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阴阳,相声有捧逗。世人观相声,多见逗哏之万丈光芒,罕见捧哏之九地根基。今值郭启儒先生一百廿五周年诞辰,当溯本清源,为「捧哏之道」作传世正名——此非绿叶之衬,乃根系之托;非附庸之艺,实相声之半壁江山。
一、论捧哏之哲学根基
相声如太极,逗为阳,捧为阴。阴阳相生,缺一则天地息。郭老立台右数十春秋,所践行者,实为平衡之大道。侯宝林大师开创清雅一路,若无郭老在侧以世俗之锚定其飞升,则成无根之雅;侯公讽喻时弊,若无郭老以温厚之态缓其锋芒,则失敦厚之旨。
《关公战秦琼》中,郭老那句「他不懂戏啊」,犹如定海神针,将荒诞锚定于现实土壤;《夜行记》里,郭老步步追问「后来呢」,实为搭建叙事阶梯,让侯公的包袱层层递进。此非被动应和,而是主动架构——捧哏者,实为相声叙事的第二编剧、节奏的隐形指挥。
二、论郭侯配之开创性
相声史上,郭启儒之于侯宝林,犹如管仲之于齐桓公。无管仲之谋,齐桓公难成霸业;无郭老之衬,侯公亦难臻宗师之境。郭老的伟大,在于他重新定义了捧哏的艺术维度:
其一,开创「文人捧哏」新境界。传统捧哏多市井气,郭老融入书卷温润,使侯派相声既接烟火,又染墨香。在《戏剧杂谈》中,郭老对戏曲掌故的如数家珍,不是炫技,而是为侯公的创新解读提供学理支撑——这是相声史上首次出现知识对等的捧逗关系。
其二,建立「节奏美学」新体系。郭老的「稳托」艺术,实为相声内在律动的伟大发现。他深知:笑声需要生长空间。在《卖布头》的疯狂叫卖中,郭老用简练的「好!」「值!」形成节奏断点,让观众的笑声得以喘息、积累、爆发。这种节奏控制力,是相声从市井技艺迈向剧场艺术的关键一步。
其三,奠定「人格化捧哏」新传统。郭老在台上塑造的,不是简单的应声者,而是一位智慧观察者的形象——敦厚不失敏锐,谦和自有立场。这种人格化的艺术真实,使捧哏从功能性角色升华为审美对象,开后世李文华、唐杰忠等大家之垂范。
三、论捧哏之现代性启示
当代相声发展之困,某种程度正是「捧哏弱化」之困。重观郭老艺术,可得三重启示:
启示一:捧哏是相声的「伦理底线」。在娱乐至上的时代,郭老那种「温而不媚、谐而不谄」的捧哏风范,恰是抵制低俗化的天然屏障。他始终守护着相声的「中正之气」——这不是保守,而是对艺术尊严的坚守。
启示二:捧哏是创新的「安全阀门」。侯公敢于大刀阔斧改革,正因有郭老这道「艺术保险」。郭老以传统功底为根基,为侯公的每一次实验性表演提供参照系和回归路径。这种「守正」与「创新」的动态平衡,恰是传统艺术现代转型的模板。
启示三:捧哏是流派的「共生根基」。侯派艺术之所以枝繁叶茂,正因其捧逗之间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系统」。郭老的存在证明:伟大的相声流派,必然是捧逗共同孕育的艺术生命体。忽视捧哏的建设,任何「派」都将成为无本之木。
四、论郭老之不朽
今人纪念郭老,非仅怀旧,实为寻根。在相声发展的十字路口,我们需要重新发现那隐藏在台右的智慧:
郭老教我们——真正的捧哏,是让逗哏成为最好的自己。他像一位高明的编辑,不改作者文风,却让文章更见精神;他如一位睿智的指挥,不夺独奏光彩,却让交响更臻和谐。
郭老示我们,伟大的艺术合作,是相互成就的永恒之舞。侯郭四十年搭档,不是静态的「红花绿叶」,而是动态的「双星系统」,彼此绕行,共同照亮相声的新天地。
郭老佐证了我们——相声的未来,在捧逗平衡的回归。当我们重新读懂郭启儒,方能明白:捧哏艺术的衰微,就是相声深层结构的损伤;捧哏智慧的传承,才是相声健康发展的命脉。
故曰:
相声有道,道在相生。
逗如笔锋,捧似纸砚。
无砚承墨,笔力何显?
无纸托毫,锋芒焉存?
今瞻先生遗范,犹见台右那一方水土——
侯公如长江奔涌,先生如两岸青山。
水得山而蓄势,山因水而生机。
这青山不言,却决定着江河的走向;
这捧哏不争,实铸就了相声的魂魄。
愿相声后来者,常怀此青山之敬。
须知:台右那一平方米的坚守,
撑起的是相声艺术共同的苍穹。
宋德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