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一九二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黄麻地区的每一个山头和垸子】
一九二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黄麻地区的每一个山头和垸子。风声紧,王既之组织的“还乡团”像疯狗一样,到处抓人、杀人,专找那些当过义勇队、参加过农会的人。白色恐怖笼罩四野,我家房子被烧了,毛驴被牵走,父亲被追捕,不知去向。
王宏坤躲在二舅娘家,心里却像滚油煎。二舅娘因为二舅被农会处决,心里憋着一股邪火,竟跟着还乡团去抢东西,甚至想把王宏坤送到王既之的民团去。王宏坤对她说:“都是穷人,拿人东西做么事?莫太得罪人。”她把眼一瞪:“他们杀了我的人,我不拿他的东西?你晓得二舅是么样死的啵!”
她完全不讲理,不像王宏坤大舅娘那般明事理。王宏坤日夜提防,这里绝非久留之地。但我革命的心是铁打的,死也不能去敌人那边。王宏坤信王树声、徐其虚他们一定会打回来,到时定要活剐了王既之。
最熬人的是孤独。王宏坤像地老鼠一样藏着,心里却惦着同志们,念着生死未卜的父亲。年关将近,过去穷人过年如过关,正经人靠点豆麦度日,歪邪人则混迹赌场。王宏坤从未沾过赌,但灵光一闪:赌场鱼龙混杂,不正是联络失散战友最好的掩护么?
【王宏坤揣着仅有的五百钱,混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场。心思全不在输赢,只拿眼梢扫视人群】
王宏坤揣着仅有的五百钱,混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场。心思全不在输赢,只拿眼梢扫视人群。果然,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眼神一对上,彼此心照不宣。通过这种法子,原义勇队的二三十个小伙子,竟陆陆续续接上了头。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后生,最大的黄土岗那位也才二十二。一合计,老躲着不是办法,不如出去避避风头,等革命烈火再烧回来。可盘缠成了大难题。王宏坤家徒四壁,只凑出四吊钱,心里忧似火焚。
说来也奇,为掩护联络,王宏坤硬着头皮下注,本想输光这五百钱也就罢了,谁知手气竟旺得出奇,下一注赢一次,连换十几个村子赌下来,怀里竟多了沉甸甸数十吊钱!这简直是天助我也。大家也各想办法凑了些,安顿好家里,我们二十人约定,正月初四夜里,在白果树店集合,直奔汉口谋生。我们想,汉口码头大,卖力气总能混口饭吃。
【王宏坤硬着头皮下注,谁知手气竟旺得出奇,下一注赢一次连换十几个村子赌下来怀里竟多了沉甸甸数十吊钱】
临行前,王宏坤冒险打探,终于在董四娘家找到了藏身的父亲。他腿上毒疮溃烂,看得王宏坤心如刀绞。王宏坤苦劝他外出躲避,他起初不肯,放心不下家小。王宏坤掏出向董四娘借的五块大洋塞给他,近乎哀求:“大大(爸爸),你先到大姐那儿,再转到麻城东八阕去,避过这阵风头。”父亲落了泪,总算答应了。王宏坤又找到二弟,给他两块钱,嘱咐他赶去照顾父亲。
年关下,王宏坤让表弟买了米、豆腐和油送回家,又悄悄请来母亲。母亲一见王宏坤就哭,王宏坤强忍酸楚安慰她:“天不生无路之人,一颗露水养一棵草。大不了,你带着弟弟们先去讨饭,我们一定能活下来!”临走,王宏坤把埋在榨房下的五十吊钱起出交给她,母亲惊骇不已,我费尽口舌才解释清楚。
送走母亲,天擦黑时,王宏坤辞别善良的大舅娘,踏着寒风上了路。那天,是民国十七年,农历正月初四。
流亡路
疾行六十里,赶到白果树店,兄弟们已到齐。二十张年轻的脸,带着恐惧和希望。我们连夜出发,奔向想象中的汉口。可到了才知,这大码头同样是兵荒马乱,工作难寻。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看到招兵旗。走投无路之下,我们一咬牙,全都报了名,想着先在队伍里混口饭吃,见机行事。
【我们连夜出发,奔向想象中的汉口。可到了才知,这大码头同样是兵荒马乱,工作难寻】
这是一支桂系杂牌军,师长姓蔡。报名时,我们都谎报了籍贯,说是河南光山、新集人,绝口不提麻城,彼此也装作素不相识。就这样,我们被编入一个营,换上灰扑扑的军装。
在汉口没几天,就坐船到了仙桃镇。王宏坤被分到新兵连当号兵。仙桃气氛压抑,后来才知,这里也发生过暴动,被镇压得极惨。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练号,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操练。几个月下来,竟把“身体除了大问题了”,钻心地疼。号长查验后,才把王宏坤下调到班里当步兵。
扛上枪,日子更难过。旧军队体罚凶狠,动作稍不到位,拳脚立刻上身。队伍今天开天门,明天驻荆门,后天又调往枣阳、新野,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打老河口时,我们师当预备队,没捞着打,只见那些被叫做“土匪”的东北军被迅速歼灭。
在枣阳时,王宏坤撞见诡异一事:一些老兵偷偷把成排的子弹用土埋在地下。王宏坤心里一动,猜想这定是有人暗中资敌(红军),看来党的活动无处不在。这时,悄悄传来黄麻地区革命再起的消息,我们几人激动不已,归心似箭。几个月里,同来的三位兄弟已因痢疾惨死他乡,临终还念着回黄麻革命。这更坚定了我们逃离的决心。
【在汉口没几天,就坐船到了仙桃镇。王宏坤被分到新兵连当号兵。仙桃气氛压抑】
在沔阳驻防时,当地豪绅为保家产,常来队伍里买枪,官兵则嗜赌如命。王宏坤揣着刚发的八个月饷银——八块大洋,拿出五角钱想去碰运气,赢点跑路的盘缠。一上手就发现骰子声音不对,庄家做了手脚。王宏坤将计就计,一夜下来,竟赢了一百多块!连排长都输了不少,还腆着脸向王宏坤“借”钱。
