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R·R·马丁: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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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达拉至爱的季节是冬天,因为每当大地变得寒冷时,冰龙就会到来。

她从来都无法肯定:是寒冷带来了冰龙,还是冰龙带来了寒冷。

这个问题不时困扰着她的哥哥乔夫,乔夫年长阿达拉两岁,好奇心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但阿达拉对这类事情全不在意,只要寒冷、白雪和冰龙都能够如期来临,她就很快乐了。

她始终都知道它们在何时便会如期而至,这要归功于她的生日。阿达拉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她出生时正值最寒冷的大冰冻。每个人都忘不了那场酷寒,即便是住在邻近农场的老劳拉也能记得。老劳拉的老脑筋里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连其他人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人们至今还在谈论那场冰冻,阿达拉常听别人提起。

那些人还谈到些别的事情。他们讲,阿达拉的妈妈就是被那次骇人的大冰冻夺去了生命。

在妈妈分娩的那个漫漫长夜里,寒冷绕过爸爸燃起的熊熊大火,悄悄溜进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了盖着产床的一层层毯子下面。人们说,是寒冷把阿达拉送进了妈妈的子宫,所以她一出生便周身青紫、触手冰凉,而且此后这些年里,这孩子就再也不曾暖和过。寒冬的手指触摸了阿达拉,在她身体上留下印记,并将她据为己有。

没错,阿达拉一直是个不合群的孩子。这小姑娘非常严肃,极少愿意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她很漂亮,人们都这样说,但那是一种奇特而又冷漠的美:皮肤苍白,头发金黄,一对大大的蓝眼睛澄澈纯净。

她也会微笑,但难得一见。没人看到过她哭泣。她五岁那年,有一次她踩到了藏在雪堆下的一块木板,那上面嵌着根钉子,一直扎透了她的小脚,即使这样阿达拉也是不哭不叫。她从钉板上拔出脚来,一步步走回家,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而到家后她也只是说了一句:“爸爸,我受伤了。”寻常孩子童年中的恼怒、倔强脾气和眼泪,都不属于她。

就连家人也觉得阿达拉的确与众不同。爸爸身形魁梧,好似一头粗鲁的大熊,是个很少与旁人打交道的彪形莽汉。但每当乔夫用各种问题来纠缠时,爸爸却总能开颜一笑。阿达拉的姐姐泰芮,也总是赢得他的拥抱和大笑。那女孩满脸雀斑,经常不害臊地同本地的男孩子打情骂俏。偶尔爸爸也会抱抱阿达拉,尤其是在醉酒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季里他喝醉的次数要频繁些。然而他对阿达拉的拥抱却没有伴着微笑,他只是用臂膀搂住女儿,将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在身前。他的劲儿可真大啊,这时,他的胸腔中总会发出深深的呜咽,同时大颗大颗的泪滴还会从红红的脸膛上滑落下来。所有的夏天里他都从来没有抱过阿达拉,在这个季节他太忙了。

除阿达拉之外,每个人在夏天里都很忙。乔夫跟着爸爸在田地里工作,他总是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学习一个农夫必须知道的每件事情。不干活的时候,他会同伙伴们一起跑到河边去探险。泰芮则要操持家务准备饭菜,同时每当十字路口旁的旅店到了旺季,她还要在那里干点活。旅店老板的女儿是她的朋友。

她每次回来总是吃吃地笑着,带回一肚子从旅客、士兵和国王信使那里听来的传言和新闻。对泰芮和乔夫来说,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可他们都太忙了,谁也无法顾及阿达拉。

他们的爸爸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个,每天都有一千件事要他去做,可做完之后总会发现——还有一千件事在等着他。从黎明到黄昏,爸爸一直在工作。夏天,他的肌肉变得硬梆梆的,每天晚上从田里回来都是一身臭汗,但他总是微笑着走进家门。吃过晚饭,他会和乔夫坐在一起,讲讲故事,回答乔夫的提问,或是教给泰芮一些方法去解决她做饭时遇到的难题,要不就去旅店那里逛逛。一点没错,他是个属于夏天的男人。

在夏天他从不喝酒,只是在他弟弟来访的时候,才偶尔来杯葡萄酒庆贺一下。

这是泰芮和乔夫钟爱夏季的另外一个原因。每当夏天来临,大地一片葱绿,灼热的空气里四处进射着生命的活力。只有在夏天,哈尔叔叔一一爸爸的弟弟,才会来拜望他们。哈尔是一名为国王效力的飞龙骑士,他身材细高,长着一副贵族的面孔。飞龙抵挡不住寒冷,所以一旦冬天到来,哈尔和他麾下的飞行骑兵便要飞到南方去。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来,那身国王军队的绿金两色的制服让他显得光彩照人。他路过这里,是要赶赴位于阿达拉家西部和北部的战场。

在阿达拉的一生中,战争始终接连不断。

每次哈尔向北方迸发的时候,他都要带来礼物:来自王国都市的玩具、水晶、黄金珠宝,还有糖果,而且总是有一瓶昂贵的葡萄酒,和哥哥一起分享。他会咧开嘴对着泰芮嬉笑,用殷勤的恭维让她满脸通红;而他那些关于战争、城堡和飞龙的故事则让乔夫大饱耳福。至于阿达拉,他总是试图用礼物、玩笑和拥抱来逗引小姑娘发出会心一笑,但难得成功。

