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京川把唯一的救生衣穿在乔以宁身上时,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那个我疼爱了五年的儿子裴小欧,正死死抱着乔以宁的大腿,冲我大喊坏女人。
海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
我手里攥着的孕检单早就被咸腥的海水泡烂了。
十分钟前,我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游艇意外。
直到裴京川选择了乔以宁。
直到裴小欧咬着我的手逼我松开救生圈。
原来这场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我不过是乔以宁出国养病期间,裴家找来的全职保姆。
而距离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七天。
1
游艇靠岸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在码头等着了。
医护人员一拥而上,把裹着毛毯瑟瑟发抖的乔以宁抬上担架。
裴京川跟在后面,眉头锁得很紧。
他那只戴着婚戒的手,此刻正紧紧握着乔以宁的手腕。
裴小欧迈着小短腿跟在担架旁,哭得嗓子都哑了,一声声喊着乔阿姨你别死。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海风吹干了身上的湿衣服,布料变得僵硬,磨得皮肤生疼。
我的腹部隐隐作痛,那是刚才被裴小欧狠狠踹了一脚的地方。
还没来得及走下旋梯,裴京川突然回头。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警灯,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冷,带着不耐烦。
“桑榆,别在那磨蹭。”
他喊我的名字,语气像是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下属,“以宁受了惊吓,你回去给她煮碗安神汤送来医院。”
我想说我也落水了。
我想说我的肚子很疼。
我想说那张被海水泡烂的纸上,写着妊娠六周。
话到嘴边,舌尖却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我咽了下去。
“好。”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裴京川似乎对我的顺从很满意,转身钻进了救护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码头上的人群渐渐散去。
我独自打车回了半山别墅。
进门的时候,张嫂正把一锅热腾腾的姜汤倒进保温桶里。
看见我一身狼狈地进来,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太太……先生打电话回来,说让我给乔小姐送汤,没说您也……”
她没把话说完,但我懂。
在这个家里,裴京川的命令就是圣旨。
我没理会她的尴尬,径直上了楼。
经过儿童房时,满地的玩具还没有收拾。
裴小欧最喜欢的那个奥特曼模型,被摔断了一条胳膊,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
那是半年前,我排了整整一夜的队才给他买到的限量版。
今天出门前,因为我不小心碰倒了这个模型,裴小欧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就知道你不是亲妈,如果是乔阿姨,她绝对不会弄坏我的东西!”
那时候我只当是童言无忌。
现在看来,小孩子的直觉往往是最准的。
他早就知道,在这个家里,谁才是外人。
我回到主卧,反锁了房门。
浴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额角有一块淤青,是落水时撞在栏杆上留下的。
我抬手摸了摸,没有知觉。
脱下那身充满了海腥味的湿衣服,我把它们团成一团,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连同口袋里那团已经辨认不出字迹的纸浆。
热水淋在身上,带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我低下头,看着平坦的小腹。
那里曾经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满心欢喜地想要告诉裴京川这个好消息。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脚踹得很重。
再加上冰冷海水的浸泡。
血水顺着大腿根部流下来,在白色的瓷砖上汇成蜿蜒的溪流,最后旋进下水道的黑洞里。
我没哭。
只是觉得有些累。
洗完澡出来,手机屏幕亮着。
是裴京川发来的微信。
只有简短的一行字:【汤送来了吗?以宁一直在发抖。】
没有问我一句有没有受伤。
也没有问我那一脚踢得重不重。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发酸。
然后,我回了一个字:【在路上。】
发完这条消息,我拉开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
那里放着一份早就拟好的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张去瑞士的单程机票。
原本我是想把这些烧掉的。
既然有了孩子,我想再给这段婚姻一次机会。
但现在,不需要了。
我把机票拿出来,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日期。
七天后起飞。
那是裴京川的生日,也是我给自己设定的最后期限。
我拿起笔,在日历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倒计时开始。
2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楼下的动静吵醒的。
裴京川回来了。
还带着乔以宁和裴小欧。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客厅里其乐融融的画面。
乔以宁穿着裴京川的衬衫,宽大的衣摆遮住了大腿,显得她整个人娇小可人。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裴小欧依偎在她怀里,正张大嘴巴等着她喂。
裴京川坐在旁边削苹果,刀工并不熟练,果皮断了好几次。
但他很有耐心。
要知道,以前我想吃苹果,他只会皱着眉说:“想吃自己削,我又不是你的佣人。”
“嫂子醒了?”
