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4月11日，北京的天空湛蓝如洗。

文化部在北京工人俱乐部隆重举办了一次颁奖大会，奖励1949—1955年摄制的包括香港电影在内的69部优秀影片和481位电影工作者，这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对电影的评奖。

当时香港的进步的电影工作者在各种困难艰苦的条件下，拍摄了许多有意义的影片，在国内放映时获得广大观众的欢迎。

故文化部决定给予《珠江泪》(1950)、《一板之隔》(1952)、《绝代佳人》(1953)、《春》(1953)、《一年之计》(1955)等5部香港影片以荣誉奖。

这时在工人俱乐部的奖台上，一位身着素色旗袍的女子从文化部沈雁冰(1896-1981，笔名茅盾)部长手中接过奖状——“1949-1955年优秀影片个人一等奖”。

镁光灯闪烁间，她微微颔首，眼角细纹里沉淀着近20年银幕生涯的风霜。

她是白燕(1920-1987)，凭借《春》中蕙表妹一角成为当时少数几位获此殊荣的香港演员。

在奖台下的同行们知道，这张奖状背后，是一位女性从广州盐商之女到“南国影后”的漫长跋涉，是她穿越战火、坚守艺术、在时代洪流中写下的人生剧本。

早在1956年，白燕和吴楚帆凭借《春》的国语配音版本在国内上映后，上映期间观影热潮持续，售票现场每日排起长队，引起强烈的反响。

《北京日报》在1956年举办“你最喜爱的5位电影演员”的群众性评选时，选出了白杨(1920-1996)、张良、郭振清(1927-2005)、李景波(1913-1981)、吴楚帆(1910-1993)5人，而白燕的票数很遗憾位列在第7位。

【从广州少女到银幕传奇】

白燕原名陈玉屏，别名扁姐，广东惠州人，1920年7月5日生于广州，其父是惠州籍盐商。她从小就是“广东老乡”胡蝶(1908-1989)、阮玲玉(1910-1935)的忠实影迷。

1936年，纯朴谦逊、文雅聪慧的少女白燕，考入了广州国联影片公司，后与严梦(1906-1954)合演了《并蒂莲》，因资金不足，致使影片“胎死腹中”。

正当白燕心灰意冷时，她被邀到香港与吴楚帆合演了《锦绣河山》(1937)、《金屋藏娇》(1937)等影片，由于卖座不理想，她的演技未受到重视。

白燕不甘失败，决心全力投入电影事业，努力探求表演艺术。

白燕在拍摄《桃李争春》(1939)时和主创合影

为了支援抗日筹款，她参加了话剧《最后关头》的义演，并拍摄了《气壮山河》(1938)、《战士情花》(1938)、《上海火线后》(1938)、《四子从军》(1938)等抗日影片。

电影《气壮山河》(1938)剧照，白燕和吴楚帆

白燕以坚韧的毅力，刻苦钻研，终于闯出了于朴实中见真情的表演风格，成为华南著名女影星。

1941年，日军侵占香港后，设宴拉拢电影界人士，白燕拒绝日军报道部长禾久田的“邀请”，拒演《香港攻略战》。

她化装成家庭妇女混杂在难民群中，逃回广州。

驻广州的日军强迫白燕与日本女演员合拍影片，她又逃到湛江，加入吴楚帆等人组织的别团，过了3年多颠沛流离的艰苦生活。

这段经历不仅磨砺了她的意志，更让她对家国苦难有了切肤之痛——这将成为她战后一系列抗日题材影片表演中最动人的底色。

抗战胜利后，白燕才重返香港。

电影《海角红楼》(上)(1947)剧照，白燕和白云

为抨击日军侵华罪行，她与吴楚帆合演了战后首部粤语片《郎归晚》(1947)。

影片讲述了一对年轻夫妇由于日军侵华战争造成分离的悲惨遭遇，白燕饰演的妻子为救丈夫忍辱负重，最终香消玉殒。

当她倒在血泊中喃喃说出“郎归晚”三字时，戏院内泣声四起。

该片轰动港澳及东南亚，掀起战后粤语片制作热潮，奠定了她作为“南国影后”无人替代的地位。

左起：梅绮、白燕、红线女、黃曼梨、小燕飞

《郎归晚》的导演黄岱(1906-1964)回忆：“白燕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悲怆，不是演出来的，是她那代人真正经历过的。”

而白燕于1948年拍摄的《香港杀人王》(1948)，她饰演抗日地下分子，在电影中与黎灼灼(1905-1990)乔装母女，将炸弹隐藏于行李内，计划破坏日军设备。

白燕在这部电影中坚强、果断独立、深明家国大义的正面形象深受观众的喜爱。

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香港流行情色、荒诞、神怪的影片，在粤语片“清洁运动”影响下，1952年，白燕、吴楚帆、张瑛(1919-1984)等20多人，合办中联电影企业有限公司，白燕当选为副董事长，1961年又当选为董事长。

在艰苦的岁月里，她始终和有良知的艺术工作者团结一致，努力不懈地把粤语影片推向新的繁荣进步的境界，受到人们的尊敬与爱戴。

“中联”公司成立后，首次开拍就把巴金(1904-2005)的名著《家》(1953)、《春》、《秋》(1954)、《寒夜》(1955)等搬上银幕，白燕主演了惠表妹与曾树生等角色，《春》获得了文化部颁发的优秀荣誉奖。