尽管哈尔如此温厚和善,仍然难以讨得阿达拉的欢心一一因为只要哈尔一到这儿来,就意味着冬天还远着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是一个夜晚,当时阿达拉只有四岁。爸爸和叔叔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她偶然听到了他们饮酒时的谈话。“这是个阴郁的小家伙,”哈尔说道,“你应当对她更慈爱一些,约翰。你不能把所发生的事情都看作是她的错。”

“我不可以吗?”爸爸答道,他的话音充满醉意,“是啊,我希望自己不去怪她,但这很难。她长得很像贝丝,可没有一点贝丝的温情。你知道的,冬天就藏在她身体里。每当我一碰她,都能感到彻骨的寒冷。而且我忘不了,就是因为她,贝丝才死掉了。”

“你对她太冷淡。你可不像爱其他两个孩子那样爱她。”

阿达拉仍然记得当时爸爸是如何笑了起来。

“不爱她?唉,哈尔,几个孩子里我最爱的就是她了,我那小小的冬孩子。可她从来没有用爱来回报我。对于她来说,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还有你,以及我们中的任何人,对于她都无足轻重。她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小姑娘。”说着,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尽管那时还是夏天,而且哈尔还在身边,可爸爸还是哭了。阿达拉躺在床上,一边倾听一边盼着哈尔能够快些飞走。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那时还不能,但她记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

阿达拉不哭一一不仅在四岁的年纪听到这些话没有哭,即使到了六岁,当她最终懂得其中的含义时,还是没哭。哈尔在几天之后离开了,三十头巨大的飞龙在夏日的晴空中排成豪迈壮观的编队。当这支骑兵队从头顶飞过时,乔夫和泰芮激动地朝哈尔叔叔挥手致意,可阿达拉只是在那儿看着,两只小手垂在身旁动也不动。

以后的几个夏天,哈尔仍旧来看望他们,但无论他为阿达拉带来什么,都再不能让她露出半点笑容。

阿达拉的笑都被秘密地藏了起来,她积攒的微笑只留待冬日来临时才绽放出来。她简直等不及自己的生日,还有随之而来的寒冷的降临一一因为,只要冬天一到,她就成了个非同一般的孩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那时她还在雪中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寒冷并不像对乔夫、泰芮和其他伙伴那样,让她感到丝毫不快。每当别的孩子耐不住严寒,为了寻找暖和的地方而纷纷逃走,或是跑到老劳拉家去喝老人为孩子们准备的滚热的青菜汤时,阿达拉却要在外面独自待上几个小时。她会在田野里偏僻的角落中,寻到一片秘密的空地。每个冬天她的秘密场地都各不相同。在那里,她会建起一座高高的莹白的城堡,两只赤裸的小手在合适的位置上拍拍打打,将积雪塑成一尊尊尖塔和城垛,样子就像哈尔经常讲到的都市中国王的那些城堡。然后她就从树木低垂的枝条上折下一条条冰柱,把它们用作塔尖或房子的尖顶,排列在她的城堡各处。每当冬天快要结束,总会有一段短暂的冰雪消融期,但马上又突然冰冻,这样一夜之间,她的雪城堡便成了个冰世界,坚硬,牢固,就像她想像中的真城堡一样。每个冬天她都一直在建筑着自己的城堡,但没人知道。可是,春天总要来的,冰雪又开始消融,而之后再没有了冰冻。结果,堡垒和城墙都融化掉了,而阿达拉又开始默数着日子,直到下一个生日的到来。

她的冬季城堡极少有空着的时候。每年初次霜冻时,冰蜥蜴们都蠕动着从洞穴中爬出来,田野里满是它们小小的蓝色身躯。小东西们四处飞窜,在雪地上疾掠而过时很难发觉它们的身体与地面有任何接触。所有的孩子都爱和冰蜥蜴一起玩,但还有些孩子既笨拙又狠心,他们总要把那些轻脆易碎的小身体一折两段,就像玩弄从房顶上垂下的冰挂那样将冰蜥蜴夹在手指中折断。即使是乔夫,这个在做这类事情时总是充满关爱的孩子,有时出于好奇,将冰蜥蜴握在手中仔细审视的时间太长,小生物也会被手掌的热量灼伤、融化,最终死掉。

阿达拉的两只手冰冷而又轻柔,这样她就能够把冰蜥蜴捧在手中而不伤害到它们,无论多长时间都行。这可让乔夫气得噘起了嘴巴,还招来了他一连串恼怒的问题。有时,她会躺在冰冷潮湿的雪地上,让冰蜥蜴爬遍全身,每当它们从脸上飞快地跑过,那些小脚轻轻的触碰会让她快乐无比。有时,她会把冰蜥蜴藏在头发里,带着它们去忙自己手头的活计,即使那样,她也会倍加小心不把它们带进屋里,不然炉火的热量会要了它们的命。每次家里吃过饭,她都要收起剩饭,带到建造中的城堡所在的秘密空地上,将食物撒喂给它们吃。所以,她树立起的座座城堡每个冬天都会挤满“国王”和“大臣”:有从树林里溜出来的长着毛皮的小兽,有覆盖着白色羽衣的冬鸟,还有成千上万只的冰蜥蜴——扭来扭去,奋力争斗,一个个都浑身冰冷,行动敏捷,吃得肥肥胖胖。与这些年家里豢养的所有宠物相比,阿达拉还是更喜欢冰蜥蜴。

