甚至没有奢望过,我会重新遇见你。对不起。当年去见你的路上,阿宝出事了。黄毛闯进了家里,他把阿宝……」
我没有再说下去。
更不想再去回忆当年那惨烈的一幕。
「等我赶到,你已经不在了。」
「后来,你的曾姨……她来找过我,和我说了一些话。」
我的声音涩然。
起初,我的态度很强硬。
曾姨说,钟观棋回去之后,不吃不喝,只想见我。
可她是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她希望我们彻底断绝联系。
她还说,我和钟观棋是两个世界的人,这种年少的喜欢算不得数,将来钟观棋一定会恨我。
她甚至还承诺,说如果我愿意放弃联系钟观棋,她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疗团队治好他的耳朵。
我不服,并不认可她所说的话。
但只有最后这一点,还是让我心动了。
「钟观棋,我想了很久,那些条件和资源是我赚几辈子钱都没法换来的。只要能治好你,怎样我都愿意。」
「你希望我好,我又何尝不是呢?」
钟观棋第一次和我表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未来的所有梦想都和我有关。
唯独没有考虑自己。
但我设想中的未来,也希望他可以更好。
即便我没这个能力,甘当云梯,也想送他上青云。
和钟观棋分开后,我慢慢长大,逐渐对「曾姨」说的话有了新的认识。
与其说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如说,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
当钟观棋回到他的世界去,他又会记得我多久?喜欢我多久?
这个问题现实而又残忍。
「治好了耳朵,你也可以拥有新生活。」
没等我说完,他打断了我。
「自从你走后,我拒绝了任何形式的治疗。」
我的心头一沉:「你说什么?」
钟观棋倔强地看着我,眼眶通红。
「当年,你是因为我戴着助听器才记住我的。你对我比手语,和我说话,都是因为它。我不要治好。哪怕是再也听不见,我也要你永远记挂我。假如没有你,」他顿住,眼神里是湿漉漉的哀伤,「即使能听见声音,有意义吗?」
我下意识看向他耳侧。
我以为,他的听力就算是没有完全恢复,至少这么多年的治疗下来,也应该有所好转。
现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
钟观棋凭借一腔偏执的爱意,用自己的听力作了赌注。
这次,他赢了。
我伸手,覆盖在他的右耳上,轻轻摩挲着那个小小的机器。
无论怎么想,都有止不尽的感动和心酸。
「那你以前的话还算数吗?」
「永远作数。」
钟观棋低下头,吻住我。
前一刻,那个男人明明高高在上,仿佛握尽生杀予夺的权利。
现在,他卑微吻我的低垂眉眼,却让我的心皱得发疼。
这个瞬间里,我忽然觉得,就算是曾姨说的都会应验又如何。
至少在这个时刻,我们重逢,热烈相爱。
活在当下,这就没什么不值得。
18
钟观棋并没有对阿宝做什么。
据他所说,那只是他想逼我说实话,故意卖的关子。
陆问青来接我的那天,钟观棋很生气,派人去查了他。
不承想,发现了阿宝的事。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我没说谎,我的确没生病。
钟观棋莫名松了口气。
他直接将阿宝转到了另一所私人医院去。
那家医院在钟家的名下,也有钟家聘请的医疗团队为她诊疗。
做完这些之后,他的人顺便还把陆问青给恐吓了。
此时,我们就在阿宝的病房外。
心理医师在里面为阿宝做诊疗。
我和钟观棋,还有陆问青,则是坐在外面等待。
三个人相对间,不知怎么,感觉陷入有些迷之尴尬的气氛中。
陆问青抱着手臂,小声嘀咕:「倚老卖老!」
「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阿宝很怕生的。」
钟观棋看着他,脸色阴沉:「我认识她们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
「我和你,到底谁才是外人,你心里不清楚?」
我插着腰,冷笑:「要是在这里吵架,就都给我滚出去。」
陆问青:「哼。」
钟观棋:「……」
想起什么似的,他忽然转过头,对我轻声说:「接阿宝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受到惊吓,你可以放心。这里的团队很专业。刚来香港的时候,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很难熬的时光。但我想,和医师建立信任,并且进行长期治疗,对于阿宝当年的应激障碍是很有必要的。」
陆问青皱着眉:「要是真能治好的话……不过,你什么意思,不会是没安什么好心吧?」
钟观棋放缓了语气,忽然牵住我的手。
「我的意思是——阿宝治疗休养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留下,顺便跟我结个婚。你愿意吗?时一春。」
19
每年春天,太平山顶上的野樱花都绚烂绽放。
今年,似乎又有了那么点不一样。
我和钟观棋的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现场奢华而高调。
钟观棋说,他知道我不喜欢吵闹,但是,他要让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太太是我。
坐在化妆室里的时候,曾昭慈站在我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嫂子,看在今天我把你化得这么漂亮的份上,就别生我之前的气了。那天一开始,我还没想明白,我哥为什么要忽然为难一个擦鞋的服务生。后来,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以擦鞋的名义把你骗过来。我跟我哥打赌,你肯定还喜欢他。」
曾昭慈得意地笑了。
很快,她继续说:「果然,你以为我是他女朋友,还失魂落魄的……」
「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能帮你们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意。」
