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度卷入无妄之灾,离世前充满疑惑:不明白!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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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京剧的朋友可能知道,上世纪,京剧中有前“四大须生”和后“四大须生”,代表了当时京剧须生的最高水平。

其中有一人,同时位列前后“四大须生”,被称为京剧“四大须生”之首,他就是京剧泰斗,“马派”艺术创始人——马连良先生。

马连良生于二十世纪初,六十五载的人生里,经历过近代中国最动荡的年代,也见证了京剧辉煌的年月。

1901年,马连良出生于一个回民之家。父亲马西园是个戏迷,家中也有人入了梨园行。耳濡目染之下,马连良也对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9岁就进了科班学戏。

旧时学艺很苦,日复一日地练功、吊嗓子,学习的技艺说多也多,但在成年累月的时间里也算不了什么。不过艺术的学习不能单以“会不会”来判定,还要讲究境界。初学的旦角能跟梅兰芳比吗?一幅合格的画作能跟《蒙娜丽莎》比吗?这中间差了水平。同理,马连良要想学出水平,即使天资聪慧、师从名师,也得下苦工。

马连良心气高,对京剧也是真的热爱,花了大力气学戏,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仅仅入科一年,就拿下了谭鑫培、陈德霖和贾洪林联袂演出《朱砂痣》中的配角,并且赢得了大师们的称赞。八年出科之后,马连良已经学了百余出戏,这是个不简单的数字。也因此,他一出科就在北京有了名气。

然而,马连良并没有顺势在北京发展下去。他出科不久就遭遇了嘶哑,这在年轻人中叫“倒仓”。倒仓如果处理不好,可能整个演艺生涯都会毁于一旦。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说过:“演员的倒仓变嗓时期是一个关口,倒不过来,往往一蹶不振。”

图 | 马连良与李玉茹对戏

马连良心中着急,也不想放弃表演。但嗓子哑了,能唱的时间支撑不了整出剧目。他想了个办法。他专挑那些对唱要求不高的剧目,突出武功和道白,扬长避短。但这样的演出毕竟有局限,难以锻炼唱功,且北京戏迷们耳朵毒,听得出来嗓子的问题,马连良一时陷入困局。

在唱戏上,马连良向来脑子活泛。北京不好发展,他就到京剧不发达的地方去。随后,马连良在三叔马昆山的带领下,到福建演出。在福建待了一年多,马连良技艺上更加纯熟,名气也更进一步。

然而,马连良对京剧是精益求精的。在福建唱戏期间,他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不足,再加上嗓子还未完全恢复,几番思索,又入了科班。由此,马连良成了京剧历史上第一个两次坐科的艺术家。这次坐科,他不仅精进了技艺,更是博采众家之长,为以后创立“马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21年,马连良再次出科。此时的他尚未有自己的班底,演出经验也还需要磨练。于是,他搭着各个大师的班子,走南闯北,四处唱戏,艺术上更加炉火纯青,逐渐有了独立挑班的能力。

图 | 马连良与李玉茹

1927年,马连良开始挑班挂头牌。头牌得有自己原创的戏码,自此,马连良的创新改革之路,正式拉开了序幕。

马连良对自己的演艺生涯是有规划的,在演艺上,他很拿得了主意。就拿他在福建、上海打出名气之后,因为看到自身不足,毅然二进科班一事来说,足以表明他在京剧上的追求是很高的,有大“野心”。要想实现野心,单是演好前人戏份还不够,这只能博得一时之名,几十年后再看,可能就寻不见踪影。前人做派得学好,也得有自己的好作品让后人学习,最好创立自己的门派,代代传承下去,戏曲史上留下名,真正的千古不朽。