乔以宁最先发现了我。
她想要站起来,却被裴京川按住了肩膀。
“坐好,医生说你身体虚,别乱动。”
裴京川的声音很沉,转头看向我时,瞬间冷了下来。
“既然醒了就下来做饭,张嫂今天请假了,以宁想吃你做的海鲜粥。”
我抓着扶手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海鲜粥。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乔以宁海鲜过敏。
他是想试探我,还是想羞辱我?
或者是,在我和乔以宁之间,他根本就记错了过敏的那个人是谁。
“她海鲜过敏。”我淡淡地说。
裴京川削苹果的手一顿,刀刃划破了拇指。
血珠冒了出来。
乔以宁惊呼一声,连忙抓过他的手含在嘴里。
裴京川没有推开,反而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还是以宁细心。”
说完,他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几分责备,“记错了就记错了,找什么借口。以前也没见你记性这么差。”
以前?
以前我是怎么过的?
每一顿饭都要照顾全家人的口味。
裴京川不吃葱姜蒜,裴小欧不吃胡萝卜青椒。
只要菜里出现一点他们不爱吃的东西,那一整桌菜就会被直接倒进垃圾桶。
我记得所有人的喜好,唯独没有人记得我不吃香菜。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我没有争辩,转身走进厨房。
既然他想让心上人喝海鲜粥,那我就煮。
淘米,清洗虾仁,切姜丝。
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有条不紊。
厨房的玻璃门没有关严。
客厅里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京川,嫂子是不是生气了?”
是乔以宁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要不我还是搬出去住吧,我不像小欧那么黏人,没关系的。”
“这是我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裴京川的声音斩钉截铁,“至于她,你不用管。她那个脾气,晾两天就好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小欧也离不开你,你看他这一早上,什么时候找过桑榆?”
裴小欧稚嫩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才不要那个坏女人!我要乔阿姨当妈妈!”
哗啦——
水龙头的开关被我开到最大。
水流冲刷着冰冷的瓷碗,也冲刷着那些刺耳的声音。
我低头看着水槽。
那里面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以前听到这些话,我会难过,会躲在被子里哭一整夜。
我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不够温柔,不够体贴。
但现在,我的心里竟然毫无波澜。
就像是看着一场拙劣的舞台剧。
只觉得可笑。
半小时后,我端着滚烫的砂锅走出厨房。
裴京川正低头给乔以宁吹着刚削好的苹果块。
看见我出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放那吧,凉一凉再盛。”
我把砂锅放在餐桌上,没说话,转身准备上楼。
“站住。”
裴京川叫住了我。
他放下苹果,抽了张纸巾擦手,语气漫不经心:“把你的那个画室腾出来,以宁要用来练瑜伽。”
我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画室,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私人空间。
里面放着我还没画完的稿子,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画架。
那是我的底线。
“楼下有健身房。”我说。
“健身房采光不好。”裴京川皱眉,“让你腾你就腾,哪来那么多废话。那些破画又卖不了几个钱,占着地方也是浪费。”
破画。
那是我的心血。
是我曾经梦想成为画家的证明。
在这个男人眼里,却成了占地方的垃圾。
“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说。
没有争吵,没有歇斯底里。
裴京川似乎有些意外我的顺从,但他没多想,只是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回到房间,拿出一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
走进画室。
那幅画了三个月的深海,静静地立在画架上。
画面上,一个溺水的女人正伸出手,试图抓住那束透下来的光。
我拿起美工刀。
锋利的刀片划过画布,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一下,两下,三下。
完整的画面支离破碎。
我把碎片塞进垃圾袋,连同那些颜料、画笔,还有母亲留下的画架。
全部清理干净。
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原本满满当当的房间,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只剩下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松节油味。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桑榆的痕迹了。
就像这个家一样。
3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砸醒的。
打开门,裴小欧站在门口,手里举着那个断了胳膊的奥特曼,一脸凶狠。
“坏女人,谁让你动我的乐高了!”
