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
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
没有人真的与时间较量过。
胜利只是哲人与傻子的幻想。”
— 威廉·福克纳 《喧哗与骚动》
每一天都是不可复制的。步入40岁以后,黄轩越发意识到这一点。生命有限且无常,外部世界变化剧烈,他必须抓住每一个当下。
而当他进入角色的世界——他拍戏有一个习惯,从进入剧组那天开始,就会换上角色会穿的衣服,他用这种方式帮助自己入戏,彻底沉入角色的世界里。从那一刻起,一种新的时间在他身上流动起来。
人物的种子早就在心里种下
演员黄轩开始了一场即兴表演。
那是在电视剧《命悬一生》的片场,最后一场戏。他饰演的徐庆利,一个逃亡多年,顶着别人身份活着的男人,终于坐在了警察面前。真相在一轮轮审讯中向他逼近:他冒名顶替的倪向东,正是杀害包德盛的凶手。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事实,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个笑不在剧本的设计里,是他当下的本能反应。拍这场戏时,剧组请来了当地刑警队长按照真实的流程对他们预审,实拍时刑警队长就坐在监视器前把关,台词、表情、状态,哪里有破绽都会当场指出。这样的环境让他在意识到现实的荒诞时,自然涌现出最真实的情绪,“折腾了自己这么长时间,我在干什么?这一切都是在拿我开玩笑吗?”在他的理解里,这是混杂着自嘲、讽刺与悲怜的笑。
这场戏拍完,黄轩走出来,刑警队长对他说,我审过很多人,就是这个感觉。黄轩心里踏实了。
最初,这个剧本递到黄轩手里时,导演孙墨龙是想邀请他出演孟朝,一个谨慎、有责任感的警察。他之前演过警察,这类角色对他来说不陌生。但读完剧本,他对徐庆利“特别有感觉”,“我特别能理解他的漂泊感、破碎感。可能跟自己的经历有关系,然后我身边也有这种人”。他主动向导演提出可不可以他来演徐庆利。
寒风泠冽,神经紧绷,徐庆利身上是遭际碾压过后的苦。身陷错案,改名换姓,悬命一生。早期的倪向东则是故事里相对明亮的部分。一切尚未崩坏,摩托车,沿海公路,明晃晃的南方烈日,青年把油门拧到底,不知道伏笔早已埋伏在长路的尽头。同时饰演这两个性格、气质迥异,也与他之前荧幕形象不同的角色,是不小的挑战。但黄轩很快找到了进入的方式。人物的种子早就在心里种下了。
1995年,黄轩10岁,跟着父母从老家甘肃兰州到了广东。潮州,惠州,他们在不同城市搬迁。直到1998年,他和母亲搬到广州,在那里生活了6年。
那时候网吧刚刚兴起,不上课的时候,他跟同学跑去网吧打游戏,《帝国时代》,《红警》,都是当时最流行的。学校周围很多烧烤摊,塑料小板凳,折叠小方桌,炭炉冒着火光。他常和同学坐在那里吃烧烤。
城市的另一面是躁动、混乱与喧嚣。抢劫、打架的事不时发生。“那个时候我们叫他们‘烂仔’。”他们趿拉着人字拖,穿着紧身牛仔裤,脖子上挂着链子,身上纹着文身,染着一头黄发,嘴里永远叼着一根烟。黄轩经常见到这样的人,这个形象在他脑子里非常清晰,直到饰演倪向东,他再次将这段记忆召唤出来。
湖南、四川、江西,不同地域的人涌向广州,各种方言混杂。他也是其中的一个。生活动荡,环境陌生,语言不通,“我特别能感受到那种飘零、寄人篱下,被生活推着走的滋味”。这段经历成为他理解徐庆利,理解很多角色的入口,“那种边缘的,谋生的,闯荡的,漂泊的,孤独的人物,我非常能共情。那种气息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挥之不去”。
没有一天是可复制的
采访中途,黄轩的声音有些中断。他抱歉地解释,车正在高速路上,信号不是很好。这天,他正在北京拍摄电视剧《美顺与长生》。他饰演的赵长生因一场意外受伤感染,心智停留在了6岁。这又是一次挑战,但黄轩说,他一直在寻求突破,一直在探索自己表演的边界,“只要导演敢用,我就敢演”。
他有一种紧迫感。他现在40岁,如果以60岁作为身体机能明显衰退的节点,那么剩下的“有效生命”只有20年。按照现在一年拍两部戏的节奏,这20年一晃眼就会过去。“真的是,有时候想想心里都发慌。”黄轩说。更何况,人生充满无常,“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会到哪一天”。
就在采访前一天,他收到一条消息:他的一位同学去世了。
同学和他同龄,一起从十一二岁长到十八九岁。以前同学唱歌特别好,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模仿韩国的组合唱流行的韩国歌,跳组合的舞蹈。他们一起去网吧打游戏,互相开玩笑。毕业后,同学回了老家,他们联系变少,那份共同长大的情谊依然在那里。
几年前,“轩儿,我梦到你了。真巧,昨儿梦一次,今天中午睡午觉,又梦见你一次。想你了。” 一个月后,同学突发脑溢血。黄轩收到了同学妈妈用他手机发来的筹款信息,他赶紧汇了些钱过去。那时候,他们都期盼着他能慢慢恢复。“生命这样的无常。”黄轩说。
外部世界的高速变化更加剧了他的紧迫感。他举例:说不定两年之后,AI就颠覆世界了呢?“一切都可能变化,一切每天都在变化,很多的不确定性。没有那么多时间,没有一天是可复制的。”
这种紧迫感,让他活得比以往更加清醒,也更加真挚。“它让我更珍重生命,更珍重我拥有的一切,更珍重跟每一个人的交往。” 如果今天要和人聊天,他就要说出最真实的想法。如果要演一场戏,他就要投入全部的情感。每天不管做什么,都要保持觉知和自省。“我不要留在明天,”他说,“我能抓住的只有当下,我能抓住的只有今天。”
作为演员最好的时候