钱揣在身上烫人,王宏坤请客吃饭,稳住上司,心里逃跑的念头愈发迫切。甚至去庙里抽签,那和尚竟一眼看穿:“你想回家。”还说我将来要当官,王宏坤只当是梦话,但行事更加小心。
【王宏坤揣着八个月饷银——八块大洋,拿出五角钱想去碰运气,赢点跑路的盘缠一夜下来,竟赢了一百多块】
终于,我们等到了机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们剩下的十几个人,凭着在旧军队里学会的潜行技巧和早就备好的干粮,成功溜出营房,朝着黄麻地区,朝着我们魂牵梦绕的故土和未竟的革命,踏上了九死一生的归途。我们知道,等待我们的不仅是亲人和同志,还有更残酷的斗争,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是孤身流亡的少年,而是经过磨砺、决心归队的战士。
开小差的念头,像一枚埋在心底的火种,从未熄灭。为了随时能脱身,我偷偷上街买了寻常百姓穿的灰布,央当地的大娘帮忙,做成一套便衣。自此,我这身灰扑扑的军装底下,总是贴身藏着这套“护身符”,幻想着机会一来,便迅速摘下军帽,扯下绑腿,脱下这层皮,混入茫茫人海,就此消失。
在仙桃驻防时,我终于和一同来的几位兄弟秘密接上了头。几双年轻的眼睛在暗处交换着激动与决绝的光芒,我们压低嗓子,仔细敲定了每一个细节:就在第三天夜里,利用轮值守后半夜粮囤的机会,以火光为号,一起行动!那两天,我感觉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抚摸著内衣柔软的布料,仿佛已触到了故乡潮湿的泥土。
人算不如天算。到了约定的那天夜里,天色骤变。起初是狂风呼啸,刮得营房的窗棂砰砰作响,紧接着,漆黑的天空像被撕开了口子,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没有片刻停歇。那雨幕稠密得让人睁不开眼,几步之外便混沌一片,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趴在窗口,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样的天气,莫说辨认方向,就连走出营地不惊动哨兵都难如登天。计划中那点微弱的火光,在自然的狂暴面前,渺小得可笑。这次苦心孤诣策划的逃亡,就这样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彻底浇灭。希望像被雨水浸泡的土墙,一点点坍塌,只剩下满心的冰凉。
部队开拔到汉川时,已近岁末。赌博的风气愈发炽烈,仿佛所有人都想趁着年关捞上一把。王宏坤再次混迹其中,心思却不在输赢,只想为未来的逃亡多积攒些盘缠。或许是心无贪念,手气反而出奇地好,竟又赢了一百多块明晃晃的“袁大头”。这笔“横财”让王宏坤成了连里的“财主”,连三个排长和几个班长都欠着王宏坤的赌债。他们看王宏坤的眼神复杂,既有贪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王宏坤表面应酬,心里冷笑:“欠着吧,反正老子不打算让你们还了。”
【手气反而出奇地好,竟又赢了一百多块明晃晃的“袁大头”。这笔“横财”让王宏坤成了连里的“财主”】
然而,这笔钱也引来了祸端。一日,连里的传令兵突然来喊,说连长即刻召见。王宏坤心里“咯噔”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莫非事情败露了?旧军队对付逃兵的酷刑,我是见过的,轻则打残,重则就地枪毙,杀一儆百。王宏坤强作镇定,跟在传令兵身后,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铁板上。
走进连部,连长正眯着眼抽烟,烟雾缭绕中,他上下打量了王宏坤一番,慢悠悠地开口:“王宏坤啊,听说你手气不错?”王宏坤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原来是赌博的事。我低头称是。他又问赢了多少。我留了个心眼,只说五六十块。他鼻腔里哼了一声,用指节敲着桌子:“年纪轻轻,揣这么多钱不安全,放我这儿,给你存着。”
王宏坤立刻明白了,这不是商量,是索要。一股怒气冲上来,但我知道,此刻拒绝就是找死。我脸上挤出顺从的笑,连忙解开腰间的绑带,将 藏在里面的五六十块大洋悉数取出,恭敬地放在桌上,嘴上说着:“谢谢连长关照!”心里却在滴血:这哪里是“存”,分明是明目张胆的抢夺!我们计划逃跑的盘缠,又少了一大半。
大约腊月半,部队从汉川开往蔡甸。风声越来越紧,传言我们要被调往武胜关防御蒋介石,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在蔡甸,上头为了军饷的事和桂系头目李宗仁闹得不可开交,僵持了好一阵。虽然后来饷银总算下发,但整个军营的戒备等级也随之提到了最高。双岗双哨,巡逻队往来不息,就连上街也要经过层层盘查。
戒备森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们紧紧罩住。王宏坤和同来的兄弟们,被分割在不同的排、班,失去了联络的机会。偶尔在操场上远远望见,也只能飞快地交换一个焦灼的眼神,不敢有丝毫逾越。归乡的路,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砌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在压抑的沉默中,摇曳欲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