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轻音乐之父”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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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7日凌晨3时11分,原上海交响乐团低音提琴首席郑德仁逝世,享年101岁。

郑德仁是中国第一代低音提琴手。1923年他出生于上海,1943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前身上海国立音专,师从俄籍教授佘甫磋夫。1946年进入上海交响乐团前身工部局乐队,成为乐队首位华人低音提琴演奏员,后成为声部首席,直至1991年退休。郑德仁在职期间创作了《火把节》《彝族舞曲》《采茶灯》《江南好风光》等数十首作品,改编爵士版《玫瑰玫瑰》《夜来香》,让这些上海老歌为更多人熟知。作为中国低音提琴教育事业的“元老”,郑德仁桃李天下,在国内乃至世界诸多乐团都有其高足身影。

除了古典音乐演奏及教学,郑德仁更是亲历了爵士乐和轻音乐在中国的兴起和发展。他1947年加入百乐门吉米金乐队,那是上海第一支华人爵士乐团。1956年,他参与组建了上海轻音乐管弦乐队,“轻音乐”这个翻译就源自他。

本报曾于2022年刊发他的人物专访,今日重发,送别郑德仁先生。

百岁“轻音乐之父”见证海派文化传奇

——访郑德仁

原载于2022年2月9日《音乐周报》人物版

上海交响乐团领导代表与郑德仁及家属切生日蛋糕 蒋迪雯/摄

文 | 王勇 李拉

1月19日,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举行了“郑德仁先生百岁生日音乐会”。伴随着爵士乐队吹奏的《生日快乐》,神采奕奕的郑先生切开了他的百岁生日蛋糕。此次来参加音乐会的众多圈内人士中不乏“90后”:有97岁的指挥家曹鹏,还有92岁高龄的原上海歌剧院低音提琴首席洪友龙,他是郑老在新中国成立后带教的第一位学生。

92岁的学生洪友龙向老师郑德仁(右)献花 蒋迪雯/摄

郑德仁是谁?说起他,至少有三重身份:其一,他是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的第一位华人低音提琴手,后又成为上海交响乐团第一位低音提琴首席、中国低音提琴界的演奏大师;其二,他是中国低音提琴教育的一代宗师,上海音乐学院的首位低音提琴教授,桃李满天下;其三,他是中国爵士乐的最早践行者之一,是海派音乐文化的诠释者、见证者和创作者,百乐门爵士乐队与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同时,他还先后创编了不少低音提琴与交响管弦乐作品,创办了新中国第一个轻音乐团。他是中国低音提琴发展的见证者。

第一位低音提琴专业演奏者

郑德仁

郑德仁原籍广东中山,1923年1月出生在上海,小时候住在虹口区的石库门,邻居多是广东人,晚上常在一起吹吹打打。耳濡目染的郑德仁自此萌生了对音乐的喜爱,他跟着邻居们学会了二胡、扬琴,也学会了《步步高》等广东音乐。后来郑德仁入读由广东籍教育家卢颂虔创办的广肇公学,学会了五线谱并在童子军军乐队担任军笛小队长,还代表学校和上海在南京参加了全国童子军大检阅。1939年郑德仁考入上海国立暨南大学附属中学,正式接触到西洋乐器与音乐,因为学校有音乐老师专门指导,他便在课余选修了小号、小提琴,参加了学生管弦乐队。

1941年,因抗日战争影响,原来要随学校迁去昆明西南联大读书的郑德仁与在海外谋生的父亲失去联络,而家中还有四个尚未成年的弟妹,作为长子他留在上海挑起了养家的重任。一开始他在图书馆工作,50元的月薪难以负担全家的开销,于是他与喜爱音乐的好友们成立了一支12人的乐队,再加两位女歌手,开始在一家名为Cosmo(高士满)的夜总会表演,月薪300元,解决了养家的问题。此时的高士满夜总会还有一个演奏爵士乐水平颇高的菲律宾驻场乐队,每晚两个乐队轮流演奏,这不仅让郑德仁喜欢上了爵士乐,也从亲切的菲律宾乐手处学习了低音五线谱和低音提琴的演奏方法。菲律宾乐队的低音提琴手年事已高,郑德仁便常常客串代替他演奏。站在爵士乐队里的郑德仁在那时隐约感到低音提琴会成为自己一生的事业。1943年,上海国立音专公开招生,郑德仁从六百多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国第一位学习低音提琴专业的学生。