但冰龙才是她的最爱。

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冰龙是什么时候了。看来那个时刻已经永远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仿佛是深冬里惊鸿一瞥似的幻影,冰龙沉静的蓝色双翼在寒冷的天宇中横掠而过。冰龙非常罕见,即便在那些日子里也是这样。每当发现它时,小孩子们都会伸手指点,充满好奇,老年人则低声咕哝着不时摇摇头。冰龙光临这个国度,预示着这年冬天会极为漫长和酷寒。人们说,阿达拉降生的那个夜晚,就有一只冰龙从月面上飞过。而且自从它被人们看到之后,每一年冬天,冰龙都会出现。冰龙来临后的冬天会变得非常糟糕,春季也会来得更晚一些。因此人们燃起大火,纷纷祈祷,希望冰龙能够不再出现。阿达拉对此十分担心。

但人们的努力不起作用,每年冰龙都会回来。阿达拉知道,冰龙是为她而来。

冰龙身躯巨大,比哈尔和战友们骑乘的绿色战龙还要大上一半。阿达拉曾听过一些传说,讲到野生的龙比高山还要大,但她从未亲眼目睹过。毫无疑问,哈尔的飞龙已经够大了,是一匹马的五倍大小,但和冰龙相比,战龙就显得渺小,而且相貌丑陋。

冰龙如水晶般洁白剔透,那亮白的光影既硬且冷,几乎呈现为蓝色。它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因而每当移动身体时,它的皮肤都会由于皲裂而噼啪作响,就像冰雪的硬壳在人的靴子下面发出的声音,这时,晶莹的冰霜碎片便从它的身体上纷纷落下。

它的眼睛清澈幽深,但冰冷至极。

它的翅膀宽阔巨大,像蝙蝠的双翼,整个是半透明的淡蓝色。当这只巨兽在空中盘旋,兜着播散寒冰的圈子飞行时,阿达拉能够透过它的巨翅看到天上的云朵,还时常能看到月亮和星辰。

它的牙齿是根根冰柱,在它深蓝色的大嘴里白森森地排成三列,有如一枝枝长度各异参差不齐的长矛。

每当冰龙扇动双翼,便鼓起阵阵冷风,直搅得雪花飞旋,周天寒彻,整个世界都要瑟缩着打起寒战。

冬天的严寒中,有时候一扇门会被一阵凛冽的疾风吹开,房主人便要跑过去闩上,一面说道:“肯定有一条冰龙刚飞过去。”

还有,当冰龙张开它那只巨口呼气的时候,里面喷出来的并不是火焰,它可不会像那些小飞龙那样喷出燃烧着硫磺的那股恶臭。

冰龙呼出的是——寒冷。

它一呼气便会结出冰来,温暖全都逃之天天,火焰也会摇曳闪烁,向寒冷做出临终忏悔之后便悄然熄灭。树木被全身冻住,酷寒一直深入到它们缓慢生长的心髓秘处,它们的肢体则变得酥脆易碎,由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跌落。动物们的身体变得青紫,悲嗥着死去,眼睛暴凸出来,皮肤上结下一层白霜。

冰龙向世界呼出的是死亡:死亡、寂静和……寒冷。但阿达拉不怕。她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冰龙是她的秘密。

有一千次,她看到冰龙在空中飞翔。四岁时,她在地面上见到了冰龙。

那时,她正在外面建造自己的雪城堡,冰龙来了,降落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就在她的身旁。

所有的冰蜥蜴都四散奔逃,但阿达拉只是静静地站着。冰龙看着她,只听到它悠长的心跳声,心跳了十下,然后冰龙又向天空飞去了。冰龙扇动翅膀腾身而起时,寒风在她身旁尖啸,一直透过她的身体,但阿达拉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狂喜。

第二年冬天,冰龙回来了,阿达拉摸到了它的身体。它的皮肤异常冰冷,尽管如此她还是摘掉了手套,不然就根本没法摸它。阿达拉真有些害怕自己的触摸会灼伤冰龙,使它融化。但冰龙毫发无损。不知为什么阿达拉明白,与冰蜥蜴相比,冰龙对热量要敏感得多。可她是不同寻常的,她是冬孩子,本身就是冷的。她抚摸着冰龙,最后在它的翅膀上轻轻一吻,这下可伤着了她的嘴唇。那个冬天她过了第四个生日,那年她摸到了冰龙。

又一年,第五个生日所在的冬季来临了,那年她第一次骑上了冰龙。

这次冰龙又找到了她。当时,她正在田地中另一块空地上建造另外一座城堡,像往常一样,仍是独自一人。冰龙飞来时她一直在注目观看,冰龙一落地她便奔上前去,将身体紧贴在冰龙身上。就是那年的夏天,她听到了爸爸和哈尔的谈话。

她和它站在一起,站了好久,直到阿达拉想起了哈尔,便伸出一只小手去拖动冰龙的翅膀。冰龙扇了一下翅膀,然后将双翼平平地伸展在雪地上,阿达拉爬了上去,用双臂紧紧抱住冰龙洁白而又冰冷的脖子。

这是第一次,它们飞起来了,两个在一起。

与国王的龙骑士不同,她既没有挽具也没有长鞭。有好几次,巨翅上下的扇动都要把她从攀附的地方震得松脱下来,同时巨龙身体上穿过来的寒意钻透她的衣服,噬咬着她孩童的肉体,让她周身麻木。但是,阿达拉不怕。

他们飞过爸爸的农场,她看到乔夫在下面,看起来很小很小。她吓了一跳,非常担心,但随即明白他并不能看到她。这让她发出一声欢笑,像冰晶般清脆的笑声,如同冬季的天空一样清灵脆爽。他们飞过十字路口的旅店,那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出来仰头看着他们经过。