戏上的事,马连良看得通透,看得长远。他在25岁,还没搭自己的班子的时候,就着手整理、改编传统剧目。26岁,演出创新戏剧《打登州》《白蟒台》等戏。他对观众喜好把握精准,改编后的曲目更符合戏迷口味,传唱度高。一位上世纪初出生的老戏迷说,马连良改造后的《甘露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红遍天下。“这段唱腔轻快、俏皮、容易上口,一下就抓住了戏迷,我年少时,听老戏迷们唱得最多的就是这一段。”

图 | 马连良与画家张大千

1929年,马连良28岁时,第八次到上海商演。这次表演造成了极大轰动,有诗赞曰“士别当刮目相看,梦里烟花传仙曲;名高则虚怀若谷,万人空巷聆弦歌。

马连良名声大噪,自己当老板的时机到了。

次年,他成立扶风社。后世看来,扶风社的班底可称华丽。扶风社“五虎上将”中有四小名旦之一、旦角张派创始人张君秋,不可多得的丑角马富禄,叶派小生艺术的开创者叶盛兰,花脸袁派创始人袁世海。

扶风社的兴盛与马连良对班底的重视分不开。他非常注重自己的配角,旦角要求都是科班出身,还花大力气培养新人。他对班底的人也厚待,“戏份儿”分配大度,给的包银高,社里有团结的精神。后来,马连良遭到批判,人人自危的时候,他的班底里也没人背叛他。

图 | 马连良与言少朋等弟子合影

我们回到现实。彼时,是个乱世。

1930年马连良创立扶风社,次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的版图再次发生大的动荡。马连良的扶风社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渐发展壮大的。动乱没能给戏曲一个和平的环境,注定了艺人的命运不能自己掌握,要随时事沉浮,要与各方势力周旋。

1937年,淞沪战争爆发,日军的侵略行径激起全民族抗战。这一年,日寇逼迫梅兰芳为“皇道乐士”服务,梅兰芳几番周旋,举家迁往香港。马连良声援抗战,次年将《反徐州》剧本改为《串龙珠》,表现反抗异族压迫,首演之后即遭禁演。

到了1942年,香港被占,梅兰芳蓄须明志。马连良与扶风社一时风头无两,也站在了风口浪尖。秋天,马连良赴奉天义演,为回民学校募集资金。然而,这次演出却让他在战后面临“汉奸罪”的起诉,受批判时也被反复提及。

图 | 马连良在教戏

义演起于善心,但既无善始,也没能善终。当时东北三省沦陷,出入关需要取得日伪政府证明。马连良声名在外,日本人同意入关,却下令他以华北使节团的名义参加纪念“满洲国”十周年的演出。马连良自然不肯,一再拖延,但日本军官一再威胁,他才入了关。义演所得全部捐给回民中学。

事情没有结束。1945年抗战胜利后,有国民党官员企图敲诈马连良家产,将义演招牌改为“华北政务委员会演艺使节团”,捐资助学的目的,也被诬陷是为庆祝伪满洲国成立十周年。马连良被以“汉奸罪”起诉,案件最终查无实据。但他被敲诈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不得不拼命唱戏以偿还债务。

这是马连良第一次在政治这场大戏上栽跟头。一场诬陷,让他半辈子的打拼打了水漂,也让他对ZZ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债务还清之后,他远赴香港。直到1951年,马连良方才返回故乡。

图 | 马连良与家人合影

马连良回到北京之后,组织了“马连良京剧团”,开始四处巡演。经过四十年代初到五十年代中期的沉淀,马派艺术已臻成熟,马连良达到了艺术上的高峰期。这一时期他所排演的,诸如《赵氏孤儿》《秦香莲》,都成为了经典作品。

其中,对马连良来说,最关键的剧目就是他请吴晗所作的《海瑞罢官》。这出戏,可以称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海瑞罢官》的创作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迎合时事的曲目。1959年4月,提倡学习海瑞刚直敢言的精神,随后吴晗发表一系列海瑞的文章,周信芳在上海演出剧目《海瑞上疏》。受到环境的感染,马连良力邀吴晗写一出海瑞戏,初名《海瑞》,后来因为主要是围绕一个事件来写,遂改名《海瑞罢官》。

