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杰:当我活得很穷,在搞一些年轻人理想主义的东西时,父母对我说…… | 独家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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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 金士杰

以下为采访摘要

最爱的表演
可能就要跟我走远了

对话 金士杰

近日,金士杰主演的话剧《父亲》正在南京、厦门、深圳、杭州等地演出。

田川:我刚才听您的声音感觉很疲惫。

金士杰:最近嗓子一直不好,每天下午演出我都是咬着牙上去的,因为声音还没开。

田川:您会因此焦虑吗?毕竟作为演员,嗓子是很重要的工具。

金士杰:当然,担忧到恐怖的程度,暗自神伤,觉得自己最有兴趣的一件事情可能要跟我走远了。其实在我年轻,最生龙活虎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它是我最深的恐惧,几乎不告诉任何人,也不需要告诉人,就自己去感受它。这个题目有一点考验人。

△话剧《父亲》

金士杰:《父亲》讲的是阿尔兹海默症,牵扯到老、疾病与死亡。我相信很多看过戏的朋友,离开剧院时都会深深地同情那样的病患。我在父亲安德烈身上,通过对他的人物刻画,读到了他的复杂性。乍看你会觉得一个失智、失去记忆的人,他容易喜怒无常。但也可以理解为患者原本人格当中就有这部分,只是在生病后就没遮没拦,没有包装,没有矫饰,赤裸裸的就嘣出来了。而每个人都是多面的,一个人的暴躁并不会让他失去美好的品格。善解人意、体贴、幽默,温存......人世间,每个人身上具备的许多东西,我们实际都有。

田川:这些年您涉猎的作品其实都是比较沉重,关于生命的话题,塑造这些角色会帮您缓解对它们的恐惧吗?

金士杰:当然,工作是很有趣、很有意义的,它会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也能缓解你说的那种恐惧。如果没有工作,你就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的存在感都找不到。活着是为了什么?要做什么?该往哪儿去?这些你统统都找不到。但是当你工作的时候,好像无形中那个意义就慢慢出现了。

田川:《父亲》最后一幕,您躲在护工的怀里说 “我想妈妈,我想妈妈”让我很有感触。我也是妈妈,可我们常常会忘了我们的父母也曾是孩子,这个剧会勾起很多您和父亲的回忆吗?

金士杰:当然,对父亲的回忆,对自己的回忆。每次上场之前,我常常需要很长一段安静的时间。有时我会看看爸爸的照片,看看妈妈的照片,常常看了很久还在想我在看什么,有时看得我热泪盈眶。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哉问,哪怕我已经是父亲了,甚至做了许多父亲该做的事,可我还在好奇父亲到底是什么?潜意识里我把他神格化了。某个层面上觉得他不会死亡,好像总有一天,他会在云层的某个位置被我遇见,就是走到了一种形而上的层面来想念他。

△话剧《父亲》排练

对话 金士杰

金士杰,1951年12月29日出生于台湾屏东,祖籍安徽合肥。父亲金英是抗战时期中国空军首批战斗机飞行员。

田川: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父亲是空军的?

金士杰: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他穿着空军制服上下班。我们家有一些小绳索可以荡秋千,他说那是飞机上降落伞的带子,一般人可没有。我们就把它放在房间里当小秋千荡来荡去。

田川:父亲会跟您聊自己经历过什么吗?

金士杰:父亲比较不会跟子女讲那些我们平常不忍去看的、可怕的战争画面。他说他脑袋上有个疤,有时就会让我们看有没有,我们仔细看感觉好像没疤,可他老说这儿有个疤,永远的疤,我们再仔细瞅又好像是有一点点。他说是有一回跟一个叔叔出飞机,飞机某个部件坏了要迫降,他们就降落在农田里了。如果飞机竖着插到地里他们就死定了,但飞机是斜向进去的,所以捡回来一条命。结果他俩就斜插在稻田里,脑袋和身子有一半都被埋在土里,最后被救出来了。那个叔叔因为飞行员的帽子戴得很紧,所以眼镜就扎进肉里了,留了疤,这辈子就像个大熊猫一样。我父亲是脑袋上留了个疤,一辈子都消不掉的疤。听他这样讲感觉像在炫耀自己的英雄事迹似的,听不到战争恐不恐怖,就觉得“哇哦”。