他们飞过森林上空,下面是一片银白和翠绿,还有寂静。

然后他们向高空飞去,高得让阿达拉看不到下面的大地。她觉得仿佛瞥见了另外一条冰龙,在远方向别处飞去,但那一条可不如她的冰龙这么棒,连一半也赶不上——她的冰龙。

他们飞了几乎一整天,最后冰龙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盘旋落下,凭借着它刚硬又炫丽的双翼在空中滑翔。刚过黄昏时,它便将她放回到当初找到她的那块田野上。

爸爸在那儿找到了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将她粗暴地紧搂在怀中。阿达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搞不懂为什么爸爸在把她带回家后还要揍她。但是,在她和乔夫被放到床上睡觉之后,她听到爸爸轻轻走下自己的床,来为她塞好被子。“你今天没赶上,”他说,“来了一条冰龙,每个人都被吓坏了。爸爸害怕它会吃掉你。”

阿达拉在黑暗中暗自发笑,但什么也没说。

那个冬天,她又在冰龙背上飞过好几次,以后的冬天里也是这样。每一年,她都要比前一年飞得更远,次数也更多,而冰龙在他们农场上空出现得更频繁了。

每一个冬天都要比前一个更长更冷。

每年的解冻也来得更迟。

有时候,在某些地块,就是冰龙停下来休息的地方,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正常地解冻过。

阿达拉六岁这年,村子里议论纷纷,人们还向国王报告了一条消息。但没有回复。

“太糟糕了,都是这些冰龙。”那年夏天哈尔来农场时说道,“要知道,它们根本不像真正的飞龙。它们既不能驯服也无法训练。我们那里有很多故事,讲的都是那些试图驯化它们的人,结果鞭子和挽具都给冻在手里。我还听说,一些人只是摸了一下冰龙,手掌或是趾头就全掉了一一因为冻伤。老天,太糟糕了。”

“那为什么不请国王采取什么措施呢?”爸爸问道,“我们上报过一次。要是不把这.只怪兽杀掉或是赶走,一两年里我们就根本不会有任何可供我们种植的季节了。”

哈尔冷笑一声,“国王还有别的事情要顾及。

你知道,战争的进程不妙。每年夏天敌人都在向前推进,而且他们的龙骑士数目是我们的两倍。听我说,约翰,那边简直就是个地狱。说不定哪年我就不会再回来了。现在,国王可没法分出人手去追杀一头冰龙。”他笑了起来,“另外,我想也没有什么人能杀死这玩意。或许我们该干脆让敌人把这个省全都占去,那么这头冰龙就属于他们了。”不会那样的,阿达拉一边听着一边想。无论是哪个国王统治这片土地,冰龙永远都是属于她的。

哈尔出发了,夏日渐渐由长变短,阿达拉计算着生日临近的天数。在初次霜冻之前哈尔又一次路过,这回他是要带着他丑陋的飞龙到南方去躲避冬天。他的飞骑兵掠过秋日的森林上空时,看上去数目变少了。这次哈尔的来访要比往常短暂得多,而且兄弟二人的会面以一场激烈的争吵告终。

“在冬天敌人不会进攻,”哈尔说,“冬天的地形太不可靠了,另外他们也不会在没有龙骑士从空中掩护的情况下就冒险推进。但是春天一到,我们就没法顶住他们了。国王甚至连试都不肯试一下。现在就把农场卖掉吧,这时你还能卖个好价钱。在南方你能买到另外一块土地。”

“这是我的土地,”爸爸说道,“我在这儿出生,你也是的。不过你好像已经忘了,咱们的爹妈都埋在这儿。贝丝也埋在这儿。当我死去时,我要埋在她身边。”

“若是不听我的话,你会比自己料想的死得快得多,”哈尔怒气冲冲地说,“别傻了,约翰。我知道这块土地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是它不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他一再催促,但爸爸毫不让步。到了晚上,二人的会谈结束时他们都互相诅咒起来。而后哈尔在黎明时分离开,走出去时“砰”的一声将门甩在身后。

阿达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做出决定一一跟爸爸走与不走毫无关系。她要留下。如果她走了,冬天到来时冰龙就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她,而且如果她向南方走得太远,冰龙就根本不能来见她了。

冰龙确实来找她了,那时她刚刚过了七岁的生日。那是所有冬天里最冷的一个冬天。在那一年,她飞得次数又多,路程又远,结果几乎没有时间去建造自己的冰城堡。

哈尔在春天又来了。这次,他的飞行战队只有十二只飞龙,而且这一年他也没有带礼物来。

他和爸爸又一次争吵起来。但无论哈尔如何发怒、恳求或是威吓,爸爸仍旧像是石头一块。最后哈尔离开了,赶去奔赴战场。

在这一年,国王的防线被击溃了,打败仗的地方就在北面不远处的某个城市,那个地方的名字太长,阿达拉都念不出来。泰芮第一个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天晚上她从旅店回来时满脸通红,异常激动。“有个信使刚刚经过,正要去见国王,”她对大家说,“敌人打赢了一场大战役,那信使正去要求增援。他说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

爸爸皱起眉头,额头上现出忧虑的皱纹。“他提起过有关国王的龙骑士的什么事情吗?”不管是否发生过争吵,哈尔总归是家里人。

“我问过了。”泰芮答道,“他说龙骑士是殿后的掩护部队,他们要进行突袭和火焚,拖延敌人以保证我们的军队能安全撤退。噢,我真盼着哈尔叔叔能够平安!”

