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80载,从教64年,他始终耕耘声乐教学一线 |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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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谷宇飞

初冬暖阳斜照,红叶浸染京城。中央音乐学院家属楼一间屋内,传来电视机中黄梅戏《天仙配》的经典旋律。敲门步入屋中,89岁的王秉锐刚结束午休,为我沏了一杯点缀着菊花的普洱茶。11月1日,这位声乐教育家、歌唱家刚刚在中国音乐学院国音堂举办了他的从教64周年师生音乐会,并亲自登台献唱了《教我如何不想他》等曲目。音乐会以“披坚秉锐,碧璇如歌”为题,其中“碧璇”取自其爱妻、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赵碧璇的名字。如歌词中所写:“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近鲐背之年的王秉锐,尽管面庞已不再如音乐会海报上那般圆润,但演唱时依然气息稳健、气宇轩昂,歌声里流露出对妻子的怀念与柔情。

从艺80周年,从教64年,王秉锐始终耕耘于声乐艺术教学一线。在多年的教学实践中,他致力于中国声乐学派的建立与发展,融合中国民族唱法与西洋唱法的精髓,为国家培育出众多优秀歌唱人才。坐在家中沙发上,王秉锐目光飘向窗外风吹簌簌的红叶,在悠悠的菊花香气里回忆起他的艺术人生……

臻心:

十岁登台 爱艺终身

喧哗的锣鼓声,是王秉锐对自己初次登台的最深印象,那是京剧开场前的铿锵之音。自幼成长于天津的他,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便是国剧社社长,“从前京剧叫国剧,老师听我嗓子好,就教我学唱,我受戏迷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领悟得很快。”跟随这位启蒙老师学艺,王秉锐习得了多首京剧唱段,其中以《钓金龟》二黄原板为代表,由此成为当时天津小有名气的京剧神童。1945年,10岁的王秉锐在天津北宁花园首次登台,演唱的便是这个唱段。14岁时由于变声期“倒仓”,他不再演唱京剧,但用心钻研、热爱艺术的至臻之心不变。1951年,他考入北京回民学院开始学习声乐,用俄语演唱《喀秋莎》等苏联歌曲,并于1954年获北京大中学生文艺会演独唱优秀奖。毕业后,他被保送入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学习。

当时的教学条件极为艰苦,“斜山坡上盖两间茅草房,一间是琴房,一间是学生宿舍。仅有的一间砖瓦房是校长办公室。钢琴踏板踩下去都弹不起来,琴键一按响一片。”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也并未停止对艺术的钻研。为了锻炼好身体素质,他每天清早起来长跑,为了充实思想和头脑,他夜晚时常阅读各类书籍、杂志。1959年,距离毕业还有一年时,从《上海文艺》杂志中看到的一篇文章给予他极大的启迪。那是京剧表演艺术家言慧珠所写的《父亲教我用气》,文中写道:“人在睡觉时的气息是最深的,若能将睡眠时的吸气状态保持住,运用在演唱中就能练就绝佳的气息。”为此,王秉锐着了魔般地找寻这种气息的感觉,甚至每逢入睡前便躺在床上“吹气柱”,他笑道:“吹得住我上铺的同学每天睡不好觉。”不怕过程枯燥,他不厌其烦地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领悟了如何从容地保持吸气的状态,“带着这个状态可以走路、说话,以及歌唱。”

上世纪70年代,王秉锐与赵碧璇在纪念舒伯特诞辰音乐会上演出

一次在系主任面前演唱《牧歌》时,王秉锐做到了一个长乐句只用了两口气,受到了老师们的夸奖。“他们都以为我的气息好是因为坚持长跑,实际上是我用心在练功。”他还运用巧思,将练声时元音发声顺序改为“u、o、a、e、i”,因为“a”是最难唱的,“连读起来就是打电话时的‘喂——’,这样的演唱发声顺序更合理,可以让气息去带动字来发声。我训练学生也大多是以这种事半功倍的方法。”

真心:

倾囊相授 爱徒如子

从教64周年师生音乐会上,王秉锐与四位学生共唱《我的太阳》

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王秉锐留校任教。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斑白,他以言传身教孕育芬芳。他的学生在国内外赛事中佳绩频传,其中15位学生在国际声乐比赛中28次获奖,他也由此成为在国内外声乐比赛中获奖学生最多的教师之一。学生中的许多人现已成为国内知名院团和高校的中坚力量,为中国声乐教育事业继续培育下一代。