幸运,黄轩用这个词来描述他的演艺之路。“我太幸运了,”他说,大学毕业的时候,他的愿望很简单,“如果能当演员,还能让我挣点钱,我能在北京生活下来,那我人生就圆满了。” 如今获得的机会和认可,早就超出了当年的预期。
演艺圈从不缺乏幸运儿,黄轩不算走得最顺的那个。在他被广泛讲述的成名故事里,有很多起伏和曲折。
他以前读的是广州舞蹈学校,临近毕业时腰受伤,被迫躺在床上养伤。这期间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爱上表演。考北电和中戏失败,进了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与沉寂。试镜落选,临时被选角,戏份被删减,电影拍完但没有上映,一个演员在拥有选择权之前可能遇到的困境,他都经历过。
直到2014年,他参演的《推拿》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黄金时代》《红高粱》相继上映和播出,他迎来事业的上升期。不同的媒体报导,属于黄轩的黄金年代开始了。从那之后,《妖猫传》《芳华》《山海情》《命悬一生》……文艺的、商业的、主旋律的,票房、收视、口碑,他都拿出了亮眼的成绩。
走到现在,他认为自己正站在一个演员最好的时间点。进入不惑之年,对自我,对情感,对关系,以及对于世界,都有了更深、更广阔的理解;演戏也积累了很多经验,塑造角色时,能有更深的洞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的核心是什么?我们要给观众看到什么?是什么打动了我?是什么让我升起了对这个人物的创作热情?我都会想得比以前更饱满一些,触及的点位会更深一点”。
去年,导演李路邀请黄轩出演《美顺与长生》。和导演聊完后,黄轩读了《美顺与长生》的原著小说。作者是北京朝阳医院推氧气瓶的一个工人,故事横跨20年,讲述在时代面前,美顺和长生如何一起成长,共同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读的时候,黄轩被人物的善良质朴,以及彼此间的温情所打动,好几次落泪。他决定接下长生这个角色。
但要演好一个心智只有6岁的成年人,并不容易。“相信我,你是最合适的,你可以演出来。”李路导演鼓励他,“你的心性是不一样的。”
开拍前,剧组在重庆的一所学校里,找到了一个智力大概六七岁的男孩,实际年龄20多岁,在工厂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和剧里的长生很像。他们把男孩接到北京玩了几天。那是男孩第一次来北京,黄轩陪着他去天安门,爬长城,逛景山公园,一起吃饭,聊天。
他观察和感受着男孩的一举一动:说话的神态,肢体,跳跃的思维方式。如果不仔细看,男孩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但只要一交流,就会发现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孩子。黄轩要把这个“孩子”装进自己的身体里,或者说,唤醒自己身体里的“小朋友”。
“我总觉得有一个老人家和一个小朋友在我的身体里。”黄轩说。“老人家”沉静思辨,“小朋友”简单幼稚。只要环境让他感到安全和松弛,那个顽皮的“小朋友”黄轩就会跑出来。“所以,这部戏我就把我的小朋友叫出来就行了。”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3月3日,40岁生日那天,黄轩正在剧组拍戏。收工时已经很晚,回酒店后,工作人员递上礼物,他切了蛋糕,就睡了。“特别平淡,”他说,“我特别怕麻烦,也特别怕给大家添麻烦。”
他不爱过生日,也不喜欢过节。记忆里,童年的节日总是伴随着忧伤,节日热闹与欢乐的氛围更加让他感到失落。长大后,他刻意把节日当成平常的一天。他记得29岁还是30岁那年的除夕,在似乎所有人都该欢聚、庆祝的日子,他一个人在酒店里,点上蜡烛,安静地度过了那天。
那时候,他还带着点和世界较劲的想法。“什么节日不节日的,那是别人定的。别人说这一天是节日,难道你就一定要开心吗?”他在一个采访里说,“你们都说今天是节日,你们都觉得应该热闹,我的潜意识里也认为这一天该热闹,但我偏不。”
现在,他进入了一种更加松弛的状态。他不需要以节日来标记时间,而是更加重视是不是每天都在做有意义的事。那些负面的情绪也已经被一点点消化,转化为表演的养分。用他的话来说,和解——“我觉得我已经跟自己和解得挺好。”
他发现,其实人越长大,会越回归自己的内心。一切都开始“随着心走”。他不再强求自己。“很多东西强求不来。一强求就拧巴。很多事我也不愿意使劲。我现在就觉得随缘是最舒服的,我舒服别人也舒服。一拧巴,就会变形。”
对于内心的创作冲动和欲望,他也有了更清醒的区分。2022年,他收到《莫斯科行动》的剧本,原本,片方想找他演另一个角色,但看完剧本后,他对反派苗青山更感兴趣,主动提出可不可以让他来演。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在电影里演过反派,片方对此也有些犹豫。一个月后,他才得到肯定的答复。收到消息的时候,他非常兴奋。“在创作层面,如果有可能性,我一定要去争取。”
但与此同时,他不会给自己设定必须接多少部戏、必须赚多少钱的目标。他相信“一切自有安排”。拍完《美顺与长生》,他也不确定自己下一部会拍什么作品。
生活也因此变得简单平静。不拍戏的日子,他就在家里练书法,看书。人物传记、文学、历史、哲学,什么都读。偶尔约上三两个好友,在安静的角落聚一聚,聊聊天。或是开启一场随性的旅行,让自己在路上。
“从容地去过活。”这是黄轩对自己的期许。他用了一个比喻:就像推一扇门,他希望生活中的门都是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