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忠对谈许知远 :眷村、离散、留白,找到语言生长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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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伟忠是台湾综艺教父,制作过《康熙来了》《超级星光大道》等王牌节目,11 月 4 日他入驻今日头条,开启了一档对谈节目《伟忠哥来串门》。从幕后到台前,王伟忠都是过去三十年两岸三地流行文化的观察者和参与者,他关心创意,也关心创意背后的娱乐家。

第一期的嘉宾是许知远。他是作家、书店老板,现在做一档访谈节目《十三邀》。两人在很久之前有过一次会面,不过都没留有印象,他们身上都有对方关注的部分,许知远好奇王伟忠在台湾的成长经历,王伟忠好奇许知远采访中那些留白的瞬间。他们或许无法在一次对话中获得答案,但是不重要,对话开始了。

01 “故事是人和人之间最好的连结”

王伟忠:我看过你访问赖声川的节目,我跟你讲《宝岛一村》是怎么创作的,那时候的眷村文化你知道吗?

许知远:我在北京军队的大院长大,所以会有很多共鸣。

王伟忠:我爸是白塔寺下面大院胡同的北京人,那时叫北平,他开车的,在胡同里认识了我妈。抗战刚胜利那时候空军很流行,降落伞剪了之后就系在脖子上当围巾,很漂亮。我妈那时候 15 岁,说空军不得了,问他,你是开飞机的?我爸使坏,说,哎,开飞机的。后来追到了,发现是开电机的,《宝岛一村》里讲过这一段,很有意思。

许知远:我对台湾那段历史特别感兴趣。高中时港台热,李敖跟张学友、郭富城同时涌到了面前,然后是白先勇、侯孝贤,八十年代台湾的文艺复兴运动对我们的冲击是很强的。

王伟忠:我高中的时候李敖就很有名了。高中我住在南部的嘉义,对台北的很多事情比较有距离。

许知远:你去台北会有那种强烈的外省人到了一个中心的感觉吗?

王伟忠:没错。台湾有八百多个眷村,高官住台北的眷村,我们南部就是中下层的军官或者士兵住。眷村文化其实就是个小大陆,哪儿都有,空军下班坐大卡车回来,小孩满巷子叫爸爸,那声音(口音)都不太一样,很好玩。所以因为这样,我们觉得台北眷村太流行了,没劲。我们南部眷村都讲四川话,是一家人,台北的不行。

许知远:这叫弱者的反抗。

王伟忠:对,弱者的反抗,千金难买少年贫。

许知远:所以你小时候话很多吗?

王伟忠:不见得。我这安静起来非常安静,活泼起来我妈叫我纱门王,纱门只要推出去了就知道我在外面跑,凹进来就是回来了。外面榕树下总有七个人在等我,七匹狼,我出去他们就问,伟忠,今天玩啥子,我从小就会安排这个。我话不多,可是也有人叫我神聊王。眷村很好玩,什么神的人都有,我就喜欢听大人讲故事。

许知远:那种创伤感还多吗?到了五六十年代的时候。

王伟忠:老兵多,坐那树下,每天讲的都差不多,袖子出来几个弹孔,淞沪战役,就讲这些。我听过一个很悲戚的事情,我们在聊中秋节什么的,就像这样吃东西聊天,一个老兵问我,伟忠你知道什么叫地狱?他说地狱有味道,什么味道呢,地狱就是战场。打仗的时候尿屎齐飞,吓得,都是少年兵,这就是地狱。

许知远:这好生动。

王伟忠:你不是访问过田浩江吗?我们做过一个舞台剧《往事只能回味》,讲大陆大院和台湾眷村的平行时空。

许知远:你觉得主要区别是什么?

王伟忠:这个问题问得好。田浩江他们是高官的孩子,在一起长大,登梯子爬高,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样子》里拍的那样。我们南部的外省人到台北,也不见得有多少隔阂,慢慢长大了到现在有族群,各族群有各族群的问题和想法,有时候很难解释了。

许知远:我觉得故事是人和人之间最好的连结,故事好像一个共同体,创造了一种共同的生活。

王伟忠:你去台湾的时候是零几年,对不对?