他把模型狠狠砸在我腿上。
硬塑料的棱角磕在膝盖骨上,钻心的疼。
我低头看着脚边的儿子。
五岁了,长得和裴京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眉眼,鼻子,甚至连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态都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软软糯糯的一团。
裴京川嫌弃他吵,从不肯抱他。
是我整夜整夜地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哼着儿歌哄他入睡。
他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用勺子吃饭。
每一个瞬间,都是我陪着他。
可从乔以宁回国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乔以宁只要给他一颗糖,就能换来他的一声甜甜的“阿姨”。
而我费尽心思做的一桌菜,只换来他一句“难吃死了”。
“我没动你的乐高。”
我弯腰捡起那个模型,递给他,“是你自己昨天摔坏的。”
“你撒谎!”
裴小欧一把打掉我的手,“乔阿姨说了,就是你嫉妒她送我的礼物比你的好,所以趁我不注意弄坏的!你就是个心机婊!”
心机婊。
五岁的孩子,怎么会懂这种词。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教的。
我看着他涨红的小脸,突然觉得很累。
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随你怎么想吧。”
我绕过他,准备下楼倒水。
裴小欧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以前只要他一发脾气,我就会慌慌张张地哄他,答应他所有的无理要求。
被无视的愤怒让他瞬间失控。
他冲上来,对着我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
尖锐的乳牙穿透布料,刺进肉里。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伸手推了他一下。
其实没用多大力气。
但裴小欧却顺势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哇——爸爸!坏女人打我!”
楼下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裴京川冲上楼梯,看见坐在地上大哭的儿子,还有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我。
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桑榆,你干什么?”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我,把裴小欧抱进怀里。
力道很大。
我被推得踉跄几步,后腰撞在楼梯扶手上,痛得直不起腰。
“是她推我!她还想把我推下楼梯!”
裴小欧窝在裴京川怀里,指着我告状,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我没有。”
我扶着栏杆站直身体,看着这对父子。
“没有?”
裴京川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厌恶,“小欧才五岁,他会撒谎吗?桑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恶毒,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恶毒。
容不下。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乔以宁这时候也跑了上来,一脸焦急地凑过去查看裴小欧的情况。
“有没有摔疼?快让阿姨看看。”
她一边给裴小欧擦眼泪,一边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责备:“嫂子,小孩子不懂事,你好好说就是了,怎么能动手呢?万一摔出个好歹来……”
“够了。”
裴京川打断了她的话,抱着裴小欧站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罪人。
“给小欧道歉。”
我愣住了。
“我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
“还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裴京川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道歉。”
我看着他那双冷漠的眼睛。
五年的夫妻情分,在他眼里竟然抵不过乔以宁的一句挑拨,抵不过裴小欧的一句谎言。
我突然笑了。
笑得很轻。
“好。”
我点了点头,看着裴小欧那张因为得意而有些扭曲的小脸。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
那是最后一根连接我和这个家的纽带。
裴小欧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我。
裴京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很难看。
“这几天你别出现在小欧面前,省得他看见你心烦。”
说完,他抱着儿子,带着乔以宁转身下楼。
一家三口。
多么和谐的背影。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拐角。
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小腿上的牙印已经青紫。
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
打开衣柜。
里面的衣服大多是黑白灰三色,那是裴京川喜欢的风格。
他说我穿鲜艳的颜色显得轻浮,只有素色才符合裴太太的身份。
我一件都没拿。
只拿了几件没结婚前买的衣服,还有那本藏在柜子最深处的相册。
翻开相册。
第一张是我和裴京川的结婚照。
照片里,他板着脸,眉头微皱,似乎很不情愿。
而我笑得像个傻子,眼里全是光。
那是五年前的我。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爱他,这块石头总有一天会被捂热。
现在才知道。
石头是捂不热的。
尤其是这块石头的心里,早就住了别人。
我拿出剪刀。
沿着照片的中线,咔嚓一声。
那个笑得一脸幸福的女人,和那个冷若冰霜的男人,彻底分开了。
我把属于裴京川的那一半照片扔进了垃圾桶。
只留下了那个眼里有光的自己。
虽然那个光,现在已经灭了。
但我会把它重新点燃。
在没有裴京川的地方。
4
收拾完东西已经是深夜。
行李箱很轻,统共也就装了不到一半。
原来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能带走的东西竟然这么少。
我把行李箱推到衣帽间的最里面,用几件旧大衣盖住。
刚直起腰,房门就被推开了。
裴京川走了进来。
他刚洗完澡,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
那是乔以宁送他的那个牌子的烟。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一边擦头发一边说:“明天晚上有个慈善晚宴,你陪我去。”
要是换作以前,听到这种要求我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因为这意味着他是承认我的身份的。
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乔小姐不是回来了吗?”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面霜涂在脸上,“这种场合,她应该比我更合适。”
裴京川擦头发的动作停住了。
他通过镜子看着我,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桑榆,你有完没完?”