“哈尔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乔夫说,“他和他的布里斯通会把他们烧个精光。”

爸爸笑了,“哈尔总是能够照顾自己的,无论怎样我们都无能为力。泰芮,如果再有信使经过,你要仔细问问他们情况。”

泰芮点点头,她的担心并不能完全掩盖兴奋的心情。这一切都太令人惊心动魄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随着本地的人们真正明白了这场灾难的危害性,惊心动魄的感觉反而渐渐消退了。国王的大道变得越来越繁忙,所有的行人车辆全是由北向南一个方向,而且路上所有的旅客都穿着绿金两色的军装。一开始,士兵们在戴着金色头盔的军官带领下严守纪律地排成纵队,尽管如此,他们的士气可绝对算不上是群情振奋。部队在疲惫不堪地行进,军服既肮脏又破烂,士兵们携带的刀剑矛斧上布满缺口,大都污迹斑斑。一些人早已丢掉了武器,空着两只手,目光呆滞地沿着大道蹒跚而行。伤员的队伍跟在士兵后面,队形要比战斗部队长得多。

阿达拉站在路旁的草地上,看着他们经过。她看到两个人走在一起,其中一个瞎掉了眼睛,还在搀扶着身边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人。她看到人们有的断了腿,有的掉了胳膊,有的胳膊腿全没了。她看到有个人的头被战斧劈得裂开,好多人浑身上下全是凝结的血块和污垢,一些人边走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她还能闻到那些人的气味,他们身体肿胀,泛着骇人的青绿色。其中一个死掉了,便被丢在路边。阿达拉告诉了爸爸,于是,他和村子里的一些人出来埋葬了那个死人。

最可怕的是阿达拉看到的那些被烧伤的人。路过的每一列纵队里都有好几十个这样的人,他们被飞龙灼热的气息烧得皮肤焦黑脱落,有的丢掉一只胳膊,有的失去一条腿,有的半边脸都被烧掉了。当他们在旅店停下喝些东西或是歇歇脚时,泰芮听到军官说,敌人有好多好多飞龙。

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军队从这里川流而过,一天比一天多。就连老劳拉都承认她从来没见过路上有这么多的人。人们一次次地看到,信使独自一人骑在马上逆着人流向北方飞驰而去,但总是他一个人。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明白再不会有援军了。

最后经过的部队里有一名军官建议,让这个地区的居民收拾好任何能带走的东西迁到南方去。“他们来了。”他向大家发出警告。只有少数几个人听从了他的劝告。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时间里,大路上挤满了来自北方城市的难民,他们中一些人讲述着可怕的故事。当他们离开时,更多的本地人随他们一起逃离。

但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他们都是些像爸爸这样的人,土地早己深深地融入他们的血液。

从大路上撤下来的最后一支有组织的部队是一队衣衫褴褛的骑兵,战士们个个瘦削憔悴,好像一群骑在马上的骷髅,而战马同样骨瘦如柴,马皮紧紧地包在肋骨上。马蹄声如雷鸣划破夜空,坐骑在急促地喘息,嘴角泛着泡沫。其中只有一位脸色煞白的年轻军官略停了一下,他勒住缰绳大叫道:“快跑,跑!他们什么都烧!”然后便去追赶自己人了。

此后经过的士兵,都是独自一人或是结成小队。

他们并不总是走大路,而且拿走东西根本不付钱。有一个剑士杀死了住在镇子另一头的一位农夫,糟蹋了他的妻子,抢走钱后跑掉了。那人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的绿金相间的军服。

之后再没人来了。大路上杳无人迹。

旅店老板说,当北风吹来时他闻到了灰烬的味道,而后也打点行李带着全家逃向南方。泰芮心烦意乱。乔夫大睁着眼睛焦虑不安,但只是受了一点惊吓。他问了一千个关于敌人的问题,还训练自己要成为一个武士。爸爸却照旧干着农活,像往常一样忙碌。不管有没有战争,他的地里总归还种着庄稼。他的笑容比平日少了许多,并且,他开始喝酒了,阿达拉经常看到爸爸边干活,边不时地仰头向空中扫上一眼。

阿达拉一个人在田野里闲逛,在湿热的暑气中独自玩耍,她在考虑如果爸爸决定带他们离开时自己应当藏到什么地方。

最后,国王的龙骑士们回来了,哈尔同他们在一起。

他们只剩四个人。阿达拉看到了第一个,然后便去告诉爸爸。爸爸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一同看着战龙飞过,形单影只的绿色飞龙上,军装破烂不堪的骑士只投来含糊的一瞥,并没有为他们停留。

两天后,三只飞在一起的战龙进入了视线,其中一个离开伙伴盘旋着飞落到他们的农场,另外两头巨兽继续向南飞去。

哈尔叔叔瘦削阴郁,面露菜色。他的飞龙看上去在生病,它的目光迷离不定,一只翅膀上被烧焦了一大块,因而飞行时显得笨拙又沉重,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行。“现在你想走了吗?”哈尔当着所有孩子的面向哥哥问道。

“不,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哈尔咒骂了一句,然后说道:“敌人三天之内就会到这儿,他们的龙骑士可能会来得更快。”

“爸爸,我害怕。”泰芮说。

爸爸看着她,看到了她的恐惧,不由得犹豫起来,最后他转向自己的兄弟,“我要留下。但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把孩子们带走。”

现在轮到哈尔迟疑起来。他考虑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我不能,约翰。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愿意,而且很高兴。

但这不可能。布里斯通受了伤,它只能驮我一个人。如果我再加上半点重量,我们就根本飞不起来了。”

