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江有舟

编辑 | 张 来

排版 | 菲菲

据家属讣告，12月13日，演员何晴在北京离世，享年61岁。

红颜早逝，公众从旧日荧幕的惊鸿一瞥中才突然发觉，原来何晴便是当年唯一演遍中国四大名著的古典美人。

1964年1月13日，何晴出生于中国浙江省衢州市江山市，毕业于浙江昆剧团。

她留在荧幕上的角色，尽是神形兼备的美人。《红楼梦》里兼“钗黛之美”的秦可卿，《水浒传》里亦媚亦侠的李师师，《三国演义》里一颦一蹙皆动人的小乔，《西游记》里娇俏灵动的怜怜……

《西游记》里何晴饰演的怜怜娇俏灵动

在影像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她在荧幕上一露面，就让人立刻想起“肤若凝脂”。

20世纪90年代，正是传统文学借助影视载体强势复苏的时代。四大名著纷纷赶上了这波热潮，将众多家喻户晓的文学角色完成形象建构的转译。

而何晴所演绎的“秦可卿”“小乔”等角色，和陈晓旭版的“林黛玉”、六小龄童的“孙悟空”、唐国强版的“诸葛亮”等经典荧幕形象一道，构建了古典小说统一且具有辨识度的美学形象。

古典美，从此变成了一种可感知、可传承的文化符号。

1989年电影版《红楼梦》中何晴饰演的秦可卿

如今回看这个“诸神诞生”的黄金时代，其艺术高度与文化影响力，依然无法被后人逾越。

其实，在审美的语境里，“古典”的标准是严格的，不是简单的复古和怀旧，更不是守旧。古典是一种与环境自洽的气韵，是一种与五官形状、体型身材关联不大的文化切面。

在工业化量产“白幼瘦”大行其道、“新中式”成为流行的当下，何晴的来与去，红颜消殒的落寞与苍凉，让人难免唏嘘，也难免深思。

何晴这个名字上一次被提到，是在2024年秋天。

那年10月，胡玫导演的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上映后，片中主要的女性角色，选角、妆造与容貌等方面，均招致了观众批评与质疑。其中，饰演林黛玉的演员张淼怡尤其受到诟病，观众认为她不仅模样气质不贴合林黛玉，对书中角色的理解，也远远不及此前几部红楼演员。

一番争议过后，网络上甚至诞生了“一黛不如一黛”的流行梗。

《红楼梦》原著里，不同美人各有独特气韵。林妹妹的“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才女薛宝钗的圆融端雅、藏愚守拙，史湘云的“神情爽朗”……

这些书中人之美，不在五官的精致标准，而在某种诗性人格与自身命运相耦合的灵动与至情。

1987年电视剧版《红楼梦》剧照

2024年的新红楼电影，将许许多多原著中的文字精挑细琢的意境与神性之美，用偏离原意的布景、滤镜与镜头设计，不同程度地误读甚至“玷污”了书中人的美。

比如，电影里，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看见衣不蔽体的秦可卿用花瓣遮住私处，这一画面用了博眼球的影楼风，代替了红楼美学精髓之一的含蓄古典风。

作为十二钗中唯一被曹雪芹写完整的人，秦可卿算得上是书中最能代表古典美人的形象之一。她拥有那个年代女性难得的风流与多情，但这种柔媚性情，不是现代语境中的“放荡”。书中以贾母之口称赞秦可卿“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作者虽没有对面容的详细描写，却无疑给予了秦可卿最为温柔和怜爱的手笔。

1988年，24岁的何晴被导演谢铁骊看中，邀请饰演电影《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这一角色，也成为何晴而后被公众广泛看见的成名代表作之一。片中，她单手扶首，侧卧榻上，婀娜的背影缓缓转身，微微颔首，巧笑倩兮，嫣然妩媚。

