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这几句话,把一个一直在台下进行的工作摆到了行政台上。时间是11月26日,在北展剧场。郭德纲和于谦的段子里,“强行慰问”,“匿名诬告”,“80%被绳之以法”。表演结束之后,多家媒体在12月初报道了北京市西城区文旅局对德云社的约谈。官方给出的理由有两个:一是相声内容低俗,二是公开抹黑国营文艺院团。面对这样的处理结果,网络上的讨论迅速升温起来,但不是所有人都将这两个理由放在同等的位置去探讨。大多数人关注的是“低俗”这回事儿,对于“抹黑国营院团”的说法,则完全没有人提及。
在西城文旅的公开页面上,评论区一度被郭德纲的粉丝所占领。其中不乏一些指责、嘲讽甚至辱骂的言论,最后官方关闭了评论功能。12月1日有位网友把投诉截图发到了北京12345,举报的核心就是郭德纲在台上对国营院团的描述。就这一点来说促成约谈的因素中,官方对于“抹黑”这一行为的敏感程度恐怕并不亚于对“低俗”的反感。
要判断台词是不是讽刺,首先要了解什么是讽刺,经典的讽刺相声都是先虚构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人物,在情节发展、人物对话当中把某种社会行为或者制度的荒诞之处无限放大,才能达到一种讽刺效果。像马季跟唐杰忠合演了《多层饭店,姜昆和唐杰忠搭档演了《电梯奇遇,牛群跟李立山合作演出过《巧立名目,还有牛群跟冯巩一起出演的《小偷公司》等等这些都是按这个套路来的:首先确定具体的故事场景以及其中的人物角色设定,然后再通过一些夸张的具体细节及人物间的冲突来完成这种讽刺目的。观众一听就明白这属于在艺术地再现,并且知道演员们并不是真的想说这些事情。
把这套标准套到《艺高人胆小》里,差别就出来了。郭、于的台词没有铺开一个虚构故事,而是,这样的表达像是在讲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是通过虚构事件来反讽某种现象,在技术上就是含义更直接了,听的人更容易把它当成对现实中某一群体的总体评价,这种表达方式比用比喻或者虚构情节去讽刺要伤害得更直接一些,也很难靠艺术性给自己找借口。以前有脱口秀因为用比喻侮辱子弟兵而挨批的例子,那种节目虽也有表演性质,但当权者要是觉得是在针对某个群体就会处理,相比之下直接陈述性的抹黑就容易碰触行政红线得多。
再说指名和泛化的差别,演员如果能够指出是哪个单位存在问题,就有可能进入事实核查的范畴;但如果不说清楚是谁,只是用绝对化措辞描述某类机构的情况,听众很可能会把这种说法泛化成对整个体系的否定。拿一个能让人好理解的例子来说,如果说“抓到的小偷大多是来自某个省的人”,哪怕没点出具体个人,这种泛指也会让人们对那个省份产生偏见,变成一种地域上的抹黑。同理,在舞台上讲“强行慰问”、“匿名诬告”这些事时,即使没有做出具体的指控,却会在听众心里形成对国营院团整体的印象。
国营院团的慰问演出不是虚头巴脑的名字,是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公共文化服务。各地国营文艺团体长期深入基层、进军工厂、走向田间地头,把表演带到普通老百姓身边,工作量可不是几场就能完成的,有些文工团下基层很勤快,在特定时段密集下乡,1975年去太原铁路局慰问,三个月就演了86场;1992年铁路文工团一年组织下基层近350场,具体说来每个说唱团也有几百场任务。参与者不计报酬多少,“演出到群众面前”成为他们日常工作的目标,这样的实践既是艺术创作之源,又是文艺为民服务之举。
历史上慰问演出有牺牲的、受过伤的,也带有一种庄重感。1951年一位后人提到过的文艺工作者,在去朝鲜慰问的路上被敌机扫射中弹身亡,年纪轻轻;同一时期一个女演员在同行慰问时受伤,这些都是文艺圈子里的名字和故事,大家用它们说明慰问不容易,也有价值。更主要的是郭德纲与于谦的艺术谱系里,有不少是直接或间接地跟这些传统有关联的人。郭德纲的老师、师承关系,还有于谦师门里的老前辈,很多人都是铁路上文工团或者公益慰问的参与者。如果把慰问演出当成“强行慰问”,说他们的工作作风像“匿名诬告大奖赛”,那就是在指责一种机构,并且还会触及到他们自己的师门和职业史。
作为职业演员,对台词的社会影响有责任。相声是口技,演员的一句可能影响台下很多人。公众人物在台上开玩笑时要考虑自己的台词会被怎样理解,特别是涉及公共机构和集体名誉的话题更要慎重。这种慎重不是要限制创作的空间,而是要求说话人在表达的时候注意方式、分寸,尽量避免把事实性陈述与艺术讽刺混在一起。如果观众容易从戏里的话想到整体的抨击,那就要由演员自己承担由此带来的社会后果。
粉丝们的行为,就像是明星影响力的镜子。西城文旅的评论区被大量的粉丝挤满,并且出现了侮辱性的言论,最后不得不关闭了评论区,这就说明粉丝们的氛围已经影响到了公共讨论秩序,公众人物应该为失控的粉丝行为承担一些道义上的责任。大家总说“有什么样的明星就有什么样的粉丝”,这其实是一个很直接的对公共影响力的一种观察。
回到行政介入的本质,官方说要防止引起歧义、让观众不高兴的表述。对比以往类似情况的处理先例可以发现,当公众话语涉及某个群体名誉时,管理部门就会介入要求解释或整改。约谈不是第一次针对低俗内容进行行政干预,这次特别之处在于官方强调了对国营院团名誉的保护。如果把相声中那些句子当作对国营院团工作作风的一般性指责来看待的话,行政部门做出这样的反应也是有道理的。
上,要把舞台当成公共话语的一部分。相声演员可以说出一些对现实的批评,但要讲究方法,不能把个人或极端个案用绝对化的语言来表现出来,这样很容易抹黑整个系统。慰问演出是很多国营院团长期以来一直做的一项公共文化工作,消耗着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它还承载了一段历史的记忆。那些曾经到基层、到前线、到工地里去演出的老艺术家们就是靠自己的行动支撑起这个工作的。郭先生和于老师都是相声圈子里有名的名字,他们也是有师承的,并且那段传统跟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在台上对于这类事情还是要保持分寸感。
对于公众人物来说,言辞的自由伴随着责任。同样,在观众与同行看来,也是需要在判断台上的发言是否属于讽刺的差别所在。而对于管理部门来说,维护公共讨论秩序以及集体名誉都是他们的义务所在。当舞台表演涉及到了集体名誉时,行政回应是有道理存在的。这样的事情应该让关注点回归到言语的边界、表演的形式和公共文化服务的价值上来,进行冷思考。