泰芮哭了。

“对不起,亲爱的,”哈尔对她说,“真的对不起。”他无能为力地攥紧了拳头。

“泰芮差不多已经长大了,”爸爸说,“如果她太重,把别的孩子带走一个吧。”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绝望,哈尔不禁发出颤抖。“阿达拉,”最后他说,“她又小又轻。”说着勉强一笑,“她几乎就没有什么分量。

我带阿达拉走,剩下的孩子你用马或马车带走,不然就在地上走着。但一定要走,该死,你必须走。”

“我们要看看情况再定,”爸爸含糊地应道,“你带着阿达拉,一定要为我们保住她的安全。”

“好的。”哈尔答应,他转过脸对阿达拉微笑着说,“来吧,孩子,哈尔叔叔带你骑上布里斯通去兜兜风。”

阿达拉万分认真地看着他。“不。”她说道,然后转身钻出门便开始狂奔。

当然,哈尔和爸爸,甚至还有乔夫,大家都来追她。可爸爸浪费了时间,他站在门口大喊着要她回来。他跑起来时步子又笨又重,而阿达拉则确实是又小又轻,脚下敏捷。哈尔和乔夫追的时间要长些,但哈尔很虚弱,而乔夫不久就气喘吁吁,即便这样他还是尽力疾跑,有一小会儿都快要够到阿达拉的脚后跟了。当阿达拉跑到最近的麦田时,三个人还追在她身后,但她一转眼就在庄稼丛中不见了踪影。大家徒劳地找了她好几个小时,这时她早己小心地向树林走去。

黄昏降临,人们拿出提灯和火把继续搜寻。一次次地,她听到爸爸在咒骂,或是哈尔在喊她的名字。

她爬上一株橡树,藏在高高的树枝上,笑着看到他们的灯光在下面移动一一那是他们在田地里来回搜索。最后,她慢慢睡着了,还在梦想着冬天的来临,也很疑惑自己如何能够活到下一个生日。时间还长得很呀。

黎明的曙光唤醒了她一一不只是曙光,天空中还传来一种声音。

阿达拉打个哈欠,眨着眼睛,再次倾听。她爬到了大树最高的枝干上,这已经是能承受她重量的最高点了,而后她拨开树叶。

天空中是三条敌人的飞龙。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巨兽:它们的鳞片幽暗,好似烟熏火燎一般,全不像哈尔骑的飞龙那样遍身绿色。一条龙的颜色如同铁锈,另一条像干结的血块,第三条则是漆黑似炭。它们的眼睛都像通红的煤块一样闪闪发光,鼻孔中冒着蒸汽。当它们在空中扇动乌黑的皮革般坚韧的双翼时,尾巴前后摆个不停。铁锈色的飞龙张开嘴巴大声怒吼,这挑战般的声音震荡得森林颤抖不止,就连承载着阿达拉的树枝都在轻颤。黑色的飞龙也发出嗥叫,它的嘴巴一张开,便有一缕火舌如长矛一般刺出,橙色与蓝色的火焰夹杂在一起——一旦舔到了地上的树木,树叶立刻干枯焦萎变成黑色。巨龙的气息所到之处腾起滚滚浓烟。血色的飞龙从阿达拉的头顶低掠而过,嘴巴半张,绷紧的双翼在嘎吱作响。阿达拉能够看到在它焦黄的齿缝中尽是烟炱和灰烬,巨龙经过时搅起的狂风如烈火般炽热,又像砂纸一样粗糙,将她的皮肤蹭得生疼。阿达拉瑟缩起来。

手执长鞭和长矛的武士骑在飞龙的背上,身穿黑、橙两色的军装,他们的脸都藏在黑色的头盔中。

铁锈色飞龙上面的骑士用长矛做了个手势,指向田野对面的农庄。阿达拉也向那里看去。

哈尔飞上前来迎击敌人。

他的绿色战龙同敌人的龙一般大,但当它从农庄腾空而起时,不知为什么,在阿达拉看来它显得个头很小。现在它的双翼完全展开,这样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它受的伤有多么严重:右侧的翼尖已经烧焦,飞行时费力地向一侧倾斜着身体。飞龙背上,哈尔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玩具士兵——几年前,哈尔曾将这样的玩具兵送给孩子们做礼物。

敌方的龙骑士分散开来,从三面向他逼近。哈尔看出了他们的企图。他试图转弯,向黑色的飞龙迎面冲去,同时避开另外两个敌人。他的长鞭愤怒而绝望地击打着坐骑。绿色飞龙张开了嘴巴,发出一阵虚弱的挑战声,但它的火焰既黯淡又短小,根本够不到逼近的敌人。

敌人则引而不发。而后,随着一个信号,几条飞龙同时喷出火舌,哈尔被裹在一团烈焰当中。他的战龙发出一声尖厉的悲嗥。阿达拉看到龙在燃烧,哈尔也在燃烧,他们两个——巨兽和主人全都烧着了。他们重重地跌落在地,躺在爸爸的麦田里冒着浓烟。

空中弥漫着灰烬。

阿达拉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在另外一个方向,她发现隔着森林和河流的远方腾起一道烟柱。那是老劳拉的农场,她和自己的孙子还有曾孙们都住在那里。

当她回过头来时,那三只深色的飞龙正在她自己家的农场上空盘旋,越来越低。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降落。她看到为首的骑士下了飞龙,向她家慢悠悠地走去。