他不耐烦地把毛巾扔在床上,“以宁身体还没恢复,受不了那种场合的嘈杂。你是裴太太,这是你的责任。”
责任。
原来我是因为这个才存在的。
挡箭牌,工具人,保姆。
无论是什么,反正不是妻子。
“我不去。”
我盖上面霜的盖子,转过身看着他,“我不舒服。”
裴京川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
这大概是我嫁给他以来,第一次对他说“不”。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捏住我的下巴。
力道很大,捏得我生疼。
“桑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看穿我的五脏六腑,“欲擒故纵这招对我没用。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矫情,怎么,看见以宁回来,危机感这么重?”
危机感?
我不禁失笑。
如果是七天前,我也许会有。
但现在,面对一个即将死掉的婚姻,哪来的危机感。
“裴京川。”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我是真的不舒服。而且,我也累了。”
裴京川盯着我看了几秒。
似乎是想从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我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嫉妒,也没有愤怒,只有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是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松开手,冷哼一声。
“随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了脚步。
“既然你不去,那就别后悔。明天我会带以宁去,到时候媒体乱写什么,你别来跟我哭。”
这是威胁。
他知道我在乎名分,在乎裴太太这个头衔。
可惜,他这次算错了。
“不会。”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只要你高兴就好。”
裴京川的身影僵了一下。
但他没回头,只是重重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
震得墙上的挂钟都颤了颤。
我看着紧闭的房门,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我没撒谎。
我是真的不舒服。
腹部的那种坠痛感一直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止痛药,倒出两粒干咽了下去。
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我躺在床上,关了灯。
黑暗中,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银行转账短信。
五百万。
紧接着是乔以宁发来的消息:【嫂子,谢谢你把画室腾给我。这点钱是你那些画的补偿,京川让我转给你的,说不能让你白忙活。】
我看着那串长长的数字。
在裴京川眼里,我的梦想,我的尊严,就值这个价。
或者说,是他为了让乔以宁心安理得地霸占我的东西,所施舍的一点封口费。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退款。
收下了。
为什么不收?