△金士杰父亲 金英

金士杰:真正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反而是后来看到他们队伍的合照。二十个人都是很帅的小伙子,要知道那时候的空军健儿们都是家世好、学业好、身体又健康,都是很棒的小男生。出身那么好的人家,那么好的基因,而且一看就是读过好多书,很优秀的人才都去报名了。让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痛心的事是,好多照片上,那群漂亮的身影身上都画了一个小十字,二十个人里可能有十八个都被画上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啥吉祥有趣的小符号。后来问这是什么意思,说他们死了。飞机情况不同,太惨了,上去就是等死。


△空军飞行员合影


金士杰:假如我这一生英勇热血,读了那么多书,又有这漂亮的样貌,我应该在有生之年去谈一场特别美好的恋爱,出国玩一趟,生下一个可爱健康的宝宝。想当然人生该来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这些漂亮的面孔、健康的身体、充满热情的眼神里。他们如果活在我们身边,走在路上大家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都是帅哥。

我心想飞行员死亡率这么高,要是轮到我出任务,我上去要干嘛?头天晚上我怎么睡?要不要睡?知道自己明天要飞了,是咬着牙辗转难眠,煎熬着,流着眼泪写家书,还是找个小角落,买瓶小酒,把自己喝死过去。我不知道。这是我不忍卒睹的画面,而他们经历过。

我父亲在107岁时因为疫情过世了,本来还能活得更长。他很少生病,在这方面他没给我们这些孩子增加太多负担,大家很容易就把日子过下来了。他过世的时候我几乎没掉眼泪,就是感觉可惜,好好玩的一个人不在了。我这样讲不是轻薄,他使我如沐春风,感觉像是好哥们走了一样,好可惜。当然内心的伤痛,流不完的眼泪还是在的。我反而会把这种伤痛投掷在我的作品里,在那些瞬间放肆里,让我想念他的情绪慢慢地跑。

做孩子无所亏欠的父母

田川:您小时候也挺特立独行的,会跟父亲产生很多分歧吗?

金士杰:我运气不错,父亲在这方面对我挺够意思的。

田川:太幸运了。

金士杰:是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爸爸妈妈都超级好。我当时是在台北搞剧场,那个时候没人搞,所以那些年我都没有收入。

田川:但是父母依然支持您。

金士杰:我都不懂他们的涵养怎么这么好。

对话 金士杰

金士杰,台湾现代剧场的开拓者、代表人物,他创建了台湾第一个实验剧团“兰陵剧坊”,他在《暗恋桃花源》中塑造的江滨柳一角,是20世纪至今,人们最为熟知的戏剧形象之一。他是演技派老戏骨、口碑之作代言人。年少时,他有着戏剧般的叛逆经历,在牧场养猪、做过苦工、极端反潮流、反物质。赖声川说,台湾剧场之所以有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金士杰。大家都叫他“金宝”。辛格笔下的金宝,一辈子跟苦难打交道,甚至把自虐当作一种骄傲来玩,确实有点像年轻时坚持纯粹活法的他自己。


△话剧《暗恋桃花源》 金士杰 饰 江滨柳

田川:我特喜欢您那张倚着自行车,身穿旧衣服的照片。当时正是台湾经济飞速发展的时候,大家都去买小汽车了。

金士杰:我当时的年纪是年轻人最该拼命,为自己的中年,为这辈子打基础的时候。别人都在往那个方向冲,一步步培养自己。我反向,反物质,视钱如粪土,什么名牌都站一边去。当时就觉得我随便吃的炒饭、稀饭都比你们吃的东西好吃。我那个时候就是穷人万岁,到了一种谁也别跟我辩论的地步。


△金士杰

金士杰:可是不管再怎么孤高,我是愧对父母的。当他们住院的时候,我没有能力提一罐奶粉去看他们。我在病床旁边站着,看到旁边有几个别人送的橘子,我还把它们带走了,因为家里真的缺货。我活得很穷,我在搞一些年轻人理想主义的东西。可是我想讲的是,即便这样,父母对我都毫无追问,这很厉害。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放心,担心孩子会不会在外边学坏了,在那边交了什么样的朋友,没有收入房租怎么办……

田川:他们从来没跟您交流过这些事?

