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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也许是爱情中最人性的一种,因为爱情往往被滥用,成为性欲的一种优雅的称呼,而暗恋则因为其被动或主动地去掉了性欲这个部分,而更显出那种精神性的那面来。
《情书》(1995)
《情书》则是其中的极致,它虽然一部分是青少年的恋爱,却完全没有有《阳光灿烂的日子》《玛莲娜》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荷尔蒙味道,而基本上充盈着一种禁欲的气息。
《玛莲娜》(2000)
这当然是日本国民性的一种无意识体现,他们并不讳言欲望,日本那洋洋大观的色情影像就是明证,但也正是他们对欲望近乎变态的宽容,让他们能将肉体与性灵的部分分得相当清楚,因为他们不需要因为肉体压抑,而在精神层面去夹带肉欲的私货。
但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种主动的审美需求,它实际上是一种洁癖,一种对于无处不在的肉欲的厌弃,或者说对于肉体的倦怠感催生了这种情感上的形而上的追求。
对肉体的追求,以及以此为基础的情感,其实是一种成功学,它是以占有为终极目的的。
而暗恋的美感,却来自于残缺。它只有存在于理念之中时,才是真正干净而美丽的,当它有一个现实的结局时,就难免俗气。
这种美感与死亡的美感非常类似,它用终结生命的方式阻断了它继续世俗化的可能,这是一种永远无法抵达的美感,一种永远在眺望的美感,一种在澄澈的悲观中发现了永恒的欣喜,它因美好的事物永远会消逝而悲伤,而这种逝去的恒定,又因其恒常而给人一种安慰。
这也是《情书》会将暗恋、死亡、回忆放在一起的原因,因为它们本质上都是一种无法跨越的距离,它们因距离的拉远而越发回味绵长。
也因为这些元素被放在一起,整部电影也不只是一段小清新的爱情故事,而有了一种生命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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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写尽了那种单向的痴缠。这里面包括男藤井树对于女藤井树的暗恋,这其实是面对真正美好时一种从肉体到灵魂的自惭形秽。
藤井树
所以男藤井树只能像所有的大男孩一样。用恶作剧的方式去吸引对方的注意,用这种微小的恶意去掩盖自我的慌乱,以这种虚张声势的方法来假装自己还能掌握局势。
这种害羞和最后女藤井树得知真相的害羞是一样的,一个美好的事物降临时,我们总是会对其近乎透明的真挚所震惊,以至于为自身的不完美而感到羞耻。而渡边博子对于男藤井树的怀念,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暗恋。
她假装且愿意假装去相信回信是天国的男藤井树寄来的,她用那些回信来强化男藤井树并未离世的想像。所以当追求她的秋叶茂查出回信的另有其人时,她的反应并非真相水落石出的快感,而是一种不得不面对冰凉现实的脆弱。
她渴望从女藤井树那里得到更多的男藤井树的生活细节,也是同样的理由,她通过占有那些记忆的细节,去维持对方仍然在她身边的幻觉。影片也拍出了世界的冷酷与玄妙。
男藤井树的死亡,以及女藤井树对父亲死亡的记忆并置,一起揭示出世界的残酷与脆弱,失去是我们生活中的常态。而男藤井树葬礼上那些嘻笑的客人,则为这种失去做了一个略显冰凉的注脚,他们往常的表情,让那种死变得轻飘飘的,这也只是一种略显少见的日常生活。
但影片又没有那些悲观。
两个同名同姓的人,一次偶然写错地址的信件,牵出一段深藏于世的暗恋。这种巧合似乎是上天的不忍,它并不愿所有的深情最终化为无形,还是要让他们留下稍许痕迹。
所以女藤井树在男藤井树下葬的那段时间里莫名其妙的患上了感冒,和《维诺尼卡的双重生活》一样,两个人被一跟玄妙的命运之绳以他们不知道的方式牵连着,她的感冒似乎是她的身体在为她遥远的另一部分的死去而在哭泣。
《维诺尼卡的双重生活》(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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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电影拍得极其清淡,就如同它对性的回避一样,除了渡边博子在雪山前的呼喊外,它拒绝了所有激烈的表达。
这种近乎于自虐的节制,让人性里那些微动,让情感末梢上的每一次颤抖都变得清晰可见。
虽然整部影片显得有点过于文青范儿,但它还是拍出了那种生命的悲凉底色,那种生命中永恒裂缝,那些生命中永恒的失去,永恒的错位,以及这其中的悲欣交集。
它悲观的那面在于:我们能感受到爱,但只能感受到爱的回声。
而温暖的地方,就像影片里的那个细节:女藤井树被看起来老年痴呆的爷爷救起,并知道了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它告诉我们:也许美好总是以你不知道的方式被毁灭,但幸运的是,你也同时被某种不知道的方式被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