《海瑞罢官》最初公演,获得一片叫好,上面还称赞了吴晗与马连良。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海瑞罢官》遭到批判,公演也被禁止。

这一时期,影射史学盛行。历史作品受zz干预大,历史事件与人物的评判不以史实为标准,而是为zz服务。这一风潮也影响到了剧目上。有人指出,《海瑞罢官》影射现实zz,为右派分子辩护,退田是宣扬包产到户等等。

图 | 马连良与周信芳合影

形势愈加严峻,凛冬将至。

远在上海的周信芳首先遭到了批判。不久后,吴晗也遭到了批判。据马连良后人说,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喊两句“完了”“完了”。老先生唱了一辈子的戏,穷途的呼喊也带着京戏的沧桑宛转。只是这戏,终究走上了末路。

十年浩劫开始,马连良被抄了家。他的家挨着长安街,街上坐满了红袖章青年,一波抄完走后,再进来一批接着抄。五天五夜不停息,地板被撬,真正的挖地三尺。

马连良真正怕了ZZ。他演得透戏里的人生,但读不懂ZZ这场“大戏”,屡次栽跟头。远的有1945年的“汉奸案”,近的有1964年“马连良骂人问题”。1964年排现代戏,压抑日久的马连良忍不住骂了人,剧团对“职业是艺人、身份是国家干部”的马连良进行了“开会批评”。少年成名的马连良哪曾连着栽这样的跟头?这是他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为了自保,只能躲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

曾经威风赫赫的马三爷,像一只从高台上跌落的凤凰,成了惊弓之鸟。

他不敢回家,怕回去早了遇见小将,就去朋友家躲着;到家门口,也不敢轻易进去,家人就在门口等他,给他报信使眼色;回了家,他也不敢坐椅子,椅子太高,怕有人从玻璃窗外看见,就守着小板凳,把头缩到玻璃下面。有人说,自古人生两憾事,英雄气短,美人迟暮。马连良这时候唱不了戏了,两样占全。

1966年8月,老舍投了湖。马连良与他是朋友,听说了消息,只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同年12月,一年前体检心脏还健康如年轻人的马连良,心脏病发逝世,到死还在说着“我至今不明白,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了?不明白!”

有人描写马连良之死,据说他致命的一摔,极像《清风亭》里的张元秀: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着面条的碗,一个跟斗跌翻在地,似一片秋冬的黄叶,飘飘然、悠悠然坠落。

然而,现实却平淡,也残酷得多。没有悲戚的场景作衬,没有艺术性的戏剧一摔,只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夜晚,马连良冷汗浸透了衣物,胸口发闷,全身冰凉,入院三天后就离世。

马连良的人生落幕了。现实里的草木有法则的限制,不会为他悲鸣,但他还有一个广阔的戏曲世界,那里有忠肝义胆的程婴,有为民请命的海瑞,有沉冤终得雪,有善恶终得报,那里的天地变了色,叶落花萎,山河同悲,哭送这位泰斗的离世……

马连良唱了一辈子戏,也把自己活成了戏。中国传统戏曲总是大团圆结局,主角也总是有着美好的品质。现实里的不公与黑暗,投影在戏曲里,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即使窦娥含冤而死,也能化作鬼魂前来伸冤。戏曲里的世界正义单纯,现实却是个大染缸。马连良把自己浸润在戏曲的世界里,像主角一样仗义行事,但对戏曲之外的社会人情理解甚少。遇到大挫折,往往难以处理与应对。

戏曲成就了他的荣光与悲剧。戏曲本身不是悲剧,他的悲剧在于过于沉浸在戏曲的世界,对现实中的社会人情缺乏理解,而他之所以为后人铭记,也正在于他真正演透了戏曲的世界,将戏曲做到了自己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