这是我应得的。
就当是这五年的保姆费,精神损失费。
反正以后看病还要花很多钱。
我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闭上眼睛。
还有六天。
再忍忍。
只要再忍六天,我就能彻底解脱了。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似乎是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伴随着乔以宁的尖叫。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哪怕房子塌了,也跟我没关系。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被关在金丝笼里,为了讨好主人,拔光了自己所有的羽毛。
最后,主人打开笼子。
不是为了放生。
而是要把一只更漂亮的孔雀放进来。
那只没毛的鸟,被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奄奄一息。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
不是泪。
是冷汗。
5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别墅的。
只记得外面的阳光很刺眼,落在皮肤上却没有一点温度。
我打车去了市一院。
妇产科的走廊里总是充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边是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和家属压抑不住的喜气,一边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死寂般的沉默。
我坐在诊室冰冷的硬塑椅上,手里攥着挂号单。
“桑榆?”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我的检查报告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你这个情况很危险。流产不全,宫腔内有残留物,而且伴有感染迹象。必须马上安排清宫手术。”
清宫。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冰冷的器械探入身体,把那个未能成型的血块,连同我对过去所有的期待,一点点刮干净。
“我不做手术。”
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给我开点止痛药和消炎药就行。”
医生猛地抬头,盯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不要命了?感染扩散会引发败血症,随时可能休克。而且你现在的凝血功能……”
她顿了顿,指着化验单上那个低得离谱的数值,“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流鼻血,或者身上莫名其妙出现淤青?”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袖口,遮住了手腕上那块青紫。
是昨天被裴京川捏出来的。
“我心里有数。”
我站起身,没等医生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诊室。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坏掉了。
治不好的。
哪怕治好了这个,还有那个等着我。
与其躺在手术台上被那些冰冷的管子维持生命,我宁愿体面地走完最后这几天。
取药的时候,大厅的挂壁电视正在播报娱乐新闻。
“裴氏集团总裁裴京川携神秘女伴出席慈善晚宴,豪掷千万拍下粉钻项链……”
画面里,裴京川一身剪裁得体的高定西装,身姿挺拔。
乔以宁挽着他的手臂,脖子上戴着那条流光溢彩的粉钻项链,笑得一脸幸福。
记者的话筒几乎怼到两人脸上。
“裴总,请问这位小姐是您的新婚妻子吗?”
裴京川没有否认,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乔以宁,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大厅里不少人在看,有人艳羡,有人咂舌。
我站在人群后,手里拎着一袋止痛药,嘴里泛起一股苦涩的胆汁味。
最重要的人。
那我算什么?
五年的婚姻,我陪他从无名小卒到裴氏掌权人。
为了给他拉投资,我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为了照顾他生病的母亲,我在病床前守了整整三个月,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自己的妈。
到头来,我只是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隐形人。
我低下头,把一颗药片塞进嘴里,没有喝水,直接干咽了下去。
粗糙的药片划过喉咙,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但这疼挺好的。
至少能提醒我,我还活着。
6
回到别墅时,天已经黑透了。
客厅里灯火通明。
裴小欧正趴在地毯上画画,乔以宁坐在一旁给他削铅笔,裴京川在看文件。
如果不看那个角落里堆着的几个大纸箱,这确实是一幅温馨的家庭画卷。
那是我的东西。
我的书,我的茶具,甚至是我常穿的那几件外套。
全部被胡乱地塞进纸箱里,像是一堆待处理的垃圾。
“这是干什么?”
我换了鞋,走到纸箱前。
张嫂正拿着胶带封箱,看见我回来,手一抖,胶带发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
“太……太太,是乔小姐说,家里东西太杂了,容易积灰,对小欧的呼吸道不好,所以……”
“是我让张嫂收拾的。”
乔以宁放下手里的铅笔,站起身,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嫂子,你别多心。我看这些东西你平时也不怎么用,放在那也是占地方。而且医生说了,小欧有点过敏性鼻炎,家里要保持整洁。”
过敏性鼻炎。
我看了看那个还没封口的箱子。
里面有一本小王子,书角都已经被翻烂了。
那是裴小欧三岁时,我每天晚上读给他听的故事书。
现在成了过敏源。
“扔了吧。”
裴京川头都没抬,翻了一页文件,“反正也没什么用。”
我看着那个男人的侧脸。
冷漠,理所当然。
仿佛他扔掉的不是我的东西,而是我这个人。
“好。”
我弯下腰,抱起那个箱子。
很沉。
张嫂想要帮忙,被我避开了。
“我自己来。”
我抱着箱子往外走。
经过裴小欧身边时,他突然抬起头,举起手里的画纸,一脸炫耀地冲裴京川喊:“爸爸你看!我画的全家福!”