香港影评人指出：“白燕在《春》中塑造的旧式女性既有传统美德，又有现代觉醒，那种微妙平衡至今难以超越。”

此外，白燕与张活游(1910-1985，楚原的父亲)主演的《衣锦荣归》(1950)、《苦海明灯》(1953)、《玉碎花残》(1953)曾轰动港澳、东南亚。

白燕和冯宝宝

可以说在20世纪50年代是香港粤语片的黄金时代，在“中联”拍摄大量影片的过程中，为电影界培养了不少著名的年轻演员和导演。

如谢贤、肖芳芳、南红、冯宝宝，以及70年代成为功夫片国际巨星的李小龙(1940-1973)等等，其中白燕和李小龙合作过多部电影。

电影《芸娘》(1954)香港版海报

1954年，因粤语片供不应求，白燕、张活游、吴回(1912-1996)又成立了山联影业公司，10年中拍片16部，创业作是《芸娘》(1954)，之后有《可怜天下父母心》(1960)，以及她的收山之作《疯妇》(1964)等。

电影《人海孤鸿》(1960)剧照，白燕和李小龙

影评人黄爱玲说“在很多香港人的记忆里，白燕是可怜媳妇的代言人”，若再加上以《可怜天下父母心》里的白燕为代表的慈母形象，基本上就涵盖了白燕最深入民心的印象。

其实早在1952年中联成立之后，白燕任中联副董事长后的拍片产量马上锐减：1951 年她拍了39部、1952年拍了25部，但1953年则只有10部，直至60年代前她的年产量都维持在4部至14部之间。

电影《似水流年》(1962)片场照，白燕

虽然白燕的产量与收入减少了，但1953至1956、1957年的这几年，可以说是白燕的黄金时期。

20世纪60年代初，白燕拍摄并主演了唯一的国语片《沧海遗珠》(1965)，这部电影在她息影后1年才上映。

电影《沧海遗珠》(1965)剧照，白燕和石慧

当白燕主演的《芸娘》(饰陈芸)于1966年在新加坡公映后，突破所有影片卖座纪录，该地光芝公司专程派代表来港给白燕等3人颁赠金牌，白燕的金牌上刻有“陈芸再世”的字样，以资纪念。

1936年——1964年这28年间，白燕拍片300多部，塑造了不少闪耀光辉的艺术形象。其中大多数是端庄贤搬，任劳任怨、被欺侮的贤妻良母，以致成为封建思想下的栖牲者，她也演过不畏强权，机智坚强的古今女性。

据说白燕之所以于1964年息影是因为患了骨癌，虽然仍有不少影片公司请她拍片，但她为了给观众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而予以婉拒。

至此，这位从影28载的“南国影后”，为她璀璨的银幕生涯画上了静默的句点。

左起：白雪仙、林黛、白燕

【情感浮沉中的两段婚姻】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在银幕上演绎无数婚姻故事的女星，自己的感情世界同样波澜起伏。

1938年拍摄《战士情花》时，18岁的白燕结识了该片男主角兼投资人梁伟民。

梁伟民出身商贾之家，对白燕一见倾心，影片杀青后便展开热烈追求。

彼时的白燕对爱情充满憧憬，梁伟民的成熟稳重让她感到安心。

同年两人结婚，梁伟民希望妻子减少舞台演出，专心电影拍摄。

然而白燕对戏剧舞台有着难以割舍的热爱，她坚持参演粤剧《牡丹亭》、《长生殿》，认为舞台表演能磨炼演技。

两人的理念分歧日益加深，1940年这段婚姻和平分手。

晚年白燕接受访问时曾淡然提及：“年轻时以为爱情就是全部，后来明白，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

战后重返香港，白燕在粤剧《牡丹亭》后台遇见了改变她一生的男人——卢天佑。

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绅士对戏剧颇有研究，他特意来到化妆间，对白燕饰演的杜丽娘提出精辟见解：“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小姐方才那场‘寻梦’，哀婉中带着决绝，正是抓住了这‘情至’精髓。”

两人从戏曲聊到电影，从艺术谈到人生，相识恨晚。

卢天佑的兄长是艺人卢海天(1908-1982)，侄子卢冠廷后来成为著名音乐人，家族浓厚的艺术氛围让他更能理解白燕对表演的执着。

与梁伟民不同，卢天佑从未要求白燕在家庭与事业间做出选择。

他常坐在片场角落静静观看妻子拍摄，深夜陪她对台词，在她因《春》、《寒夜》等文艺片票房不佳而焦虑时，他会温言安慰：“好作品自会有知音。”

1955年白燕出版自传《一个女演员的自述》，卢天佑协助整理文稿，书中那句“戏如人生，但人生比戏更需勇气”下方，有他批注的小字：“此言得之。”

这种相知相惜的支持，让白燕在演艺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白燕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和第二任丈夫卢天佑所生，叫卢国珮。另一个是领养的女儿，叫许嘉衍。两个女儿长大后分别住在香港和加拿大。

1985年卢天佑意外离世，在葬礼上，65岁的白燕身着黑衣，清唱《长生殿》选段：“迢迢前路愁难罄，厌看水绿与山青……”

《明报》记者写道：“腔调已不如当年圆润，然字字泣血，闻者无不掩面。”

那是她最后一次公开演唱，此后深居简出，直至1987年5月6日因心脏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