「什么?」
她将一朵花别在我耳后。
「我妈是我爸的大房,两个人为了所谓的家族联姻结合,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阿钟哥哥的妈妈虽然是二房,我爸却很爱她。
「当年我妈刚怀上男孩的时候,因为忌惮哥会威胁到那个孩子……就把他偷偷送走了。
「后来那个孩子没了,她却也没有派人接回我哥。
「我知道阿钟过得很辛苦,他的不幸都是因为我母亲的残忍而拉开帷幕的。
「所以……我希望你们幸福。」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钟观棋会出现在安野村。
他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些。
我忽然想起,那个站在雪地里谁也不肯接近的倔强身影。
「后来,阿钟的妈妈去世,爸爸又有了新的女人。母亲急着拥有一个巩固位置的儿子,才又接回了他。他不肯妥协,折腾了好几年,才终于愿意学着接手家里这摊事。这次你们的婚礼,都是由他一手操办的,之后你们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干涉。」
她穿着抹胸伴娘服,将我送到草坪的一边。
「你知道吗,哥每一年的生日,其实都会在太平山顶举办。他说过,他在等人。今天他终于等到了。」
我收拾完毕,穿着一袭婚纱小礼服,出现在大家面前。
钟观棋站在对面,看着我身上的婚纱,眼睛红红的,瘪着嘴。
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我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
可就在这时,忽然下面传来一阵骚动。
宾客们看着屏幕上的某一处,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我不明所以。
回过身的一瞬间,我看清自己那张穿着囚服的照片。
蓝灰色的长衣长裤,面容苍白,双眼空洞而又无神。
不知是谁,又是从哪里翻出了这张照片。
我攥紧了手中的捧花,绷直背脊。
「这张照片是钟少的新娘吗?」
「我的天,原来这女的不仅是穷,她还坐过牢……」
「是谁把这张照片放上去的?」
……
议论之声落入耳中。
我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这也是我一直努力回避着钟观棋的另一个原因。
当年阿宝出事后,我捅了黄毛一刀。
那一刀被判定过度防卫。
在全村人和律师的努力辩护下,我在监狱中度过了两年的时光。
在里面的时候,曾姨来找到我,也有了后来的那些事。
她的话让我惧怕自己成为钟观棋的污点,更害怕我的过去会让他和我背上一样的包袱。
尽管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我看着台下的宾客们,仍然高声说道:「这张照片里面的女孩的确是我。当年为了保护妹妹,我选择回击,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可我不后悔。」
人们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
钟观棋大步穿过我们中间的空地。
他像是与流言蜚语背道而驰,只朝着我的方向奔来,脚步坚定,带着眸中的热切。
他站定在我身旁,将戒指套在了我的手上。
「时一春,你今天真漂亮。」
钟观棋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除我以外,任何混乱的声音他都漠不关心。
「和我之前偷偷想象过的无数次的画面一样漂亮。」
我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在宾客们的骚动中,我低下头,也将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
钟观棋看着我们的对戒,勾着嘴角傻笑。
他拉住我的手。
再次抬起头时,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骄躁钟少。
「我理解诸位对于这张凭空出现的照片心存疑问。但是,做错事被审判的不该是弱者,而是施暴者。我太太很棒,因为她选择勇敢。在场的诸位都知道,我并非一直在港城生活。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是我太太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太阳,给我打气。如果你们和我一样了解她,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喜欢她的。」
说到最后,钟观棋弯了弯眉眼。
「也希望大家可以祝福我们。谢谢今天到场的每一位来宾,谢谢。」
我看着那人护在我身前的背影,眼底酸意再也抑制不住。
下面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口哨。
紧接着,爆发了雷鸣一般的掌声。
「时一春,你那天跟我说,『芬梨』和『分离』是一个发音,你觉得不吉利。」
「但是,在粤语里,『婚礼』也是一样的读音。」
台下丢上来纷纷落落的鲜花,钟观棋抬手为我遮挡。
「你看,我们站过芬梨道又如何。」
「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离。」
我翘起嘴角,重重点头。
也是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抵达港城的那一天。
春初潮寒,电车过海。
我的头靠在车窗,身后两个女孩子小声地说着什么。
「你看啊这个芬梨道,Findlay rd,读起来真是怪晦气的。」
「谁说的?」
「可它的英文明明很浪漫啊——」
找寻可共枕之人。
我的目光,轻轻落在钟观棋的身上。
我想,那个可以共枕一生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番外】
