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最后的贵族

一代电影大师谢晋猝然去世，早就想写点纪念的文字。却总是忙忙碌碌闲不下来。其间虽有宋祖德之流的无耻诽谤。却无损于大师的光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喜欢谢晋的电影，那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在这里想说的是，除了那些非常主旋律的，塑造了一系列富有传统美德的中华民族女性形象的经典名作之外，其实真的非常喜欢一部平时人们不大提起的作品，《最后的贵族》。

我更愿意把该片看做谢晋八十年代黄金时期一系列巅峰之作的“收官之作”。从那以后，似乎就拍不出什么好作品了。包括《鸦片战争》，尽管是大投资，更多的却是模式化的生产与炒作。

《最后的贵族》根据白先勇的小说改编。女主人公李彤，清代贵族的后裔，用她母亲的话说，要是在那时候就是一个小格格了。父亲是国民党政府的外交官，自己就出生在威尼斯，从小养尊处优，周游列国。长大后最大的理想是像父亲一样，去联合国当个女大使。她和三个同龄女伴一起去美国留学，号称“中苏美英”四国。就在迎接新年晚会上，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李彤接到电报，中国的“泰坦尼克”号事件，父母不幸葬身大海。从此，李彤的人生就完全改变了方向，她中断了学业，当了MODEL，甚至甘心做别人的情妇，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不要说当初的理想是去联合国当个女大使，她自己的男朋友都可以组成一个联合国了。最后，李彤沿着小时候跟随父母的足迹游历欧洲，在她出生的威尼斯的水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当年喜欢这部电影，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因为首先，这是谢晋的第一部国际化的电影，全部实景在美国和意大利拍摄，作为一个长期在国内闭塞的环境里生活的导演，他能把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拍得有模有样，即便和那些美国电影比较，看上去也确实象那么回事，让人足以感叹老导演的功力。其次，李彤确实有别于谢晋以往塑造的所有女性形象，据说本来想请林青霞，但是在八十年代这是不可能的，而潘虹的表演，起码对于自己是一个极大的突破，一杯洋酒，一枝香烟，一个飘乎的眼神，一段狂放的恰恰舞，能把一个漂泊无根，不甘堕落却又身不由己的女性叛逆者形象演绎得丝丝入扣。比起现在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她的那些“恶婆婆”的形象，不知要高出多少个档次了。

将近二十年前初看这部影片，正是八十年代的“文化热”时期，“寻根”，成为风行一时的热门话题。其实，放大了看，寻根是一个超越时代与国界的话题。因为差不多同一时候，看过根据海明威小说改编的《永别了武器》，美国拍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经典之作，带有作者自传味道，写一个美国人在一战时期在欧洲漂泊，并且经历生死考验，还有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当时的感觉只有两个字，震撼！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把两部影片放在一起评论，因为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确实有异曲同工的味道。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不朽的作品。

我们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我们的根究竟在哪里？这样的困惑，海明威有过，白先勇有过，他们笔下的主人公有过，而我们今天，依然还有这样的困惑。时代巨变，世界早已成为一个地球村，那么今天的我们，究竟还有根吗？不错，我们有起码的良知正义感和道德观念，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心，但是除此之外呢？我们还有什么？也许，只有不固守着曾经以为必须生死不离的那一点点传统，才能拥抱整个世界？那么李彤那一代人呢？包括今天的台湾人？真的说不清这是人类的进步，抑或是人类的悲哀？

也许真是一个太大的话题，不知当年大师拍片时，是否曾经想到？然而，也许就是不经意间，留下了一部传世佳作，一个多少代人都值得咀嚼回味的话题？

重看《最后的贵族》，有三个画面让我久久难忘。

李彤酗酒闹事被抓进警察局。朋友陈寅看到报上的消息，将她保释出来。顺便提一句，扮演陈寅的是濮存昕，他的第一部电影。他们来到一个小酒吧，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黑人老酒保，朦胧的灯光，迷惘的眼神，烟雾缭绕，爵士乐低回，歌声缠绵，一杯红酒，俩人促膝交谈，那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场景美国味道，也是谢晋电影中为数不多的经典段落之一吧？现在想起来，喜欢爵士乐，也许就是看《最后的贵族》留下的影响吧？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场景都会令我感动。

李彤来到威尼斯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下，海鸥低飞，水天一色。有一句著名的台词：“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这也正是为李彤走向生命的归宿所做的最好的铺垫。教堂广场上，鸽子在悠闲地漫步，小船“冈朵拉”在水里划过，河两岸都是古老的建筑，开出门来，便是水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样悠闲安静。立刻就会想到，四年前我踏上威尼斯的土地的那一刻，那天也下着大雪，据说是几年未遇，同样灰蒙蒙的天气，同样的“冈朵拉”，同样在教堂前，我特意拍下雪花中悠闲漫步的那些鸽子。现在猛然想起，是不是当年影片里的场景一直莹绕在脑海中，才去特意寻访？记忆，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影片开始时，李彤和女伴初次踏上美国的土地，昂扬的音乐，高耸的自由女神像，她们不禁欢呼雀跃，每个人的兴奋喜悦和对于未来的美好憧憬都挂在脸上，当然也未必能预知以后的人生道路吧？我不知道，几个月后，当我能有机会来到纽约，仰望自由女神像的那一刻，心中会是什么感受？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说，在威尼斯教堂广场上，我想到的是电影里看到过的茜茜公主，那么这一刻，我会想到李彤，自然是别有一番感受吧？

在某种意义上，大师谢晋，也是“最后的贵族”吧？在电影界，在精神文化领域。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别了，最后的贵族。愿你安息，在遥远的天国。

写于2008年11月1日（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