郑德仁在上海国立音专开始了他的专业学习之路。他师从工部局乐队的俄国大提琴首席佘甫磋夫。日后回忆起这段学习经历时,郑德仁记忆犹新,“佘甫磋夫教授非常重视乐器演奏的基本功,如弓法、指法、把位转换及音阶音程。我从初级练习曲到难度高的练习曲逐步学习,也练习协奏曲和幻想变奏曲等等。除此之外,佘甫磋夫教授还从上海工部局乐团借来许多著名的交响曲低提分谱,让我认真踏实演练古典交响曲的低提声部。这一学习方法,使我在几年后正式成为交响乐团演奏员时得心应手,可以毫无困难地演奏交响曲。”在乐队或是室内乐中,低音提琴声部不可或缺,而作为当时学校惟一的低音提琴专业学生,郑德仁在各类演出中都极为抢手。1946年他顺理成章进入上海工部局乐队(上海交响乐团前身),成为乐队中演奏低音提琴的第一位华人。上海工部局乐队于1879年建立,因极高的演奏水平而被誉为“远东第一”,乐队中的演奏家多来自欧洲,除了每周固定的乐团音乐会,郑德仁也和其他演奏家一起参加外侨俱乐部的沙龙演出,几乎每天都浸润在古典音乐之中。

郑德仁成为上海交响乐团低音提琴首席

那时候的上海仍是歌舞升平,爵士乐也并没有离开郑德仁。1947年,已是当时舞厅乐队红人的吉米金(金怀祖)找到了郑德仁,邀请他参加自己即将在百乐门舞厅组建的中国第一支华人爵士乐队。

郑德仁在百乐门乐队

当时对乐队建立略感仓促的乐手们没有想到,将上海流行歌曲用爵士乐演奏的“吉米金乐队”很快风靡了上海滩,来百乐门看演出和跳舞的客人停车排队甚至到了几条马路之外,外国乐队垄断舞厅的局面被打破了。担任贝斯手的郑德仁在乐队也承担了编曲的工作,《夜上海》《蔷薇处处开》这些电影插曲都是由郑德仁重新编配成爵士版本再由吉米金乐队演出的。有人曾如此形容当时的上海,“全世界最时髦的服装第一件出现在巴黎,第二件就出现在上海。”这句话对吉米金乐队也同样适用。一有电影上映,郑德仁便去电影院记谱。《出水芙蓉》在大光明电影院首映,他为了记谱连看四场,第二天大家就在百乐门听到了《出水芙蓉》的旋律。吉米金乐队不过活跃了5年左右,但它为上海繁华的四零年代留下了一阕传奇。

成立新中国第一个轻音乐团

郑德仁百岁生日音乐会现场演奏家们奏响郑德仁的作品 蒋迪雯/摄

△上海交响乐团演奏郑德仁作品

1956年,郑德仁又接到一项新的任务,为丰富当时来华支援建设的外国专家的日常生活,组建一支伴奏乐队,此项任务由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特批。上海市音协请来了郑德仁,因为他在国立音专接受过专业的音乐教育,在最流行的百乐门舞厅做过多年乐手,作曲、配器、演奏样样在行,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上海交响乐团团长黄贻钧先生对他非常支持,同意郑德仁脱产组建乐队并可在上海交响乐团排练厅空闲时无偿使用。场地问题解决了,下一件大事,郑德仁开始寻找当年舞厅共事的乐手们出山。很快,曾经为周璇钢琴伴奏的韦骏、小号手薛文俊、周万荣等都加入了郑德仁的乐队,原来十几人编制的小乐队来了近四十人,且水平极高、各声部齐全。于是,他立刻向上级反映,建议组建轻音乐团,既可以满足为外国专家伴奏的需求,也能专门排练新的作品。

这一请示很快得到批准,1956年,中国第一个正式的轻音乐团成立,郑德仁担任团长兼指挥,乐团原定名为“上海通俗音乐团”,郑德仁认为俗有余而雅不足,便首创了“轻音乐”一词。乐团每周末在当时锦江饭店对面的法国俱乐部(现为花园饭店)演出,反响极佳。轻音乐团除了国外名曲,还排练由中国作曲家新创作的音乐作品,如郑德仁的《江南好风光》、李伟才的《欢乐》、阿克俭全新编配的《彩云追月》等。