许知远:2008年左右有段时间比较频繁地去台北。我对它浓缩的历史非常感兴趣,这么多人带着各个方面的过去的经验、喜欢的食物、创伤的记忆、对未来的渴望拥到这个地方,那个浓缩感、那个密度让我非常着迷。而且我当时非常崇拜殷海光这些人。北大很讲究五四传统,但其实中间很大的一块时光,五四传统是由台湾帮我们续接过来、重新传到我们那的。所以一开始是这么一个情绪在里面。当然台湾的娱乐工业对我们也有影响,你的综艺节目我们都知道嘛,它是一部分。

王伟忠:80年代台湾社会开始开放,所以很精彩。电视、电影、广告业,都很精彩。

许知远:所以有时候我有种特别有趣的感觉,七八十年代港台流行文化特别繁荣,而大陆刚刚开始开放,等于一个很大的启蒙,现在回想,会觉得那段时间的港台就像中国漫长历史中的一个南朝。南朝曾经很弱小,但是很繁荣,当时觉得它(港台流行文化)是很正常的一个涌入,现在回看起来,那时候的台湾像历史的一个意外的假期,你正好赶上,便多了整个的完整的假期。

王伟忠:我们战后这一代,都有留学热,一九八几年大学毕业都要到美国去。我现在去美国看同学,他们在美国呆的时间比在台湾都多了,那种感觉很微妙,我们对民族的漂泊感、流浪感还是很强烈。

许知远:因为整个台湾就是一个巨大的漂泊的代名词。历史情绪经常很微妙地变化,历史不重复自身,但它经常押韵。像我这代人,同学、朋友们很多也搬到加拿大、美国、日本去了,我们从来没想到我们这代人也会产生某种离散的感觉,就这种离散感其实对于香港、台湾是很普遍的。但这对我们来说又是一个熟悉的经验,因为我们从文学作品里看过很多离散的故事,像白先勇写《台北人》,整天在台北想着上海,然后王家卫在香港拍的都是上海。这种离散感正好在我们青春期进入我们内心,但它跟我们自身没有直接关系,是一个审美意义上的(离散),但当你成年后突然发现是这样的感觉,《阿飞正传》说人人是没有脚的鸟,现在会有一些微妙的感受。

02 “谈话中给语言生长的时刻”

王伟忠:我看你写东西、访问人,有点像报道文学,要去那个地方感受,要照自己的想法写。

许知远:我比较需要那个具体的语境。我们的谈话,在茶室中是一种方式,放到小时候成长的胡同里,肯定又是另一种方式,因为人的这种多面性它是需要很多不同的环境把它表达出来的。而且我就喜欢到处乱跑,我对固定的生活比较恐惧,那些新的味道、气息、天色、建筑,都会让我有新的感觉。

王伟忠:本来你是学电脑的,后来又做记者、作家,现在开始做视频,习惯了没有?

许知远:现在快习惯了,一开始特别不习惯。因为我做记者的时候,我们找个地方,录音笔录一录或者我记一记就好了,我曲解一下你也不能说我什么。一开始很多人围着很不舒服,尤其在公共场合我更不舒服了。现在可以掩饰一点,但我还是喜欢更个人的方式。

王伟忠:我熟悉你是从《十三邀》,你的来宾都很好,都很大牌,你会先和他们聊聊再开始录影,还是直接开始?

许知远:我们尽量不熟悉。因为第一次见面的张力很有趣,甚至那种awkward(尴尬)也挺有意思的,因为人和人在一起相逢的感受是很重要的。我觉得是这个时代的语境出了问题,人和人之间没有很光滑、立刻进入这么深的。而且我觉得讲话是需要一些摩擦感的,你习惯在一个轨道里面,离开一下,谈话才变得有意思起来。两个人见面不是去确认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而是在谈话之中生产出一些自己可能尚未意识的东西,这个声音对我们来说是最迷人的部分。

王伟忠:我觉得很有趣。我们这行做久了就是要流畅,中间正好没有缝,没有空,但你留下那个缝,有时候我就看你在那边不知道要讲什么,但也留下来,我觉得还蛮有意思。

许知远:对,我们可能觉得留白很真实。因为我觉得写作本身也是这样的。如果你的写作,你的语句总是一句接一句的话,其实读者包括作者自己会少掉很多生成的时间。沉思、犹豫,甚至有点不知道下句要说什么,都是思想做反应的过程。我们的语言不能变成一种膝跳式的反应,你说这个我就立刻回你这个,语言就会变得失去生命力,所以谈话中要给语言生长的时刻。

王伟忠:我看你有时候节目中就这样。

许知远:而且有时候你确实忘了要问什么了。也有可能昨晚没睡好觉,突然状态不是很好。

王伟忠:所以你访问人也是凭直觉来?