金士杰:我感觉他们有一点被我伤到了,但他们还是相信我。

田川:从哪里感觉伤到他们了?

金士杰:当时我跟父亲说我要走了,他问我你要去干嘛?我讲不清楚我要做什么,我说去做黑泽明,但这样讲他听得懂吗?我没有词儿,我就知道我想写东西,画东西,编东西。然后我看到他到厕所悄悄擤鼻子,回来就把他口袋里的零钱,台北没用完的公车票,以及叔叔伯伯的电话号码,通通给了我。

他走向厕所的那个瞬间,我望着他的背影,真的很像朱自清的《背影》。我被震到了,我说我在干什么?我怎么把他欺负成这样?然后我就改变主意,顺着父母的意愿做原来学的东西,在牧场养了一两年猪,表示学有所用,对得起社会,对得起家庭,对得起你们给我出的教育费用。可是我本身并没有预备跟这几百只、几千只猪长此以往,我还是想去看人,所以最后我还是离开了南部到了台北。

田川:去台北的时候爸爸妈妈支持您吗?

金士杰:他们是一步一步相信我的。后来有点像一炮而红,很多媒体开始写我的名字,登照片,我心想虽然收入还是零,但是有名字了。至少回家时可以跟爸爸妈妈说,你们可以相信我做的是正当的事情,是被社会认可的事情。后来又过了好多年,在舞台剧领域似乎有点名声了,时不时就有我的作品出来。有名字,有照片,有媒体专访,但还是一个没有收入的人。不过他们也没有追问什么,就知道这孩子还在继续做那方面的工作。直到有一天,妈妈用有点老老的声音问我,“弟弟,回家过年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那个工作,什么舞台剧,到底是什么东西?隔壁张妈妈、李妈妈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很好笑,我心里都快哭了的那种笑,这老太太太可爱了吧,她真信任我。

但是在情感内里的位置,我一直努力兑现对她的承诺,全世界只有这一个承诺,我活着就会对得起你,永生永世都是那个良善的弟弟,这就是我全部能做的,也是我最想做的。我的父母都特别好,他们让我们这些子女觉得对他们无所亏欠,很安心。他们怎么这么够意思?我就想将来我能对自己的孩子这样吗?我会不会老早就暗示他们有多久没有回来看我了,都忘记我了,这些话都是钩子。

田川:你好坏啊(笑)。

金士杰:可是天下的父母不都是这样,人这辈子有很多钩子,在等着你念兹在兹子女们,直到最后一口气还在念着。我父母在这方面真大气。

田川:您一直说有一个绝对不能放弃的事情,就是让天堂的妈妈看着您一直在做的事情,现在是不是多了一份对子女的牵挂?

金士杰: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可以说我现在是为他俩活着的。人世间,他们是我目前最唯一的,最仅有的。

田川:您在演《剩者为王》的时候会想象女儿出嫁的样子吗?

金士杰:演这个戏的时候我女儿四岁。但我真的想过有一天她也要这样,那一瞬间的决定就是她一辈子幸福的赌注。两个人对拜的瞬间,好像她就要跟这个家告别,去跟另一个家永远结合。想着不可以,但它就发生了,你得活生生接受那一拜。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眼泪有几分是开心,甚至有几分是骂脏话的。好多东西加在一起吧。

田川:您现在准备好了吗?

金士杰:永远准备不好,永远来不及。

制作人:张燕

编导:周佳榕

编辑:高宇、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