裴京川放下文件,接过画纸,嘴角勾起一抹笑。
“画得不错。”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画上有三个人。
高大的爸爸,漂亮的妈妈,还有中间牵着手的小欧。
那个“妈妈”穿着粉色的裙子,戴着亮闪闪的项链。
那是乔以宁今天的打扮。
画里没有我。
我感觉怀里的箱子突然变得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小欧真棒。”
乔以宁摸了摸裴小欧的头,挑衅地看了我一眼,“以后阿姨带你去学画画好不好?”
“好!我最喜欢乔阿姨了!”
裴小欧抱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我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走出大门,一直走到别墅区的垃圾站。
我把箱子重重地扔了进去。
砰的一声。
扬起一阵灰尘。
我站在垃圾桶前,看着那本露出半个角的小王子。
突然觉得很可笑。
桑榆,你看。
你视若珍宝的回忆,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
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咔哒一声。
蓝色的火苗在夜风中跳动。
我点燃了箱子的一角。
火势蔓延得很快,干燥的纸张卷曲变黑,化作灰烬。
火光映在我的眼睛里,有些烫。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京川站在了我身后。
“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沉,带着几分诧异。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亲手烧掉自己的东西。
毕竟以前,哪怕是一张便签纸,只要是他给的,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好。
“正如你所说。”
我看着跳动的火苗,没有回头,“清理垃圾。”
裴京川沉默了几秒。
“桑榆,你最近很反常。”
他走到我身边,目光审视地打量着我,“如果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的戏演得有点过了。”
戏?
我转过头,看着这个我爱了整整七年的男人。
火光映照下,他的轮廓依旧英俊得让人心动。
可我的心,却像这堆灰烬一样,凉透了。
“裴京川。”
我叫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裴京川愣了一下。
随即,他皱起眉,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厌恶。
“大晚上的,说什么晦气话。”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冷淡,“你这种人,命硬得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我笑了。
是啊。
我这种人,就像野草一样。
被踩进泥里,被火烧过,只要还有一点根,就能苟延残喘。
可是裴京川。
这次,我连根都要拔掉了。
“那就好。”
我轻声说,“那就好。”
7
倒计时最后一天。
我是被疼醒的。
小腹像是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疼得我冷汗直流。
我蜷缩在被子里,咬着枕角,一声不吭。
直到那阵剧痛慢慢平息,变成一种麻木的坠胀感。
我爬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瘦脱了相,眼窝深陷,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
我化了个妆。
粉底遮住了苍白,口红提亮了气色。
看起来,好像还像个正常人。
下楼的时候,张嫂正在厨房忙活。
“太太,今晚先生生日,说是要在家里办个小型聚会,请几个朋友来热闹热闹。”
张嫂看着我,眼神有些欲言又止,“先生说……让您负责准备晚餐。”
我系围裙的手顿了一下。
以前裴京川的生日,都是我一手操办。
从选菜单到布置场地,每一个细节我都力求完美。
但今年,不一样了。
“知道了。”
我走进厨房。
并不是为了讨好裴京川,而是为了给自己这五年的保姆生涯,画一个句号。
六点刚过,客人陆陆续续来了。
都是裴京川圈子里的朋友,也是当年嘲笑我“麻雀变凤凰”的那帮人。
乔以宁穿着一身白色的鱼尾裙,像个女主人一样在人群中穿梭,笑语嫣然。
裴京川站在她身边,手里端着红酒,偶尔低头跟她耳语几句。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而我,穿着张嫂同款的围裙,端着刚出锅的罗宋汤从厨房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我,原本喧闹的客厅突然安静了几秒。
“哟,这不是嫂子吗?”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调侃道,“几年不见,嫂子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裴总家换了个高级厨师呢。”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乔以宁掩着嘴笑,眼里满是得意。
裴京川没有笑,也没有帮我解围。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服务员。
“放下吧,去把醒酒器拿来。”
他吩咐道。
我把汤放在桌上,转身去拿醒酒器。
经过乔以宁身边时,她突然伸出一只脚。
动作很隐蔽。
但我看见了。
如果是以前,我会装作不小心绊倒,然后忍受众人的嘲笑,只为了不让裴京川难堪。
但今天,我不想忍了。
我没有避开,而是结结实实地踩了上去。
用尽了全力。
高跟鞋细细的鞋跟踩在脚背上,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啊——!”