许知远:对,我不知道第一个问题会问什么。我们在不同的空间会产生不一样的东西,从那个东西再衍生出来。我们基本上没有提纲,对方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要问什么。

王伟忠:那你私底下是个很爱跟人家聊天的人吗?

许知远:自从做了节目之后就不爱了。

03 “把人最可爱的部分找出来”

王伟忠:我看资料,你没成婚吧?

许知远:没有。我对婚姻没有太多的渴望。我一个人去面对世界的时候更敏感,脑中和心中有更多可能性的想象。每个人不一样,我更享受孤单。

王伟忠:我对你的好奇谈完了,如果你对我有好奇,可以问问。

许知远:现在对你来说,娱乐到底意味着什么,让别人看、让别人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伟忠:funny很难解释,funny不是大笑也不是怎么样,他哭了可能funny,或在对的场合他的哭不是悲伤,也是funny。

许知远:在你脑中创作有等级吗?比如《悲情城市》是个了不起的史诗,综艺可能是个轻得多的东西。

王伟忠:我有中国历史的情怀。我们眷村都是从大陆搬到台湾,四五十年不能回家,回来后又有情感的交错。我对新闻有敏感度,对人有兴趣,我做情景喜剧,可以把任何人最可爱的部分找出来。

许知远:你是怎么判断的?比如你怎么判断小 S 适合做《康熙来了》?

王伟忠:大小 S 刚开始做电视 MV 根本就是胡搞,逻辑跟那时候电视完全不一样,整个造反,可是我觉得宁可不通不可普通,她们一定很有趣。但她们必须碰到冲突的人,冲突是美感,所以必须找个有学问的人,找康永刚刚好。这个东西就是我们小时候接触人多了,为什么这个人叫傻鸡,那人叫大屁眼,为什么把他们凑在一起就好玩?就是接触的人多了。

许知远:一个娱乐节目或者一个综艺有它的生命周期,你会在什么时候感觉到它的生命开始衰减了?

王伟忠:最好的时候。所有节目,戏剧、表演、综艺,口传相授之后就红了,红到顶尖之后就大神附体,要不然就鬼迷心窍,那节目就开始走下坡路。

许知远: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制作人。

王伟忠:通常都是继续走下去,走到末日。

许知远:哪一刻觉得必须停掉了呢?

王伟忠:它自然会产生,比如《康熙来了》,就是康永说他不想做了。

许知远:台湾社会迅速转变的时候,你的很多决定完全是直觉性的吗?还是说你有一套面对这种迅速变化的方法或者思维方式?你对时代情绪的变化、尤其是中间情感部分有把握,你可以很快把它变成某种创作、某种产品,让它在精神上和市场上同时被接受,你这个能力好像非常强。

王伟忠:我归纳一下。一个人一生的创作大概跟三件东西有关,你从小长大的环境,你所学的东西,你情绪发出的方式。我从小生活在眷村那么挤的空间,小大陆,每个窗户都有很多故事,对人情世故蛮有体会。考大学,读的又是新闻系,懂社会发生的过程,我又从小爱画漫画,会用漫画去表达,大概就是这样子。

许知远:对,这方面我特别欠缺。我对抽象的概念特别感兴趣,但对人和人之间那种细微的东西有时候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

王伟忠:我对社会的观察是因为我是一个生活的制作人。

许知远:你生活感很强。

王伟忠:我的朋友很多都是圈外的,也不见得是文艺界。我也有独处的时间。我的很多东西是由社会反映给我的,我从里面去接触、去体会,然后表达出来。比如我对两岸之间的文化交流一直有兴趣,所以有空还是出来跑跑,在今日头条访问一些真正有兴趣的人。你是第一个我想聊聊天的人。

王伟忠在新入驻的头条账号里说,希望在这里跟大家聊聊天、交流生活体会,毕竟“彼此的羁绊是切不断的”,《伟忠哥来串门》也将不定期更新,一起来期待下一位嘉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