这一画面，几乎成为后续影视改编中“古典闺秀”的审美参照。

当然，在这之前，何晴早已经在另一部四大名著《西游记》里露面，出演灵吉菩萨怜怜。

1984年，《西游记》的总导演杨洁在火车上偶遇了何晴。彼时，杨洁正在为“猪八戒撞天婚”这段戏犯愁，摄制所需的三个姑娘真真、爱爱、怜怜，只有年龄最小、最活泼灵动的怜怜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杨洁在车厢里发愁时，无意间抬头，看到何晴正靠着车窗看书，眉眼弯弯，情态灵动。杨洁也心里一动，当即向何晴发出了邀请。何晴清雅绝尘的扮相和温柔沉静的气质，契合了古典神话中“仙女子”的空灵质感，与原著的奇幻基调高度统一。

直到2024年，胡玫拍摄的《红楼梦》上映后，曾将秦可卿演活的何晴，再次被搬出来，作为某种古典美人的教科书式代表，被重新品味与比较。

何晴饰演的怜怜

在古代，女性的情感和命运，其实还暗含文人骚客理想抱负的化身。

曹公的一句“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判词，定格了秦可卿扑朔迷离的命运，也批判了贾府内部混乱的情欲往事以及封建王朝的黑暗。

这种手法放在《三国演义》里，同样适用。苏轼“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千古绝唱，则道出了乱世下英雄也需美人衬的一往情深和一代名臣壮志未酬的遗憾。

江东小乔，何许人也？在过去的文学创作里，小乔及大乔被当作赤壁之战的起源，最广为流传的是杜牧那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正如古希腊神话里的特洛伊之战，海伦之美，引发了斯巴达和各城邦之间的混战。

何如的美貌，能动摇政权的根基？当后世试图用影像重现这些故事时，那位被推出来当作战争由头的女性，必定要有一种能令人信服的形象。而这种形象可以说是统一古今审美的“硬通货”。

何晴饰演的小乔

在中国四大名著影视化的过程中，何晴就承担了如此统一审美的重任。

在1994版《三国演义》开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何晴说过，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被导演找来饰演小乔——在她的言语里，颇有庄子口中“美而不自知”的娇憨态与天真。

而这里藏着的一段趣闻是，剧组先是找来了当时是何晴男友的刘威来饰演“没什么戏”的魏延，而后才意外地通过刘威邀请到了何晴。

不论是多么巧合的机缘，总之，在1994版《三国演义》里，何晴演出了清丽婉约却不失风骨的小乔，真正重现了“美人配英雄”的古典叙事。

而在这之后，四大名著中最后一块版图——《水浒传》，也被何晴在1998年的电视剧中以“李师师”的形象补全了。

何晴饰演的李师师

在何晴之前，古典题材影视剧中的女性形象虽各有特色，但尚未形成比较统一的形象特征。

如1987版《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作为“绛珠仙草下凡”，“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是中国古典文学里悲剧美学的高峰之一，而这一版本的经典之处在于，陈晓旭自身的敏感、内敛、热爱文学、自带疏离感的气质，与林黛玉高度吻合。这被后世视作演员与角色之间共生关系的佳话，甚至乎，观众认为，陈晓旭的早逝也暗合了林黛玉的宿命。

但这种深度贴合《红楼梦》原著精神、极具个性化与排他性的“专属型古典美”，再加上演员和角色互相牵扯，最终成为无法被复刻的经典悲剧美学，的确是罕见的。因此，这些特例，反而无法像何晴演绎的四大名著佳人形象那般，得到最广泛的借鉴与参考。前者强调的是“残缺感”与“易碎感”，后者呈现的是传统古典美追求的“温润饱满”“仪态万方”。

因而，何晴凭借自身气质与表演功底，塑造了一系列兼具“传统韵味”与“角色个性”的形象，甚至逐渐定义了华语影视圈“古典美女”的荧幕标准。

何晴饰演的小乔

何晴标准的美，甚至飘洋过海，抵达海峡对岸。1992年，中国台湾作家琼瑶找到何晴，让她来演《青青河边草》里的女二号华又琳，成为中国内地首批“琼女郎”之一。

虽然不是主角，但在当年，华又琳的形象，的确惊艳了许多观众。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吸引，更被这号角色的性情吸引。她的富裕、聪明与智慧，并不为一段好姻缘服务，更不因其而牺牲。她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即便曾深深耽于爱情，最终也拒绝了男主角的摇摆，潇洒转身，出国念书。