她吓得要命又迷惑不解,毕竟她只有七岁。夏日厚重的空气压迫着她,在使她满怀无助的同时又加重了恐惧,所以阿达拉不假思索便做了自己惟一懂得的事情:爬下栖身的大树,逃跑。她跑过田野,穿过树林,远离农庄,远离自己的家,远离那些飞龙,离那一切都远远的。她一直在朝河流的方向跑,直到双腿疼痛得抽搐起来。她奔向她所知道的最冷的地方,奔向河边陡岸下深深的洞穴,那儿是她寒冷的庇护所,黑暗而又安全。

她终于到了那里,置身于寒冷之中。阿达拉是个冬孩子,寒冷并不能让她难受。可她即使躲藏起来,还是在发抖。

白天变成了夜晚。阿达拉没有离开她的洞穴。

她试着想睡觉,但梦里全都是燃烧着的飞龙。

她躺在黑暗中,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试着数数离自己的生日还有多少天。洞穴里的凉爽让她感到惬意——阿达拉快要认为,现在根本不是夏天,而是冬天了,或是快到冬天了。过不了多久,她的冰龙就要来找她,她会骑上冰龙的脊背前往永远是冬天的国度。在那儿,无垠的白色原野上永远都耸立着宏伟的冰城堡,还有雪做的大教堂,那里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她躺在那儿,感觉似乎确实到了冬天。洞穴变得越来越冷,好像是这样。这让她感到安全。她打了个盹儿。当她醒来时,觉得更冷了。洞壁盖上了一层白霜,她正坐在一张冰床上。阿达拉跳起身来向洞口看去,那里闪耀着一片淡淡的曙光。一阵冷风爱抚着她,但这风来自外面那个夏天的世界,而绝不是来自洞穴深处。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叫,在寒冰覆盖的石头上挣扎着向外爬去。

外面,冰龙在等着她。冰龙肯定向水面呼气了,因为现在河水已结成冰,至少一部分河面是这样,但随着夏日太阳的升起,冰在快速地融化。它肯定向岸边的青草呼气了,那些和阿达拉一般高的草叶现在变得莹白而又松脆,冰龙一挪动翅膀,草叶便折成两半,纷纷落地,草叶的断面干净整齐,就像被长柄草镰割下的一样。

冰龙寒冰般的双眼与阿达拉对视着,她跑上前去,攀上冰龙的翅膀,伸开双臂猛地抱住它。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冰龙看上去要比过去每次见到时都要小,她明白是夏天的高温让它变成这样。

“快,冰龙,”她轻声唤道,“带我走,带我去永远是冬天的国度吧。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我要为你建造最棒的城堡,还要照顾你,每天都在你背上飞。现在带我走吧,冰龙,带我去你的家,和你在一起。”

冰龙听到了,它听懂了。它展开宽大的半透明的双翼扇动着空气,来自极地的寒风瞬间便在夏日的田野上呼啸起来。他们起飞,离开洞穴,离开河流,飞过森林,上升,再上升。冰龙转个弯向北方飞去。阿达拉瞥了一眼爸爸的农场,但它太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现在他们已经转过弯,背对着农场,向高空飞升。

这时,一个声音传进阿达拉的耳朵,但好像不太可能,这声音既微弱又遥远,她几乎不可能听到,特别是现在——它不可能盖过冰龙双翼的鼓动声。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听到了。她听到了爸爸的尖叫声。

滚烫的泪滴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冰龙背上,在霜层上灼出了几点小小的麻坑。突然,她双手下面的寒冷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当她拿开一只手,发现冰龙的脖子上留下了她的手印。她吓了一跳,但仍旧紧抱住冰龙不放。“回去,”她低声说道,“噢,求求你,冰龙。把我送回去吧。”

她看不到冰龙的眼睛,但她知道那双眼睛会是什么样子。冰龙张开嘴巴,冒出一缕蓝白色的寒烟,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冰冷的光带悬在空中。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冰龙全是默不作声的动物。但阿达拉在内心深处,听到了它狂野的悲鸣。

“求你了,”她再次轻声呼唤,“帮帮我。”她的声音又细又小。

冰龙转身飞了回去。

当他们飞回农庄上空时,那三条暗色的飞龙正在谷仓外面,大嚼着爸爸饲养的家畜那被烧焦的黑色尸体。一名龙骑士站在旁边,斜倚着他的长矛,一次次地戳刺着自己的那头龙。

当凛冽的疾风从田野上呼啸而过时,这人仰头观看,随即喊了一句什么,向黑色飞龙飞跑过去。那畜 生最后又从爸爸的马身上撕下一块肉,吞下去之后才不情愿地飞到空中。背上的骑士用鞭子抽打着它。

阿达拉从空中看到农舍的门猛地打开,另外两个骑士冲了出来。其中一个一面跑,一面费力地穿上裤子,上身还是赤裸的。

黑色的飞龙发出嗥叫,炽热的火焰朝他们喷涌而来。烫人的热力扑向阿达拉,而且当那团火焰扫过冰龙的腹部时,她能感到一阵战栗传遍了它的全身。冰龙伸直它长长的脖颈,用充满恶意而又不祥的目光锁住敌人,随即张开了挂满冰霜的大嘴。一口寒气从它冰冷的牙齿中间奔流而出,颜色淡白,奇寒无比。

炭黑色飞龙处于他们下方,那股寒流击中了它的左翼,疼痛让这头黑色的野兽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当它再次扇动双翼时,覆满严霜的翅膀一下子断为两截。飞龙和龙骑士开始坠落。