1956年底,轻音乐团的第一台音乐会亮相上海兰心大戏院,5场演出的门票一抢而空。创作歌曲《夜来香》的作曲家黎锦光当时任职于中唱上海公司,他在观看演出后为音乐会中的原创中国乐曲录制了一张黑胶唱片,大受欢迎。之后黎锦光趁热打铁又邀郑德仁组织阿克俭等人成立了创作团队,录制了《节日的夜晚》《步步高》《雨打芭蕉》等多张唱片,为丰富当时人们的精神生活作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只要和低音提琴有关的事,郑德仁从来义不容辞。1956年,郑德仁的老师佘甫磋夫教授启程回苏联,已是交响乐团低音提琴首席的郑德仁立即接替了老师的工作,到上海音乐学院兼职低音提琴专业老师,一教就是30年。用他的话说,“我从积累的经验中体会到:低音提琴这件既庞大又低沉的乐器在演奏中的重要性,它是各种乐队演奏活动不可缺少的一个低音基础声部,无论大至百人以上的交响乐团,还是小到各种编制的室内乐队、民间乐队、弹拨乐队、铜管吹奏乐队乃至世界众多的流行爵士伴奏乐队,都不能缺失低音提琴。所以,我培养的学生,首先应该让他们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乐队演奏员。”几十年过去了,由他培养的附中、大学学生都已在世界各地的乐团、院校成为首席、教授。当年,面对这些基础不同、学习能力参差的学生,郑德仁一视同仁、因材施教,没有五线谱基础的学生他自创速成教学法,基础条件好的学生他除了要求掌握高难度的练习曲,还适当增加低音提琴独奏曲、奏鸣曲、协奏曲等,以培养学生的乐感。为了加强基本功训练,郑德仁让学生大量演奏各种技巧练习曲和交响曲低音声部的分谱,为今后的演奏作准备。

见证一个全新的上海

时光飞逝,20世纪80年代末,郑德仁又组建起上海老年爵士乐团,开始在和平饭店演出,让沉寂已久的上海之夜重新焕发生机。和平饭店是犹太商人沙逊所建,最初名为华懋饭店,以其豪华名震上海滩。这座“远东第一楼”在上世纪80年代一度萧索,那时候,闭关已久的上海重新开启,与国外的往来日益增多,但到了晚上却几乎没有娱乐的场所。郑德仁回忆,那时候,夜晚没有灯光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只有从黄浦江上吹来的晚风。和平饭店的经理在偶然看过郑德仁演出后向他发出了邀请,怎么演、演什么全由郑德仁作主,于是他又找回了几位年龄相仿、一起共事过的乐手,7人的爵士乐队就这样在和平饭店开始了每晚的演出。饭店经理对演出能否受到欢迎几乎没底,也没有与乐队签订合约,只是大家商定,客人凭外宾证进场并支付外汇券每人一元,饭店乐队各占4成,余下2成给工作人员。但郑德仁对演出曲目却很有几分把握,他凭记忆写下一曲曲往事,上海老歌、外国金曲,几十年前的百乐门、高士满、吉米金仿佛历历在目。不久,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不仅成了招牌,也成为了上海的一张名片,英国王室访华、苏联文化代表团交流,都点名要去和平饭店欣赏爵士乐演出。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队的演出天天客满,近乎一票难求;英国BBC电台、美国之音也都前来采访,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汇聚在此。郑德仁说,“有人说看到我们宛如看到旧上海的繁华,其实不是,我们见证的是一个全新的上海。”

“退休”这个词对郑德仁的实际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因为对音乐他从来也没有想过退休。过去演出、教学任务繁多时他亦没有停止创作与改编作品,《火把节》《彝族舞曲》《采茶灯》等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从上海交响乐团退休之后他编曲、指挥了近10张爵士唱片发行,反响热烈。

转眼过了千禧年,郑德仁在接受美国《经济日报》采访时拿出珍藏半个多世纪的演出节目单,回忆起1945年在大光明电影院为歌星李香兰伴奏的经历。报道几经转载,已从参议院退休的李香兰在日本看到后辗转联系了记者,于2003年飞到上海与郑德仁重聚。两位年过八旬的老友在近60年后重逢,没有任何的陌生感,再一次,在郑德仁的钢琴伴奏下,李香兰唱起《夜来香》。

郑德仁和李香兰

1949年前后,大批的上海歌星、影星迁至香港,为香港带去了“时代曲”,上海往昔的繁华似是预言着香港的发展进程,这也让上海老歌在香港有着一定的受众群,2007年郑德仁赴港演出,毫无意外地再次受到热捧。

郑德仁的低音提琴之路可以说是上海城市文化的缩影,从他的音乐中我们看到了上海城市的千姿百态,而他自律、执着、一丝不苟的学术态度也是上海这座城市在今天又被无数人谈论与追随的城市文化内核,与郑先生共享如此的城市文化,我们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