《青青河边草》里何晴饰演的华又琳

琼瑶笔下的女子，从来不乏爱得轰轰烈烈痴狂不渝者，但也不乏华又琳这样独立果敢、拥有先于时代一步之眼光与勇气的人。

而何晴的美，是为这种精气神服务的。

仅看外表，何晴长相的大气与周正，让她足以驾驭一些拥有厚重气质的女性。那个年代没有“大女主”一说，何晴却挑起了一种落拓、阔气的力量之美，不似如今被市场削平棱角的量产化的美，从头发丝到眼角，都紧绷着不敢出错的味道。

何晴似水柔情的美，其实是从至刚至硬的武打角色开始的。

19岁那年，何晴考入浙江昆剧团，专门学昆曲表演。可也是在同年，她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家中重担忽然落到了她小小的肩头。自此，何晴不得不提前收起天真，负起养家的责任。

1983年，香港三洋公司的导演华山，在为电影《少林俗家弟子》选角期间，走进了浙江昆剧团。当时，何晴正在台上练习昆曲《牡丹亭》的选段，水袖一扬，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毕，华山当即两眼放光，决定让这个没演过电影的小姑娘，来饰演片中的配角小晴。

《少林俗家弟子》中的何晴

彼时的何晴，不仅没有影视基础，更没有武术基础，为了演好小晴，她提前两个月到河南嵩山，跟随武行学习武术基本动作，在没有成熟特效的年代，19岁的何晴，最终独自完成了大部分打戏。

如她那轰轰烈烈的开场一样，何晴的演艺生涯与选角眼光，几乎是全程高走，不曾滑落的。

30岁之后，何晴继续突破自己。她不要让自己的美变成花瓶，于是，她出演了《澳门的故事》（1998年）里泼辣豪爽的中葡混血儿欧迪丝。2011年，她在《大宅门1912》中与陈宝国搭档，饰演敢爱敢恨的杨九红。

何晴在《澳门的故事》（1998年）里饰演泼辣豪爽的中葡混血儿欧迪丝

即便在被视为偶像剧的李亚鹏版《射雕英雄传》中，何晴饰演的杨康之母包惜弱，也收获了一致好评，何晴一出场，就将原著里描绘的“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形神兼备地活化了过来。

演员的容貌之所以重要，不是为了争奇斗艳。一些活在历史与文学里的描绘与神韵，能在他们脸上活过来，会让故事更令人信服。从这个意义上看，演戏关于天赋，关于姿色，也关于信念。

在2016年开播的网剧《女医·明妃传》里，人们惊奇地发现，何晴这位昔日的古典美人，首次挑战反派孙太后，狠绝与温婉兼具。虽然此时何晴已不再年轻，但岁月反而给这种复杂、多层次的性情，加固了足以服众的地基。

《女医明妃传》中何晴饰演的孙太后

其实在此前一年，2015年，歌手黄绮珊在微博发文替何晴祷告，大家才知道，原来，何晴已与癌症做对抗多时。那些年，她大都低调，不再露面于公共场所，也鲜少出现在荧幕上。

黄绮珊是何晴的多年好友，前者曾在歌手生涯最低谷的时候，被包装公司要求去整容，对此，何晴表达了强烈的反对，她对黄绮珊说：你唱歌的时候，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后来，黄绮珊参加歌唱节目，通过网络走红。一天，何晴正在厨房里做菜，妹妹为她播放了一曲黄绮珊演唱的《离不开你》，听着听着，何晴忍不住哭了起来。

何晴

在这之后，何晴的动态和消息逐渐淡出观众视线。与此同时，一股名为“新中式”的潮流正悄然兴起。

当新一代演员、明星穿着新中式的服装亮相各大红毯和晚会时，依然有一股声音觉得，当代演员缺乏了前辈们的古典美——眼波流转之间的似水柔情。

于是，网友纷纷在互联网上反复观看甚至多次创作陈晓旭、何晴、邓婕（1987版《红楼梦》中“王熙凤”的饰演者）等人的经典片段，用互联网时代独特的方式，让这些经典角色“长生不老”，使新中式这份文化自信，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

可惜的是，人间自有真情，奈何红颜薄命。

何晴的离世，使这份古典中式美学的稀缺和珍贵增添了一丝遗憾。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