王秉锐说:“我的很多学生如今也同我一样步入中老年阶段,但他们还能站在舞台上演唱,秘诀就是‘歌唱气息好,舞台寿命就长’。”11月1日的师生音乐会现场,年过七旬的男中音歌唱家王立民以一首歌剧《丑角》的“开场白”开场。王立民说,“老师向我们传做人之道,授立身之业,解声乐之惑,他永远是我们心目中的太阳。”男高音歌唱家杜吉刚在演出结束后感慨道:“今天登台演唱的多位艺术家都在六十岁左右,我们今天仍能留在舞台上演唱,首先感谢恩师教给我们的歌唱方法。”

王秉锐还培养了多位少数民族歌唱家,他们有的在美声歌唱领域绽放光彩,有的将本民族的母语歌曲传递到世界舞台。还有人深耕教育领域,在自己的家乡为中国声乐事业继续培育优才。藏族男高音歌唱家多吉次仁、蒙古族歌唱家东格尔叶旗乐都是其中代表。为了参加这场师生音乐会,他们专程从西藏和内蒙古赶到北京。朝鲜族男高音歌唱家金永哲,如今担任中国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他也在当晚倾情献唱比才歌剧《阿莱城姑娘》选段“寻常的故事”和《生命的星》。王秉锐回忆道:“最初认识金永哲的时候,他还是在大山里砍柴的苦孩子。后来他在法国巴黎国际声乐比赛、西班牙毕尔巴鄂国际声乐比赛均斩获第一名,用‘中国声乐歌唱法”从大山走向了国际舞台。”男高音歌唱家梁召今演唱的《牧歌》则让王秉锐不禁赞叹,“他用一口气息便能完成长乐句的演唱,我还需要两口气呢,他比我都棒!因为他肯用功。”

对于学生们反哺师恩的歌声,他语气自豪道:“我的学生们都非常优秀,对老师也很好,我很欣慰。”既是良师也是慈父,如今看到学生们都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成长起来,他为此感到骄傲的同时,也时常叮嘱学生们保重身体,“少抽烟少喝酒,爱惜自己的嗓子,让自己的艺术生涯更加长远一些。”

珍心:

知音佳偶 爱妻情深

音乐会结束后的次日,学生们并未立即离京,而是一大早集合陪同王老师为师母赵碧璇扫墓。

1964年,王秉锐与赵碧璇在北京结婚

在学生们的眼中,师母温暖优雅的笑容始终是照亮他们求学岁月的一道光。回忆起妻子,王秉锐面带微笑:“赵老师精通意大利语、德语、法语等多门外语,常帮助学生更为深入地理解艺术表达为何物,所以学生们对她的感情很深。”在王秉锐教学之余,赵碧璇还作为钢琴艺术指导,帮助学生们领略更多声乐表达的魅力。甚至早期学生们出国比赛也是由赵碧璇一人带队陪同,将获奖消息第一时间转述给国内满心牵挂的王秉锐。

1994年元旦,王秉锐与赵碧璇在全国各地学生们寄来的贺年卡前合影

2017年,“碧乐璇歌”赵碧璇教授八十华诞暨从教57周年学生音乐会在中央音乐学院歌剧音乐厅举行。彼时,王秉锐也曾登台为爱妻献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当时赵碧璇正缠绵病榻,相隔舞台与病房,两人仍在歌声中心心相印。7年后,这首歌在师生音乐会中再度唱响,“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旋律虽简洁却融入真情,曲中的情感如同浪花交叠,一声浓过一声。这位银发老人歌声低沉、和缓,诉尽与妻相伴、艺海泛舟的深情。

“赵老师一病便卧床6年,这6年间我就离开了声乐,在病床前陪着赵老师;她走后,我的人生就到了低谷,躺在床上一天只吃一顿饭。”环视墙上悬挂的赵碧璇艺术照,他语气温柔,“赵老师是贤妻良母,对工作也非常认真,若谈起我取得的工作成绩,得有她一半功劳。”

近些年,王秉锐在学生们的邀请下在各地举办讲座,并获得了非常热烈的反响。但过度的劳累也令他暂时患上耳石症,经过休整和康复后身体才得到好转。王秉锐说,这次音乐会也将作为他的谢幕音乐会,“唱完这场我便不再登台了。”他希望自己能继续为中国声乐教育事业发挥一些余热,“把我的声乐理念传递给新一代年轻人,我已知足。我的心愿是在我还心有余力的时候,多为中国声乐教育传递正能量。”

在音乐会节目册的扉页上,印着王秉锐亲笔手书的座右铭:“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敬业,坦坦荡荡处世。”十八个字,写尽他的一生守望。这位89岁的老人,见证了近一个世纪的兴衰,仍守着一颗真心,爱艺、爱徒、爱妻。

采访结束时他目送我出门,不忘叮嘱:“外面风大,外套的拉链记得拉上。”虽然寒风瑟瑟,但那天午后的冬日阳光,似格外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