乔以宁尖叫一声,手里的红酒杯飞了出去,暗红色的酒液泼了裴京川一身。
客厅瞬间乱成一锅粥。
“怎么回事?”
裴京川顾不上擦身上的酒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乔以宁,脸色铁青。
“脚……我的脚……”
乔以宁疼得眼泪直掉,指着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嫂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为什么要踩我?好疼……”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裴京川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
“桑榆,你疯了吗?”
他大步走过来,扬起手。
掌风凌厉。
我没有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一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因为裴小欧冲了过来,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坏女人!不许欺负乔阿姨!”
他又咬在同一个位置。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滴在地毯上。
很红。
裴京川看到了血,动作僵了一下。
但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我甩开裴小欧,解下身上的围裙,随手扔在地上。
“饭做好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裴京川气急败坏的吼声:“桑榆!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我脚步没停。
永远?
裴京川,不需要你赶。
这一走,就是永远。
我回到房间,锁上门。
从抽屉里拿出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压在床头柜的那本圣经下面。
然后,我拉出了藏在衣柜深处的行李箱。
只有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个被我剪了一半的结婚照。
我把那张单程机票夹在手机壳后面。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还有四个小时,飞机起飞。
我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
这里承载了我五年的青春,五年的眼泪,还有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
现在,都结束了。
再见,裴京川。
再见,那个傻得可怜的桑榆。
8
凌晨三点。
别墅里静悄悄的,宾客已经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红酒和香水的味道。
我拎着箱子,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路过书房时,门虚掩着。
裴京川坐在皮椅上,指尖夹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他没睡。
我没有惊动他,径直走向大门。
推开门的瞬间,冷风灌进领口,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漆黑,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叫的网约车已经停在路口。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看见我一身单薄,好心地帮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
“姑娘,这么晚去哪啊?”
“机场。”
车子发动,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刮出单调的声响。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裴京川”三个字。
我不想接。
但他一直在打,大有我不接就打到天亮的架势。
我叹了口气,按下接听键。
“桑榆,你在哪?”
裴京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大概是发现我不见了。
或者是发现了我留下的那份离婚协议。
“我在车上。”
“你要去哪?给我滚回来!”
他似乎在跑,听筒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那份协议是什么意思?你想离婚?谁给你的胆子!”
“裴京川。”
我打断了他的咆哮,声音很轻,却很稳,“协议书就在床头,字我已经签了,你签个字就行。房子、车子、钱,我都不要。裴小欧的抚养权我也放弃。”
“你什么意思?”
裴京川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威胁我?桑榆,别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让我妥协。你想走?好啊,走了就别求着回来!”
“不会了。”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裴京川,这次是真的。”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几秒。
紧接着,传来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什么?”
裴京川的声音在颤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这张孕检单……是什么时候的?”
我愣了一下。
那是被我夹在书里的那张早孕报告,大概是他找离婚协议时翻出来的。
“已经没用了。”
我淡淡地说,“孩子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
裴京川突然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可怕,“桑榆,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会没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在游艇出事那天。”
我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但流不出眼泪,“裴京川,是你亲手把救生衣给了乔以宁。也是你的好儿子,亲脚把他踹掉的。”
“不可能……”
裴京川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巨大的恐慌,“你在骗我……桑榆,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你!我们去医院,我们去检查……”
“晚了。”
车子驶上了跨江大桥。
雨越下越大,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前方突然亮起两道刺眼的强光。
一辆失控的大货车逆行冲了过来,巨大的鸣笛声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司机的尖叫声,刹车声,还有金属扭曲的撞击声。
在一瞬间同时炸响。
“裴京川。”
在剧烈的撞击到来之前,我对着手机说了最后这三个字。
“我不爱你了。”
砰——!
世界天旋地转。
剧痛袭来,手机从手里滑落。
我听见听筒里传来裴京川撕心裂肺的吼声。
“桑榆——!”
然后,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也好。
这样,就真的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