冰龙又一次喷出寒流。

那一人一兽全被冻住,在撞到地面之前便已死去。

铁锈色的飞龙迎着他们飞来,后面是那条血色的飞龙,上面坐着赤膊的骑士。阿达拉的双耳中充满了对方愤怒的吼叫声,同时她还感觉到它们灼热的气息包裹住自己,空气在热力的灼烤下闪闪发光,四周弥漫着硫磺的恶臭。

两道烈火长剑在半空中交叉划过,但都没有击中冰龙,然而它在热气中皱缩起来,振动双翼时身体上的水滴如雨点般飞落。

血色飞龙飞得太近了,冰龙致命的寒流射中了骑手。他赤裸的胸膛在阿达拉眼前变成青紫色,一瞬间水汽便凝结在他身上,将他裹上了一层霜衣。那人尖叫着死去,从坐骑上跌落下来,但是他的挽具仍留在身后,早已牢牢地冻结在飞龙的脖子上。冰龙逼近那条飞龙,双翼扇动出神秘的冬之歌在天宇中飙飞,随后,一道火焰与一股寒流在空中激撞。冰龙再次发出战抖,扭动着飞到一旁,身体上的水滴淋漓而下。而对方早已死于非命。

现在,最后一名龙骑士出现在他们身后,他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端坐在长满铁锈般棕色鳞片的飞龙上。阿达拉尖叫起来,可正当她尖叫时,敌人的烈焰已经包住了冰龙的一只翅膀。转瞬间这团火焰便化为乌有,但那只翅膀也随之融化,毁掉了。

冰龙猛烈地拍动着仅存的那只翅膀,想要减缓下坠的速度,但还是猛地撞击在地上。它的双腿在身下摔得粉碎,翅膀也断为两截,着地时的冲击将阿达拉从它背上抛了开去。

她跌落到田野中柔软的土地上,打着滚,随后挣扎着站起身,虽然擦伤了身体,但基本上完好无损。

冰龙的身体现在看起来非常小,而且毁坏得十分严重。它长长的脖子无力地垂在地上,头搭在麦丛中一动不动。

敌人的龙骑士飞扑而下,发出胜利的号叫。那条飞龙双目燃烧着光芒,骑手挥舞着长矛,大声呼喊。

冰龙再次痛苦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可怕的细弱的叫声——阿达拉从未听到过它发出声音,这是惟一的一次。冰龙的呻唤充满了哀伤,让人想起在那永远都是冬天的国度——雪野上伫立着空无一人的白色城堡,当北风掠过尖塔和城垛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当叫声渐渐止息,冰龙向这个世界最后一次喷射出寒冷:那是一道长长的蓝白色寒流,带着飞腾的烟气,蕴涵了冰雪、宁静和所有生命的终结。那龙骑士直直地飞进冰流中,仍旧挥舞着鞭子和长矛。阿达拉看着他飞撞在地上。

她跑起来,离开田野,向家中奔去,那里有她的家人,她竭尽全力地飞奔,一边跑一边急促地喘息,不停地哭喊,已完全是七岁孩子的样子。

爸爸手脚被钉在卧室的墙上。那些恶徒原想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们轮暴泰芮。看着爸爸,阿达拉不知该做什么,但她先解开捆绑泰芮的绳子,姐姐的眼泪早已哭干了。之后她们一起救出乔夫,最后大家合力把爸爸从墙上放了下来。泰芮照料着爸爸,擦干净他的伤口。当爸爸一睁开眼看到阿达拉,他笑了。阿达拉用力抱住爸爸,对着他号啕大哭。

到了晚上,爸爸说自己好多了,已经能够出发。

他们在夜幕掩盖下悄悄离开,沿着国王的大道向南方走去。

一路上充满黑暗和恐惧,家里人没有问她任何问题。但后来,等他们安全地到达南方,没完没了的问题便接踵而来。阿达拉尽自己所能给予了回答。但除了乔夫之外,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而乔夫长大一点之后也对她的话表示怀疑。毕竟她只有七岁,她不明白冰龙不可能在夏天出现,而且既不能驯服也不会让人骑乘。

还有,那天晚上他们离开家时,冰龙已踪影全无。能看到的只有三只战龙庞大的躯体,还有三具小一些的尸骸:那三个身穿黑橙两色军装的龙骑士。此外,就是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池塘,那是个小小的池塘,宁静的池水寒冷无比。那个夜晚,在去往大道的路上,他们刚好从它旁边小心翼翼地经过。

在南方,爸爸为另一个农场主工作了三年。他的双手被钉子穿透之后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强壮有力,但凭着脊梁和双臂的力气还有他的决心,爸爸弥补了这个不足。他尽其所能地省吃俭用,而看上去非常快活。“哈尔已经不在了,还有我的土地,”他对阿达拉说,“我很难过。但万幸的是,我的女儿回来了。”爸爸这样说是因为冬天已经离她而去,现在她同别的小女孩一样地微笑、大笑甚至哭泣。

他们逃离家园三年之后,国王的军队在一场伟大的战役中彻底击败了敌人,随后国王的飞龙部队将敌国的都城付之一炬。

不久和平到来,北方的省份再次易主,重归国王统治之下。泰芮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她同一位年轻的商人成亲后留在南方。乔夫和阿达拉跟着爸爸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农场。

当第一场霜冻到来时,所有的冰蜥蜴都出来了,就像过去一样。阿达拉看着他们,脸上挂着一缕微笑,往日的情景浮现在心头。但是,她再也不会去抚摸它们了。那是些冰冷脆弱的小东西,她温暖的双手会伤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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