婚礼上,钟观棋喝得烂醉。
最后,他坐在了纪言洲的包间里。
纪言洲看自己好兄弟喝成这个德行,不由得嗤之以鼻。
「那天装病之后,她果然心疼我了。」钟观棋嘿嘿一笑。
纪言洲凝视着他,叹气道:「你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你明明淋了雨没什么事,硬是泡在冰水里,把自己给冻发烧了。」
「万一没成呢?」
钟观棋身体向椅背靠去。
「没成,那我就断手断脚。」
「再不行,我就去死。时一春总会回头看我的。」
听到这里,纪言洲忍不住摇头:「钟观棋,你真像个舔狗。」
「纪言洲,你跟我,谁也别说谁。」
不过……
钟观棋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强调了一下:「狗有我舔?」
晚上,时一春将一身酒气的钟观棋拖回了床上。
她看着那双皮鞋,忽然就想起来,那天自己擦鞋的时候,钟观棋用鞋尖踢自己的事儿。
「混蛋!」
钟观棋平白无故挨了骂,赶紧起身。
他揉揉眼睛,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
「就是忽然想起来,你那天让我跪在地上擦鞋,还用脚踢我肩膀的事儿了。」
钟观棋酒醒了大半。
他赶紧给自己解释:「我错了!」
「后来,我看见你的表情好像很生气,我吓得连烟都给掐了。」
时一春眯着眼看他。
「真的?」
钟观棋连连点头。
「当然是真的。」
说着,他人从床上爬起来,忽然滚到地上去,拿着时一春的脚,就往自己脸上放。
「诶,你干什么!」
时一春被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脚下已经踩了一张脸。
脚下的钟观棋,睁墨黑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我在跟你赔礼道歉呢。我保证以后老老实实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治病。我什么都听你的。还有,你踩了我的脸,可就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时一春被他逗笑。
她好像确实……不生气了。
他总是有各种办法让她消气,逗她开心。
「对了,还有,今天那张照片……」
钟观棋没回答,他笑眯眯地将手从时一春的脚踝向上游移。
「先热个身,我就告诉你。」
不知过了多久,时一春沉沉睡去。
钟观棋圈住她,睁着眼,贪恋似的,一遍又一遍用眼睛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好奇的那张照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是曾姨。
那个明明已经被他关进精神病院,却还是不肯死心的恶毒女人。
钟观棋伸出手,轻轻摸着自己右耳的助听器。
他的事,时一春知道一些。
可她不知道,当年他的耳朵就是被曾姨硬生生打坏的。
因为自己只生了女儿,孩子不能冠钟姓,一时半会儿间,那女人又生不出儿子,就发了疯。
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他和妈妈的身上。
钟观棋眼中冷意更盛。
他独当一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也失去听力,感受自己千百倍的痛苦。
今天出了这件事,看来是她不长记性。
她可以失去的还有很多,他们的账慢慢算。
他无声勾起嘴角,心中早有了盘算。
只是——
他低下头,看见时一春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脸,心里泛起疼。
她也不知道,他早就派人回去过安野村。
可时一春搬走很多年,没有人再见到过她。
他们的故事差点就成了遗憾。
钟观棋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
时一春喜欢听粤语歌。
还喜欢指着地理书上的亚热带气候区,说:「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到一个不下雪的城市去看看。」
安野村到了秋天,总是充满生硬的冷。
风跟刀子一样,下雪也很早。
她喜欢春天,他知道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看着她指的位置,动了动嘴唇说:「港城不落雪的。」
「你喜欢那里吗?」
时一春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我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里?等我有一天有钱了,一定要带着妹妹去那里玩!我要看太平山顶的野樱花,还要听红馆的演唱会……」
钟观棋知道她最喜欢那首《富士山下》。
尤其是里面那句「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每每听到,她都会用蹩脚的粤语跟着哼唱。
他撑着下巴,告诉她一个很残忍的真相:「时一春,富士山本来就是日本德川家族的私有土地。」
「你说的爱意,在别人眼里或许根本就不值一提。」
后来他们分开,他一个人去了很多她喜欢的地方。
站在那座雪山下的时候,钟观棋恍然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太爱一个人,就像是喜欢富士山。
只是见过这样的风景,爱过那样的人,一生就已经足够,并不一定要拥有。
不能拥有吗?
钟观棋想。
就算是撕扯、难看,他也要头破血流地试一试。
于是,命运给了他答案。
瘦得纤细的身影蹲在面前,他就着灯光,看清时一春的脸,也听见自己再次沉沦的心。
这是他们失约的第十一个春天。
这一年,不落雪的港城,终于将他念念不忘的春天,叩门归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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